文武抉择
寒暑交替,时光荏苒。转瞬之间,距离邓子龙在武功山巧遇黄道人已过去六年,此时已是嘉靖三十四年(1555)的农历五月。自那日黄道人消失无踪之后,邓子龙便按照计划下了山,找到了安福县名儒邹守益,并拜师学习理学知识,以便应对当时的科举考试。不过他并不像寻常的儒生一样每日追随着老师读书论道,而是继续奉行自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人生目标,在短暂地得到邹守益指点后,便开始重新游历四方,一边干着堪舆的老本行,一边研究陆王之学。几年中,他的足迹遍布赣中、赣西、赣南各处,见识了各地风土人情,文采武功也有了十足的长进。不过,纵然是踏踏实实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打磨了一番,但是在邓子龙心中,却始终有一个难以做出的决定,那就是到底应该从文还是从武?
说起来这的确是个难题。因为无论从文还是习武,想要报效家国,一展宏图,就必须得经过科举考试这一条路才行,否则便只能终生被视为江湖草莽,完全没有实现抱负的机会。俗话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十载寒窗,博得功名,一朝飞黄腾达,兼济天下,乃是所有读书人心中所愿,邓子龙又何尝没有这般心思?只是自己自拜入邹守益门下,潜心研读了几年儒家经典之后,他发觉自己无论是经世之策还是八股文章,在老师的诸多门生之中只能算是平平。纵然有时灵性一到也能作出几首像样的诗词,但科举考试却是不看重这些的,自己在修文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远,他心里着实没有底气。再说习武,在这条路上邓子龙倒颇有些信心。他天生就膂力惊人,后来又在武功山中遇到黄道人传授拳术,经过日夜勤练不辍后,拳脚身板也都硬朗了许多,甚至能一手提着一只两百斤的石狮子走上十数里路。不过,想要靠着武功得到功名,却并非像从文之路一样单纯。若然从文,只要中了科举,大小就会有个官职。但在武官的行当里,大部分的职位都是由各路将军们的子嗣世袭的,即便是中了武举人,想要得到一个正式的官位,也是相当困难的事。在文武之间做出抉择,这个难题一直困扰着邓子龙,直到月底他重新返回家乡丰城县时,仍没有做出决定。
回到丰城县后,邓子龙暂时寄宿在城东的白云寺里。因为这一年正是乡试之年,所以他准备再潜心钻研三个月的理学,好来应对八月即将举办的考试,先在从文的道路上尝试一把。这一日读书既毕,隔窗又见外头夕阳余晖浸染了半边天际,极是好看,邓子龙便决定外出走走散心。
走出寺外,才刚转到一处胡同,忽听左右脚步嘈杂,继而尘土飞扬,早有六七个地痞流氓状的人四面将他团团围住。只见他们个个手持棍棒,一看便是有备而来,应该是早就埋伏在此处等候的。邓子龙看着架势,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却还是先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如此阵仗,是要当街行凶么?”
为首的流氓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说道:“不错,老子们今天就是要给你点颜色瞧瞧,让你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抢旁人生意。”
邓子龙冷冷一笑,说:“果然是那些堪舆的找你们来的。”原来,邓子龙这几年里游历四方,仍以堪舆为业。由于他的堪舆之法与常人不同,是摒除了那些神鬼玄学而代以地理水土之学,所以名声渐渐传开,竟成了江西一带的堪舆名人。也正因此,这几年来他不知不觉地抢了不少同行的生意,于是一些小肚鸡肠、愤恨不过的人便找来这些打手,想要狠狠地给他一个教训。邓子龙环顾了他们一眼,说:“你们现在快些走开还来得及,不然一会人仰马翻,伤筋断骨,可休要怪我。”
“好小子,口气倒大,兄弟们,上!”一声令下,六七个流氓各自挥着棍棒向邓子龙奔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邓子龙屏息凝神,瞅准机会,突然一个下潜抱摔,狠狠地将冲在最前面的流氓摁倒在地,继而侧身一跳闪过其他人的袭击。群贼见一击不中,重整旗鼓再来。邓子龙不慌不忙,忽然伸出双手,在混乱中牢牢抓住其中两个,继而大喝一声,身子后撤,将两个流氓一起拖向自己。他的膂力是连石狮子都能轻松提起的,这两个蟊贼如何经受得住?但闻两声惨叫,这两个流氓的腹部已结结实实地挨了邓子龙两记重拳,个把时辰内是很难爬起来了。
眼见瞬间就倒下了三个同伙,余下的四人不免都心惊胆寒。邓子龙心中暗暗得意,他虽素日苦练功夫,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操实练的机会。今日这一出手,犹如风卷残云般地收拾了三人,想来的确令人满意,不辜负数年来的苦修。他瞪着为首的流氓说道:“如何,你还想再试试么?”
为首的流氓眼见身边三人都已没了上前之意,只能硬着头皮又冲过来。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流氓本身的功夫较之邓子龙已是判若云泥,现下又全然没了气势,哪里还有半分胜算?眼见邓子龙伸手一勾,出腿一带,这一勾一带之间,便把为首的流氓摔得四脚朝天,眼冒金星。余下三人见大势已去,便纷纷作鸟兽散,各自跑了。
他瞪着为首的流氓说:“如何,你还想再试试么?”
“哈哈,好功夫!”正当邓子龙为自己轻轻松松收拾了一群流氓而自鸣得意的时候,胡同口忽然传来一阵喝采声。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人五十多岁,身材中等,着儒服,戴儒冠,神采奕奕,尤其一双眼睛中似乎藏着无穷的智慧。邓子龙此刻心中还有些意气激荡,便朗声问他:“你又是何人?”
那中年男子笑着说道:“先不要问我是何人,你可敢与我交手试试?”
邓子龙一听他的话带挑衅之意,只道他与流氓乃是一伙,登时便有些火气,说:“又有何不敢!”挥拳向男子打去。
他这一拳何止千斤之力?眼见那中年男子并非体格壮硕之人,若挨上这一拳,恐怕要狠狠地受些伤。然而,就在邓子龙的铁拳将要触及男子面门的瞬间,他忽然眼前一花,那男子竟蓦地闪到了自己身后,只轻轻一推,邓子龙便觉有万钧之力从后背袭来,竟站立不住,扑倒在地上。所幸他体格健壮,因此并未受伤。
上来便先输了一手,尤其还是在自己颇为得意的武功较量上,这让邓子龙有些羞恼。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一次抢身过去,直取中年男子两膝。中年男子见他双臂挥出,蕴含万钧之力,早知不可力敌,纵身轻轻跃起,想去拿他后背。不料邓子龙此番早有准备,这前一手乃是佯攻,待见中年男子跃起,他立时收招回身,想从半空中把中年男子拉下抱摔。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中年男子身法极快,等自己回身想要抱摔时,那人早已到了自己身后,接着又轻轻一推,又让邓子龙打了几个趔趄。
到了此时,邓子龙才知道自己虽膂力远胜于此人,但论起闪转腾挪、格斗技法,和此人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于是他朗声道:“邓某技不如人,便听凭你处置罢了。士可杀不可辱。”
中年男子一听,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把我当成和他们一伙的了,难怪出手这样凶猛。误会了,我与那些要加害你的人并无关系。”
邓子龙也是一惊,问道:“既不是他们一伙,那阁下是何人?何故要与我较量武艺?”
中年男子笑着说道:“我叫罗洪先,刚从北边云游到此处,本来想借白云寺住宿一晚,巧遇你独斗群贼,一时技痒,这才想和你练练。”
“罗洪先?可是二十五岁就中了状元的罗先生?”邓子龙大惊。
“哦,原来老夫在外还是有些名声的嘛。”罗洪先捋须笑道。
“实在是冒犯了。我向来仰慕先生得很,只是无缘得见,不想今日竟以这般情境与您相识。”邓子龙拜了一拜说道。
说起这罗洪先,的确是嘉靖年间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二十五岁即中了状元,随即入朝为官。不过,后来他发现嘉靖皇帝朱厚熜迷信长生不老之术,无心朝政,渐渐也就心灰意冷。再加上他曾上书劝谏而遭皇帝呵斥,便彻底辞官云游。不过虽然他已成为一介布衣,但少年成名的故事和上书皇帝的气概还是为他在民间获得了好名声,因此知道他的人非常多。邓子龙崇拜地看着罗洪先,鼓起勇气道:“不知先生能否收我为徒,只要能学到先生文武本领的九牛一毛,也足够一生受用了。”
罗洪先对邓子龙也颇为满意,说:“我见你也是个胸有大志的好苗子,正有收你为徒的意思。现下正好,你我师徒便外出远游一阵,我就在路上传你些文武之道如何?”
邓子龙大喜过望,随即收拾行李,次日便同罗洪先外出游历了。
罗洪先此番游历是先从庐山开始,一路向西,经鄱阳湖而至洞庭,再向东北折至苏杭,最终南下到岭南罗浮山一带。就在师徒二人游历的路上,邓子龙向罗洪先提出了盘踞在自己心中很久的那个疑惑:“老师,您看我的资质,是要走从文一路还是从武一路?”
此时二人正巧游于庐山之内。罗洪先听了他的疑问,驻足说道:“从文还是习武,还要看你自己的性情。这样吧,你就对着庐山美景,吟一首诗来看看如何?”
“请容弟子思索几许,明日一早就交给老师过目。”
“作诗要即兴而发,你若兜兜转转前前后后想上一个整夜,那全部的心思都用在雕琢字句上了,还有什么意思?限你一个时辰写出来。”罗洪先有些严肃地说。
邓子龙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既然老师已经发话,他也不好不听,便思来想去,终于在一个时辰内吟出一首:
天池缓步上崔巍,池上山僧半掩扉。
瀑下层崖鼙鼓急,雪封长径御碑微。
四仙吴楚为屏帐,五老江湖任是非。
且向乾坤撑一著,他年来此解征衣。
他刚吟诵完,罗洪先就和蔼笑着说:“要从文还是习武,自己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这怎么说来?”邓子龙好奇问道。
罗洪先说道:“你不妨先说说苏东坡是怎么来写庐山的?”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邓子龙流利地把这首《题西林壁》背了出来。
罗洪先呵呵笑道:“苏轼是千古第一文人,你瞧瞧文人笔下的庐山是什么样子的,而你笔下的庐山又是什么模样?崔巍、鼙鼓、屏帐、征衣。俗话说即心即景,若不是你有一颗大将军的心,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来?”
直到此时邓子龙方才豁然开朗。原来罗洪先让他一个时辰内作出诗来是想让他的真性情尽数流露,这样就能在字里行间看出他心中最原始的那一番性情,而不是把心思花在雕琢字句上,最初的性情从而被音韵格律之类收束,遮蔽不见。于是,邓子龙应该从文还是习武,便可以一目了然了。从此之后他师徒二人一路诗词唱和,邓子龙的行文风格也愈发豪迈健朗,逐渐流露出一个武将的气概。
光阴似箭,三年时间一晃而过,与罗洪先的游历也将要结束,二人准备不日返回丰城。路途之上,邓子龙忽然想起二人在广东时曾听罗洪先的朋友讲起一个故事,是说罗洪先早年和一众友人到过江西峡江县赣江边上的玉笥山游玩,当晚就宿在山下的明月祠中。是夜月明云淡,暖风旖旎,众人饮酒达旦、酣然而眠时,竟有好几人不约而同地梦吟着“百花亭上状元游”的诗句。当时大伙都以为是巧合,孰料次年罗洪先便高中了状元,于是玉笥山有神明托梦的故事就在这群文人之间传开。邓子龙虽经罗洪先指点,了解了自己的性情是更适合做一个武将而非文人,但心存好奇的他还是想要到玉笥山看看是否能有神仙托梦。他便在归途之中让罗洪先带他再去一次玉笥山。
罗洪先知道文武抉择对邓子龙来说是关乎一生的大事,欣然答应带他前往。师徒二人乘舟入江,不日来到玉笥山,便同当年一样夜宿明月祠。邓子龙先是颇为虔诚地供了香火,之后安然睡下。朦胧间,他果然看到一道微光降临下来,连忙上前拜道:“小子丰城邓子龙,此生有志于建功立业。还请烦问仙人,我是该从文还是习武?”
那仙人说道:“丰城邓子龙,待我打开天书瞧上一瞧。”说罢手里一团白光,果然一本书册现了出来。只见仙人翻了几页,兀自点了几下头,又喃喃说道:“丰城邓子龙,丰城邓子龙……罢了罢了,天机不可泄露,你此生从文习武,还要看自己决断。吾去也。”
邓子龙眼见仙人没有说出什么结果便要离去,不禁心中着急,大声喊道:“仙人慢走,且透露一二让小子知道吧。”
哪知仙人并不睬他,正要羽化而去。邓子龙连忙起身,想要看看天书上的文字。然而匆忙之间,只看见了“丘分”二字,仙人已经再无踪迹了。
此时正是五更天,邓子龙从梦中惊醒,连忙将在梦中记住的“丘分”二字写出。中国古代的书写习惯是自上而下,这“丘分”二字按当时的习惯写出,正像极了“兵刀”二字。邓子龙心中一震,看来自己此生真的是要以武为生,兵刀戎马,做一个将军了。
待罗洪先起床,邓子龙连忙将梦中神仙所示告诉了他。罗洪先当即欣然说道:“你我师徒游历三年,无论从你行事风格还是资质品性考量,你的确是一个做将军的好苗子,神仙所示也是此意。当今天下积弱,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文官冗赘腐败而武将不足。像我这样的书生,即使到了状元的地步,又有何用呢?最后不过是江湖上的一个过客。像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心存凌云壮志,又有一身文武修养的本领,正应当好好大展身手。你也看到了,先朝儒将王守仁虽然多次平定地方叛乱,但近年来沿海倭寇和内地山野之间的群盗又有抬头之势,现在朝廷正是用人用兵之际。你也无需过多犹豫,就踏踏实实地走你的武将之路吧。”
得到了仙人的指点和罗洪先的肯定,邓子龙终于在至关重要的文武抉择中做出了选择。他随后就参加了当年江西的武科乡试,并凭着过人的本领高中解元。待有了功名之后,他便自号“虎冠道人”,开启了轰轰烈烈的戎马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