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雨果致妻子阿黛尔·富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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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阿黛尔:
你说了几句话就改变了我的心境。是的,你可以左右我的一切。明天,如果你那温柔的嗓音、可爱双唇的亲吻都不能降临,令我复生,我就真要一命呜呼了。今晚我躺下时的心情跟昨晚是多么不同啊!阿黛尔,昨天我相信你不再爱我了,我痛苦得希望死神快来。
但现在我仍然对自己说,即使她真的不爱我了,如果我已经不值得她爱,人生不会再有快乐,那就应该为此而死吗?我是只为了追求个人幸福而活的吗?不,我整个生命都该奉献给她,不管她是否爱我。我又有什么权利要求她回应我的爱?难道我能比天使和神祇给她带来更多?没错,我爱她,为了她的福祉,我牺牲一切也甘之如饴,一切,甚至舍弃为她所爱的希望。为了她的一个微笑、一次顾盼,我没有什么不能做的。我有其他选择吗?她不就是我人生的唯一宗旨吗?她待我冷漠,或者憎恶我,那是我的不幸,仅此而已,只要无损于她的快乐,那又有何不可?是的,如果她不爱我,我只会责怪自己。我的职责就是紧跟她的步伐,陪伴在她身边,为她抵挡所有危险,摘下我的头颅给她当垫脚石,让她免于一切烦忧之扰,不求任何奖赏,不要任何报偿。如果她偶然对这个奴仆投来怜悯目光,并在危难之时想起他,那就是莫大的荣幸了。只要她允许我用生命去实现她的每个愿望,只要她愿意在生活遇到艰难时依靠我,我便获得了渴望的唯一幸福。因为我已准备好为她牺牲一切。她要为此对我感恩吗?我爱她是她的错吗?她必须爱我吗?不!她尽可以戏弄我的感情,以怨报德,蔑视我这种崇拜之心,我也无权对我的天使怀有任何一点儿抱怨。即使她鄙夷不屑,我也不该停止对她的褒扬。就算我每天都为她做出牺牲,到死那天我也无法清偿欠她的债,因为我是为她才活下来的。
这些,我亲爱的阿黛尔,就是昨天在我脑中澎湃的思绪。今天我也还是这样想,只是其中混杂了狂喜——这样的幸福,我简直不敢相信,一想就会浑身颤抖。
那么你是真的爱我,阿黛尔?告诉我,我能相信这喜讯吗?如果我能匍匐在你面前度过余生,让你像我一样幸福,让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深,你不觉得我会快乐得发狂吗?哦!你的信带来的愉悦,令我得到安宁。致以一千个谢意,阿黛尔,我心爱的天使。希望我能像从前拜神那样拜倒在你脚下。你赐予我何等的欢畅!再见,再见,我会梦着你度过这快意之夜。
睡个好觉,给你的丈夫十二个应许过的吻,以及所有未应许过的。
你亲爱的
V.H.
1820年1月
* * *
维克多·雨果,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被称为“法兰西的莎士比亚”。在遥远的中国,即使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也熟知他笔下的角色。比如我妈,她只读完了初中,但要问她《巴黎圣母院》,她能立刻兴致勃勃地把爱斯梅拉达、伽西莫多、弗比斯的故事完整讲一遍。有次跟她散步,看到一个肌肉虬起的中年农民骑三轮经过,她说,这人就像冉阿让。雨果小说里奇异刺激的情节,性格夸张、形象鲜明的人物,确实具有跨越种族和语言的吸引力。他那种华丽活泼的语言风格,在其情书里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上面那封情书的收信人阿黛尔·富歇,是维克多的妻子。维克多和阿黛尔算是娃娃亲,老雨果给阿黛尔的父母做完证婚人,开玩笑地说:要是你们生女儿,我生儿子,就配成一对吧。不过他当时说这话没跟太太通气,做不得主。维克多的母亲始终反对这门亲事,但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情意逐渐滋生。1819年4月26日,17岁的维克多向15岁的阿黛尔求爱,两人私下订了婚。两年后维克多的母亲因病去世,唯一的阻碍力量不复存在。维克多用稿费给富歇小姐买了一条羊毛围巾作为结婚礼物,他们于1822年10月12日举行了婚礼。
维克多是个不世出的情话大师,据说在谷歌上搜索“Déclaration d'amour”(情话),百分之六十的搜索结果,都出自他的手笔。我们可以从上面那封信里感受到何为正统的“浪漫主义”。1820年1月,正是他们刚定情的时候,在这个阶段两人虽情热如火,但彼此还未完全建立信任。他那岩浆一样滚烫的句子,就像火山喷发一样咕嘟嘟往外冒,却没有哀怨,因为他的爱的宗旨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你”。尊严?生命?轻如鸿毛!“我是只为了追求个人幸福而活的吗?不,我整个生命都该奉献给她,不管她是否爱我。”“如果她偶然对这个奴仆投来怜悯目光,并在危难之时想起他,那就是莫大的荣幸了。”这格局真是大,简直达到纪伯伦所赞颂的那种“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因为爱在爱中满足”的境界。而即使是这样“春蚕到死,蜡炬成灰”的牺牲姿态,他也觉得只是在报恩,因为“我是为她才活下来的”,像伽西莫多对爱斯梅拉达的仰望,像冉阿让对珂赛特那种赎罪似的奉献。
当时18岁的维克多认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女神阿黛尔脚跟前有一块地方允许他匍匐跪拜,他就能愉悦又安宁。但少年人眼中笼罩爱情与婚姻的玫瑰色雾气终究会散去。转眼他们结婚近10年。1830年第五个孩子出生之后,阿黛尔不让雨果跟她同床,因为她不愿再怀孕,而那年代唯一可靠的避孕方法只有禁欲。开始时雨果仍忠贞于她,把几乎所有精力投入新剧《欧那尼》的排演。但他渐渐发现阿黛尔跟常出入家中的文学评论家查尔斯·奥古斯丁·圣伯夫互生情愫,他困惑又伤心。1831年他给查尔斯写信,文风一反常态,显得笨拙:“这一滴毒药足以毒害我的一生。我真的好难过。我不知道面对世上最爱的两个人该怎么办——你是两人之一。”然而他对阿黛尔是否真的背叛了自己始终持怀疑态度,因为他给她离开自己的自由,她却选择留下来。
大约18个月后,维克多跟一个温柔美貌的女演员朱丽叶·德鲁埃相爱——她写给维克多的信亦收录在本书中。1830年降生的那第五个孩子,是维克多和阿黛尔的次女,以母亲之名为名,也叫阿黛尔。1975年由意大利导演特吕弗执导、伊莎贝尔·阿佳妮主演的电影《阿黛尔·雨果的故事》,让这位文豪之女一生的悲惨故事广为人知。她遗传了父亲对爱情的热烈痴狂,不幸的是她痴狂的对象是个轻浮之徒,始乱终弃,配不上她的深情。阿黛尔·雨果疯癫终老,死在养老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