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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亲爱的:
……你周六寄出的信,我今天收到了,晚些时候周一的信也已送达。昨天下午,运送柏林邮件的邮车起火了,导致今天整个上午我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中,心情沉重,一直想着那辆被烧毁的车,很可能你周一发出的那封描述外出经历的信已随之化为灰烬。不过迟些信还是来了,并没有被烧掉……
1916年10月18日
于布拉格
* * *
凡见过弗朗茨·卡夫卡照片的人,一定对那张脸印象深刻。他无疑是英俊的:发际线很低,前额清秀,双耳从头颅两侧警觉地支出去,薄嘴唇抿在一起,眼睛亮得令人不安,目光好像能把凝视的空气烧出个洞。看一眼就知道那躯壳底下有一个敏感、忧郁的灵魂。
卡夫卡
他大可早早开始恋爱生涯,但实际上他直到29岁才交往第一位女友,即上面那封信的收信人菲利斯·鲍尔。1912年他在评论家马克斯·勃罗德(此人是卡夫卡的挚友,卡夫卡弥留之际,嘱托他烧掉自己的手稿,然而勃罗德权衡再三,选择把遗稿公之于众,为文学界立了大功)家中见到菲利斯,立即心生爱意。菲利斯比卡夫卡小4岁,虽然相貌平平,“瘦削而无表情的脸庞……光着脖子,披着衬衣,穿着打扮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几乎像是被打坏的鼻子,有点儿僵硬的、毫无光彩的金色头发,厚实的下巴”,但精神强健,是个活泼能干的姑娘。
相恋不久,他写了短篇小说《判决》,副标题为“献给菲利斯·鲍尔小姐的故事”,从9月22日晚上10点一直写到第二天清晨6点,用了8个小时。
他们订过两次婚,两次解除婚约。1913年他写信向菲利斯求婚,然而几周后就分手了。在这期间,卡夫卡完成了短篇小说《判决》,接着他开始创作《变形记》。第二次订婚后,卡夫卡开始写长篇小说《审判》。
然而菲利斯并不支持卡夫卡的写作,卡夫卡试图通过写信的形式,掏心掏肺地说服菲利斯。交往5年,卡夫卡写给菲利斯的信多达500多封,大部分是深夜写出来的。他去世后,这些信结成集子出版,取名《致菲利斯的情书》,其德语版厚达800页,比卡夫卡任何一部长篇小说都长。
读他的信能充分感受到,他那种令人窒息的自我意识,谈起恋爱来是多么纠结,精神又是多么脆弱,明明极度渴望收到女友的信,却禁受不住天天收信。后面又是一大串颠来倒去的话,把每周一封信的说法又推翻,“如果周六我把那封信寄出去就好了,信里我恳求你别再给我写信,我也保证再不写了……我到底为什么没把它寄出去呢?真寄了,一切都好了……如果我们一周只通信一次,能不能管用?不……我已预料到,即使只在周日收一封信,我也很难承受……如果我们还珍视生命,就彻底断绝通信吧”。磨磨叽叽,磨磨叽叽,我翻译的时候都生气了。他是在往后撤退,以一种真爱至上、造化弄人的姿态后退,总结一下就是“不要太爱我,咱俩没结果”嘛。
第二封关于邮车起火的信,写于他们第二次订婚之后。几个月后,他再次主动结束了婚约。
卡夫卡渴望得到爱情,他也不是不爱菲利斯,“没有她我活不下去,和她在一起我仍然活不下去”。但他对婚姻的恐惧感太强烈了,导致他每次把恋爱谈到深处就推进不下去,反复订婚、取消婚约。他常用的逃避理由是身体不行,“我的健康状况只允许我过单身生活,无法为人夫,更休提为人父”。他甚至以“睾丸大小决定性能力”等露骨的话暗示菲利斯,他在性方面无法满足她。
在另一封给菲利斯的信中他写到自己“是文学的一部分”。他怕婚姻会挤占他用于写作的精力。
后来卡夫卡又投入地恋爱过至少三次:与布拉格的鞋帽女工尤莉叶、有夫之妇密伦娜(他写给她的信,被她在潦倒困顿时高价卖掉了),以及他生命最后11个月遇到的朵拉。当年未能被菲利斯点燃的承诺,在面对朵拉时他终于有勇气说了出来,他们计划到巴勒斯坦定居,开餐厅。去世前一个月,他最后一次求婚,但这次订婚也没能走到婚礼。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在朵拉怀中停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