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新年
在都中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底。
今年这个年不好过,家家户户紧衣缩食,皇帝为做表率蠲免除夕官宴,赐年糕茶点给官员们各自回家,宫里家宴也规格减半。
杨同喜看着一桌子清汤寡水提不起胃口,除了两杯敬皇帝的酒什么也没吃。她中途出去透透气,看到湖边有人放河灯,一只只小巧的河灯在湖中央聚拢,形成一朵巨大的灯花。看着熠熠生辉的湖面,心情终于好了不少。
“谁在那里,仔细别烧着河边的枯草。”她出声提醒。
一个梳着麻花辫子,头上带平顶毛毡花帽的小姑娘回头看她,反问她:
“你是谁?”
杨同喜笑了,没想到宫里竟然有不认识她的人。她故意逗这个小丫头,
“你看我这身装扮,觉得我是谁——我是宫里的贵妃,见了我还不下跪?”
小丫头从岸边爬上来,站到杨同喜面前仔细打量她,一脸警惕加鄙夷,
“少吹牛了,你才不是贵妃。”
“我怎么不是了?”
小丫头直说:
“贵妃是我阿姐,你怎么能冒充她,小心我告诉她。”
杨同喜的笑容挂在脸上僵住了,不禁好好儿端详这个小丫头的脸,确实有些像蓉贵妃。但是蓉贵妃出生维疆,娘家人进京她不可能不知道。
“你是蓉贵妃的妹妹,有什么证据?”
“我为什么要向你证明。”小丫头警惕地后退几步,“你冒充我姐姐,我告诉她去。”
结果小丫头没跑出去两步就被杨同喜一把揪住,瘦小的身子被禁锢在她怀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摆脱不得。杨同喜就这样拖着小丫头去找皇帝。
此时皇帝喝醉酒在花厅休息,听得外面闹哄哄的有人在打架,然后就看见女儿揪着一个很眼熟的小丫头进来,劈头盖脸冲自己发脾气——
“爹,怎么回事啊?你多大年纪了,惦记完大的惦记小的,咱家的脸往哪儿搁?”
皇帝被骂得一头雾水,眨巴眨巴眼睛,终于看清楚小丫头的模样。他立刻明白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都下去,并且把小丫头也从公主的禁锢中带走。
父女二人在屋里对峙,一个一身火气,另一个一身酒气。
“你瞎说什么呢,什么惦记大的惦记小的。”
杨同喜承认自己话说得难听了些,但她打心眼认为这小丫头也是被皇帝收进后宫的。她苦口婆心劝道:
“爹,这孩子不过十岁,您都快七十了,等她能伺候人,您都不一定下得了床,何苦糟蹋一个花骨朵儿一样的丫头!她姐姐伺候您不好吗,天天变着法儿讨您欢心,就当是体恤贵妃十年如一日伺候您,您也不能打她妹妹的主意。”
皇帝气笑了,指着杨同喜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你心里你爹就是个大色迷,专门欺负年轻小姑娘?你你你,你真是不了解你爹我。”
杨同喜摇摇头,表示确实不了解。
皇帝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懒懒道:
“我早就说过,我这个年纪啊,跟着你们兄妹折腾都不够,不可能再纳妃了。这小丫头当真是来陪陪她姐姐,解一解她姐姐的乡愁。至于为什么没让外人知道呢,是因为我还有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
皇帝接着说:
“我打算撮合撮合。”
“撮合谁你快说啊!”杨同喜急得恨不得掏皇帝的嗓子眼。
“当然是撮合撮合咱们家里最该娶媳妇儿的那位。”
杨同喜愣住了,脑子飞速过滤所有她认识的人,不管是杨家的还是先皇后谭家的亦或是别的皇亲国戚,人选多如鹅毛。
“哪个?”
皇帝还想卖关子,直接被杨同喜抓着肩膀猛晃,酒都差点吐出来。
“我说我说……我说……”皇帝摆手求饶,“霖儿,我最关心的只有霖儿的婚事。他一个太孙爷,快及冠了还没娶亲像话嘛。”
此言一出,杨同喜如遭雷劈,直接坐到皇帝脚边,傻了眼。
“怎么了这是?”
杨同喜摇摇头,说不出话。
“不满意啊?你说了不算啊。这将来算和维疆联姻,要他名义上的爹娘来议,你只能算姑姑。”
“你怎么都不知会一声呢?”杨同喜焦急地埋怨起来。
皇帝不解,
“你这么大反应干什么?”
杨同喜一脸复杂,迟疑道:
“我……我……我刚撮合了他和万甫的女儿,我还请人家小丫头正月里到东宫做客。”
“什么!”皇帝一骨碌爬起来,又因酒气上头一屁股坐了下来,半天说不出话。
“什么时候的事儿?”
“……半个月前。”
杨同喜回忆起几天起街上偶遇万夫人。
那天万夫人带着一个面生的女孩儿在店里挑缎子,那孩子长得温婉秀气,小鸟依人,站在万夫人身边像朵栀子花般惹人怜爱。杨同喜问这是谁家姑娘,万夫人很不好意思的说是自己的女儿。原来万夫人有两个女儿,老大一直跟着她父母所以被人熟知,老二放在老家托叔叔叔母教养没见过人。如今老大出嫁,老二年纪也不小了,全家就合计着把她接到身边养两年,然后在都中找个好人家嫁了。
杨同喜正也考虑给杨永霖相看太孙妃,这不就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嘛。万小姐无论家世、样貌、才学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和她简单交谈一番就能感觉到这是个沉稳识大体的好孩子。想到与杨永霖同龄的女孩儿本来就不多,一大半还都定了亲,这样一个好人选不能轻易错过,杨同喜第二天就派人去问万小姐的生辰八字,还约她正月里到东宫做客。现在估计万家已经把女儿当太孙妃供起来了,突然去反悔不仅是打杨同喜的脸,还是寒万甫的心。
皇帝指着杨同喜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化成一道发自肺腑的酒嗝。
“爹,你怎么还偷摸把人接来了,一点儿都不告诉我。”杨同喜先发制人,“早知道你有这个打算,我何苦连夜打一对金络子送去万家,可把他们高兴的,今天一大早就送了好些新年礼来。”
“难怪——”皇帝一开口就立马捂住嘴,“难怪万甫这两次上朝格外帮着你哥说话,你哥年底军营里交上来的账乱七八糟,万甫都能帮他圆回来。我还想他什么时候这么好心,平日不给别人泼脏水就不错了……原来你们私底下已经结亲家了。”
杨同喜一脸羞惭,小声辩解:
“没有没有,就是为孩子们考虑。而且我哥的账没问题呀,他那是字不好看所以显得乱七八糟。”
皇帝摆摆手,嫌弃至极:
“行行行,不谈你哥那个倒霉德行,我们就谈霖儿的婚事。要我说你就是眼窝子浅,一个万家就把你美住了,万甫能和维疆王比吗?你知道如果这桩婚事成了,能带来多少好处吗?你也不知道和我商量!”
杨同喜反问:
“可是你已经纳了人家姐姐当贵妃,宫里蓉贵妃独享圣眷,还要人家妹子做什么?”
“不一样。”皇帝欲言又止,犹豫半天还是坦白了,“蓉贵妃是中间的孩子,兄弟姐妹们分了不少宠爱,她爹对她不算多上心。可萧吾尔沁不一样,她是最小的一个,和上一个隔了十三岁,也就是说她是她爹娘捧在手心养大的,萧吾尔真对她宝贝得不得了,就连喂过她的奶妈都被封了一大片草原。要是霖儿能娶到她,维疆就是我们最大的盟友,他们能帮咱们省不少麻烦。”
这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杨同喜突然不觉得栀子花香了。
“可是万小姐确实更匹配。年纪也相当,两个孩子更容易培养感情。”
皇帝不屑道:
“感情和谁不是培养?这话要是霖儿和我说的,我还能当他是年轻幼稚,你都多大的人了,还信这些情情爱爱的?”
杨同喜被怼得哑口无言,无话可说,脸色骤然耷下来,一脸不悦地扭头就走。皇帝习惯了她这个说掉脸就掉脸的性格,没有继续批评她,只是让她再好好儿想想。
从宫里出来的杨同喜满肚子怨气,随便扫了眼正看到大黄狗在刨墙角的雪,气急败坏地上去就是一脚,把狗才刨的雪堆踩烂,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无辜的狗子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目送公主,哼哼唧唧眼神好不哀怨。
直到坐上马车,杨同喜才说出憋在肚子里的话:
“我爹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就像他当初把我嫁去曹家一样,他现在又想利用我儿子的婚事拉拢萧吾尔真,好让维疆和桑棠部相互制约,缓解他在西北的压力。要是萧吾尔真真的蠢到把女儿嫁过来,他就要替我爹打一辈子仗,霖儿和萧吾尔沁将来必然也要相互怨恨一辈子。老头子只顾自己英明一世,全然不管儿孙后代。”
穹庐陪杨同喜坐在马车里,宽慰她:
“何以见得就全是阴谋算计?陛下操心太孙爷的婚事说明他看重咱们太孙爷,而且挑选的维疆公主确实比万小姐更有势力,太孙爷正是踌躇满志的年纪,该有个强大的妻族支撑他。再说了,公主多年苦心孤诣,不能在此刻为了无足轻重的人乱了方寸。”
“你的意思是……”杨同喜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脸。
她垂下眼眸,喃喃道:
“十年修得同船渡……他待我不薄,我真该这样对付他吗……”
穹庐握住她的手,帮她下定决心:
“走到今天这一步,儿女情长全是累赘,咱们必须这样……”
杨同喜看着眼前这个陪自己走过三十多年风风雨雨的忠仆,知道她为自己决定的是最理智最有利的,可心里还是抵触得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