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博学而困顿
孙冶在《亡友陈祚明传》中,以汉代东方朔、唐朝李白比陈祚明,他说:
以余所闻,汉有东方朔先生,曰岁星也。又千有余年,而唐有李太白先生,曰金星也。又千有余年,而明末有吾友陈祚明先生,曰火星也。夫五星者,天之贵臣也,千年一生,即三公孤卿岂足道哉?[14]
“天之贵臣,千年一生”,这种评价不可谓不高。东方朔、李白都是历史上被一再称道的人物,作者之所以作如此比拟,因为在他眼里,一方面因为三人都是“倜傥非常之人”;另一方面,乃是因为东方朔曾“执戟为郎,至以一囊粟与侏儒较饥饱”,李白最终“前后游历燕赵齐鲁吴越江淮”,而陈祚明则“生遭百六阳九之厄,被褐怀玉、乘节守义。然在燕三十余年,公卿载酒论文,黄金满床头,缘手辄尽,究以旅死,其穷异甚”[15]。陈祚明“才情风发,赫然倾动朝野”[16],而命运多舛,与东方、太白有许多共同之处。他拥有着封建社会知识分子最重要的才情大略,却生不逢时,充满着未能尽其才的深沉哀伤。
上面说过陈祚明有着深厚的家学渊源,他承袭父亲陈石耕之学,《亡友陈祚明传》作如此称赞:
(祚明)为文章千言立就,出入班马,扬厉风骚。文自韩欧大家以下,诗如瑯琊、历下诸子,无不瓜育揲俞,拓髓搜肌。至若天官、地理、河渠、兵政、职官诸典故,了如指掌。[17]
也就是说,他不仅在文史哲方面有很深的造诣,而且还精通天官、地理、河渠、兵政、职官等,真可谓“通才”了。严沆云:
山人负才,博学贯穿经史,百家九流之文会之于心,发之于腕,无所不工擅。而又目摄四座,口对宾客,手挥笔墨,心计古今。刘穆之[18]五官并用,世多不信有其人,自有山人为之佐证矣。以山人之才,顾老于卖文,又不得恒饱计,归休。潦倒蹉跎竟以客死。呜呼![19]
严沆此段序文阐述的意思有二:其一,陈祚明才情风发,可与晋刘穆之比肩;其二,陈祚明命运多舛,客死异乡,其苦悲非江淹《恨赋》所能及。
翁嵩年《采菽堂古诗选·序》云:
(祚明)才情风发,赫然倾动朝野,踏门投刺者,踵相接也。且胸次洒落,议论飚举,掀髯一笑,尝屈其座人。有时都官置酒高会,必招山人。或分曹拈韵,七步成章;或口答手裁,五官并用。其所为诗,不屑追踪汉魏以下,而志趣之于古人,可以相方者,晋则陶元亮,唐则孟襄阳,而明则谢茂秦也。[20]
从“踏门投刺者,踵相接”诸语来看,陈祚明之才情在当时享有盛名。
顾豹文序又曰:“胤倩如君乡之于汉,淳于之于齐。”[21]又《杭州府志》云:“陈祚明,博学善属文,以贫佣书京师,殁于客邸。……长髯如戟,双眸如电。著诗古文辞甚富。”[22]可见陈祚明的才气豪情,在当时是有口皆碑的。
陈祚明编选的《采菽堂古诗选》之所以不被重视,很大一方面是由于编选者的布衣身份。非官方编修的诗选,在封建社会不易于流播。作为一个传统学养深厚的明遗民,陈祚明以忠孝为出处大节。但是现实社会的残酷,却使人为学不得不为稻粮谋。明亡之后,他曾偕母隐居,翁嵩年《采菽堂古诗选·序》称:
山人奉之偕隐河渚,教授生徒,以资甘旨之养。……会其故人胡少宰宛委、严侍郎灏亭,仕宦京师,强之出,山人则被奚囊,从两公游,与商确名山之业。[23]
据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知陈祚明于顺治十三年(1656)入京。对他而言,弃隐入京主要是为生计考虑,正所谓“我缘乞食走京华”(《燕山遥哭二小侄》),可见入京并非其本愿,而是生活困窘之不得已之选择。《稽留山人集》前载严沆序亦证明了这一经历:
盖二十年以前,余与稽留山人交,弗论矣。自索米长安,山人来就邸居,共朝夕。余一再返里闾,山人则留邸门不肯归。卒殁于京师,其知山人者,皆曰山人非不肯归,盖不能归也。[24]
由此,可以看出陈祚明之寄人篱下身不由己之痛。陈晋明有诗云:
同门有难弟,入座早惊人。未遂会稽隐,且污京洛尘。贵卿长揖间,侠客和歌新。一别青门后,空怀白社频。[25]
从这里也可得知,陈祚明入京并非其本愿。而且,入京之后的生活,更是繁华与落寞的复杂交织。如其《除夕燕山旅舍示大侄伯长》云:
他乡岁逝催人逝,犹子情深伴夜深。暂喜生存延聚首,倍缘亲爱益伤心。一来使而妻孥隔,忽漫惊人戎马侵。明旦未知能活在,泪垂烛残且哀吟。[26]
从这首诗的感情基调来看,应该是作于辞世前不久。而且,《稽留山人集》是编年排次的,这首诗列于最后,也大体可以推断陈祚明辞世之前,心中该是怎样的悲伤。《稽留山人集》还逐年记录了他流寓京华的苦乐忧辛,让我们读到了诗人的失意与忧伤。例如:
杜公夔府日,衰疾恸江村。尚想田园去,能留诗卷存。只筹添战伐,与恐坼乾坤。汜滥嗟何及,平生一泪痕。(《偶吟十二首·其一》)
汶汶犹成世,忙忙欲有为。崩天那遂及,率野更何之。诗酒陶潜活,江山庾信愁。毕生行乞食,垂白弃妻儿。(《偶吟十二首·其二》)
立功吾岂敢,顾学或修辞。辑洽宁无用,文明亦在兹。受应殊展喜,作岂似奚斯。惨淡经营就,能今饱肉糜。(《偶吟十二首·其六》)
诗酒陶潜活,江山庾信悲。毕生行乞食,垂白弃妻儿。(《偶吟十二首·其七》)
陈祚明作于辞世前的《偶吟十二首》[27],可谓诗人后半生的简要总结,他将自己的景况比作漂泊夔门的杜甫、乞食的陶渊明、滞留北地的庾信。陈祚明对这些诗人的遭际有着深深的同理心,在某种程度上有着深深的异代同愁之感。庾信历经离乱,遭受亡国之痛,流落北地时,生活困窘艰苦,滞留北地以后,实际上庾信并未担任任何实际官职,所谓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皆为虚衔。至北周孝闵帝时任司水下大夫,官秩低微,后出为弘农郡守,也是僻处周齐边境,仕宦并不得意,甚至偶为生计困扰。陈氏在明亡后偕母隐居,后为生计,入京游于公卿之间,对庾信诗中表现的情感有着深深的共鸣。也许是由于个人身世遭际对评选诗歌的影响,从《采菽堂古诗选》的编选来看,这几位诗人也是陈祚明特别喜欢的诗人,他饱经沧桑,深窥世情之伪而强作隐忍,混身清浊而无可奈何,从诗歌里可以看出他作为一介布衣“立功吾岂敢”“惨淡经营就,能令饱肉糜”的自嘲自解。在这些文字里,我们不难体味到陈祚明胸次洒落背后那真实的内心世界。入京之后,陈祚明诗酒酬酢于京都内外,而流寓之痛却是其丰盛年华的不变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