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绝处逢生
狱内,瓦泥地上因为这几日阴雨连绵,本就不硬实的地上,泥水横流,几条蚯蚓趁着泥土松动,蜿蜒到牢狱,盘在李玄玄的鞋面上。
李玄玄杏眼低垂,瞧见自己鞋面上的蚯蚓时,不禁蹙起黛眉,紧抿粉唇,一时僵硬地不知该向前还是后。
王维下意识地向后寻了眼李玄玄,见她神色紧绷,不若从前飒然,再顺着她视线方向探去,嘴角勾出抹浅笑,走近李玄玄身边,弯下腰将蚯蚓撵走后,拍拍手,认真道:“公主,卢飞户住处不比常人好到哪儿去。”
李玄玄看着王维手指里的灰泥,从袖中挑出方帕,交由王维手中后,淡淡嗯了声,神情似有触动,“我知卢婕妤一定会打点上下,让卢飞户少受些苦。不过他的性子,就是被惯出来的,一身骄傲,过满则亏。我把他送进来,就是想让他吃些苦,便压下了卢婕妤的动作。谁想到……”
王维听着李玄玄越低越颤的声音,了然李玄玄心中确有自责,低低叹息一番后,看着在床上摆放整齐的被褥,转言向身旁一直垂眼不语的大理寺卿询问道:“请问大人当初发现卢飞户中毒身亡时,他在何处?”
大理寺卿被点了名,猛然抬起头来,细细回想了一番,才神情笃定地指着床,接道:“死在床上,口吐白沫,七窍生血,神情倒是安然,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这话一出口,王维和李玄玄同时对望一眼,眉目中的愁思昭然,思绪万缕,却又不知从何查起。
“这案子连个死因都不清晰,你想要解脱嫌疑,不是易事。”李玄玄声线略沉,身上背着皇上和大理寺的压力,与整个卢家的悲愤,不禁让她心弦更紧一分。
王维又怎不知李玄玄为了他背的如山压力,与他自己那颗悬悬欲坠的头,这案子再找不到眉目,就算是李玄玄也保不住他了。
想罢,他对李玄玄道:“我要去看卢飞户的尸骸。”
大理寺卿眼角一颤,从没有过嫌疑犯去看被害人尸骨的先例,再者说此事若是被卢家和卢婕妤知晓,这顶乌纱还能留多久?
可未等他有异议,李玄玄清淡又带着威仪的声音再起,“寺卿大人,本宫说过的话,不会不作数。”
李玄玄说的,应是一切由她承担。
大理寺卿再找不到托辞,心下为难万千,面上也只能装得乖顺,转向王维,道:“卢飞户尸骸还在大理寺中,你且随我前来,还请殿下稍候片刻。”
“无妨,本宫暂且跟着。”李玄玄轻应一声。
王维和大理寺卿都愣了愣,心忖李玄玄贵为一国公主,验尸房这等污秽之地,不是她该去的。
“殿下……”大理寺卿诺诺劝阻,却见李玄玄神色笃定,已有起步之意,便再没接下。
李玄玄眉梢一挑,对王维付之一笑,淡然道:“带路吧。”
三人沉默前行,一路上遇上几支巡逻队伍,礼数周全,等他们走远了,才窃窃私语李玄玄的去向。
等三人停在验尸房门前,大理寺卿先一步同门口仵作交谈一番,仵作神色惊颤,匆匆拜见李玄玄后,便为他们开了门。
这屋子位置低,进去便是一段台阶,不算短,大理寺卿带着仵作,先一步下了台阶,点燃沿路火烛。
屋内温度极低,李玄玄适才从道观出来,晴天朗日,不似牢狱阴沉,衣着也穿得单薄些,阴风股股传入胸膛,惹得顿时轻咳几声。
王维应声回头看了李玄玄一眼,踌躇一番,但还是解下了自己的外衣,“公主若不嫌弃,可暂且用来暖暖手。”
李玄玄看着他手里递来的外衣,再看向他现在单薄如纱幔的单衣,随着不减的阴风掀起些弧度,心底微微一暖。
王维虽被下了狱,但衣衫依旧板正挺括,他就是跪地,也是撩开了衣袍,所以这衣服,不仅不脏,还带有才浆洗过的气息,以及成年男子的体温。
然,在公主面前宽衣解带,实属不敬,他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踌躇,但听她咳嗽,心底生起些爱护与不忍,也终究是破了禁。
“在本宫面前,你大可不必如此谨言慎行。”李玄玄了然王维的心底,尽管心跳怦然,面色依旧自若,接过衣物,径直披在了肩上。
此话如是,一股春风荡漾在冰川之上,不动声色地消融冰雪。
王维心底原本紧绷的情绪,现下也放松了些许。
来不及再想,两人便快步到了仵作验尸的场所。
一进门,便可见零零总总数具尸骸,都被白布盖着,空气中泛着湿冷,与一股浓重的生草姜味。
为了去除尸臭,也为了抵挡尸虫。
可纵使遮盖严密,但盖尸的白布上仍有几处泅出血迹,暗得发黑。
卢飞户尸体被放在正中的台子上,显然是仵作为了方便他们查看先行搬运上来。
李玄玄见了一屋尸骸,除了刚进门时被扑面而来的姜味熏得微蹙没有外,面色无异。
大理寺卿见她身上披着王维的袍子,心中并不意外,只一拱手道:“此处便是卢飞户骸骨。”
等两人前去,掀开盖尸布,见卢飞户的面色已然铁青,七窍的血液凝固在耳鼻处,微上扬的唇角似是一把弯刃,刮着李玄玄的心头。
卢飞户生前也算俊俏生姿,现在成了一具乌青色的骸骨,回想起了往事种种,难免勾起李玄玄的自责与哀思。
王维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便微微往她身边靠了几步。
仵作开了口:“禀报殿下,禀报大人,小人已做过检验,卢飞户确实死于慢性中毒。”
王维双目微缩,微侧头仔细看了眼卢飞户的面状,疑思从心起。
他曾在追查父亲死因时,跟一位医者求教过,眼前这具尸骸,却和他当初求学时习得的知识有一定出入。
一则,毒物发作致死,面色狰狞,且唇色指甲色泽明显异于常人,虽说卢飞户尸骸青白,但面色自若,虽有苦涩却没有狰狞的模样。而且,若是寻常尸骸,死亡一段时间,也会有青白的模样。
想罢,王维沉吟道:“这处可还放着其他因慢性中毒死因的尸骸?”
仵作被王维问得一滞,还是做了个请的姿势,向右示意,“有。”
等到仵作掀开一个白布,底下露出了一具面色狰狞的尸体,这时候不只是王维,就连大理寺卿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确实不太一样。
眼下这具尸体明显是中毒身亡,面色狰狞,口唇乌青,就连指甲也是乌黑的模样。
相对而言,卢飞户的尸骸实在算不上毒发。
仵作心知他们在怀疑什么,于是便开口解释道:“在下用银针试过卢飞户的尸骸,确实有银针变黑,他体内确然是有毒素的,只是可能因为致死物不同,毒性不同,所以呈现出来的死状不同。但有一点较为奇怪,小的与多位仵作商讨一夜,都找不到毒物为何。当然,也许是小的学术不精,望殿下、大人恕罪。”
王维并不认为是大理寺卿的仵作们无能,反倒更倾向于毒物蹊跷不寻常,连忙再问:“可推测出最早接触毒物的时间了?”
仵作被问得一怔,先是摇头,后再点头,无奈道:“无法确实推测,应是半月前就接触了。”
若说最不寻常,再说半月前忽而闯进卢飞户生活中,给他带来诡秘行径的,就只能是《美人图》。
《美人图》的出现,先是让卢飞户的行为粗莽,再是他自己差点心智丧失,犯下死罪。
这前因后果连接起来,最有嫌疑的只能是《美人图》。
王维看着李玄玄,用嘴型对她说出《美人图》三个字。
李玄玄微微一惊,旋即恢复镇定,再多的疑惑也不能让大理寺卿看了去。
时间不早,王维再次被收押,应着皇上和卢家的压力,李玄玄决定先回道观将《美人图》取出,探究一番后,再上奏皇上,还王维清白。
大理寺卿通人情懂世故,识趣地先行离开,留一段时间给王维与李玄玄。
“那大理寺卿是个聪明人。”李玄玄淡淡道。
不过是随便一句,触起王维陈年往事,动容道:“官场,就是需要这么圆滑的人。”
经他父亲一事,他便知道为官者尸位素食,才能走“正”道。
“但本宫偏偏不喜欢这样的聪明人。”李玄玄看着王维,目光中露出了些许的赏识与透彻,“你就不是这样的聪明人,但你又聪明得当世无双。”
这次王维默然许久,太高的评价,将他捧在神坛上,却又没给他能稳坐云端的自信。
“公主抬举了。”王维拱手谦逊道。
李玄玄听罢,亮眸一动,转身一甩衣袖,悠悠的留下一句。“你应当能看出来,本宫待你是不一样。”
嗯,的确是不一样。
可现在王维真没那个闲情雅致去品味其中的美妙,满脑子就一件事。
即使他认为是《美人图》作怪,即使他坚信不疑,以及李玄玄相信,那么其他人呢?
怎么才能让其他人相信真的是《美人图》害死的卢飞户,而与自己无关呢?
王维仍存忐忑,心绪难安。
时至傍晚,王维再次得来一个消息,因为卢婕妤的关系,皇上要将他被移交御史台。
这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御史台的人皆不是好说话的人。
王维心中怵然,可想起李玄玄临别时的坚定,又忽然释怀。
灾难当头,还有人肯这样信他,助他,一生之幸。
李玄玄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住处,散走身边所有的婢子,阂门入定,想借着清心经驱走恶灵。
自《美人图》放在她身边后,因卢飞户布了个她名号的局给王维跳,她心底一直生着厌恶,便一直忘了去仔细端详这幅画的模样,现将它悉数展开后,却发现底下方方正正,镌着丽正书院的典藏标志。
没想到这线索竟来的如此轻易。
想罢,她快步出门,想与狱中的王维共同商讨。
还没来得及出庭院,便听见有婢子来报,原是李隆范来了。
李隆范风风火火进了门,看着李玄玄,神情严肃,直言道:“我来寻你,是为了一同入宫向皇上求情。”
李隆基的话,正中李玄玄下怀,她正忖着现在与王维流言四起,若是只她一人进宫,到底带着藏私的嫌疑,有了李隆范的帮衬,能事倍功半,干脆道:“如此甚好,有了四哥,就算是卢家有异动,都得掂量掂量再说。”
说到这里,李玄玄心下微沉,目锋如刀,“卢婕妤再在陛下那儿扇耳边风,你我也能压下这股子斜风,还个朗日清明给王维。”
李隆范听罢,微微一怔,很快便了然地摸了摸下颚,斜眼调笑道:“王维若是安然无恙,你可就快活了?玄玄,本王从未见你对谁那么上过心。”
李玄玄被李隆范看出了心思,睨了眼李隆范,直言坦荡,“王维不一般,所以我对他同旁人也不一般。”
戏言掠过,李玄玄再换上一副正经面色,将画卷收起,轻吐幽丝,“即使如此,那四哥你先休整片刻,我们再一同去接他进宫吧。”
李隆范这才收回嬉笑脸色,忽而想起些什么,急道:“我刚从宫中出来,有些事还没传到你耳中,皇上开了口,这案子今日就得从大理寺移交御史台。若我们不快一点,那可就麻烦了,台狱的手段你不是不知,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话音未落,李玄玄心中猛颤,台狱严刑逼供的那一套,她略有耳闻,常有人传,入台狱者,清能得骨,浊便焚灰。
便是即便王维是清白之身,他们也能“审”得只剩一副骨架子。
想罢,她便旋身向门外冲去,声音高扬,“备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