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的哲学、政治与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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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探讨的是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政治思想及其政治行为之间的联系与冲突。

虽然海德格尔的著作晦涩难懂,但这丝毫掩盖不住他深切的现实关怀,以及他对现实加以改变的强烈愿望。特别是在他就任弗莱堡大学校长期间,海德格尔对政治表现出某种奇特的兴趣。话里话外,他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视为德意志民族精神上的“元首”。这种政治幻想,甚至可以说狂热,来自海德格尔本人对政治的理解。在他看来,政治不仅是哲学影响社会、塑造社会的直接通道,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建国意义上的政治,与宗教的创立、杰出的艺术作品的诞生,以及伟大的哲学思想的出现一样,是一种“开端”,是存在的发生。也就是说,政治可以为一个民族,甚至为整个人类带来新的生命。

海德格尔借民族社会主义之手实现他的哲学和政治抱负的努力,以他因不情愿为民族社会主义所利用并退出政治而告终,这至少说明他还保留有学者的良知,不至于为权力本身而追求权力。梁健的这部著作通过海德格尔本人的哲学思想解释了他这一失败的必然性。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现的是一种摆脱技术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努力,被解释为“去蔽”的真是这一哲学的关键词之一。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意味着去除遮盖在事物之上的各种虚饰与伪装,也意味着去除人观念中的一切陈规陋俗。既是“涤除玄览”,也是有真人而后有真知,让人与物赤诚相向。这样一种“真”也许能产生尼采意义上的权力,但不可能与海德格尔身陷其中的现实政治相容。和海德格尔同时代的德国法学家卡尔·施密特曾经特别提醒,现实的政治就是区分敌友,而敌友的标准不能与真假的标准相混同。可惜这番提醒并没有引起海德格尔的重视。

海德格尔哲学的另一个关键概念是“存在”,它与真之间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海德格尔也反复念叨“存在之真”与“真之存在”。简单讲,“存在”就是一物之所是,亦即一物之“本真”。海德格尔的一个基本判断是技术统治的原因和结果就是对“存在”的遗忘,这导致梁健的这部著作中着重讨论的是另一个现象即虚无主义。在尼采看来,虚无主义意味着价值和意义的缺失,海德格尔则认为,价值无非一种人对万物施以控制的企图的体现,反映的同样是技术主义的逻辑,是对“存在”的遗忘。那么问题就成为人们如何重新拥有“存在”。海德格尔的回答是“决断”。决断不再有任何根据,因为最根本的决断就是对根据的决断,所以决断的根据就是深渊(Ab-grund),就是没有根据。海德格尔一跃而进入现实政治,也许这在他看来就是他的决断。所以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是,尼采以克服虚无主义为己任,却被海德格尔视为有史以来最大的虚无主义者;而同样以克服虚无主义为己任的海德格尔,又被他的学生列奥·施特劳斯视为20世纪最大的虚无主义者。施特劳斯这个判断最基本的依据,就是海德格尔提倡的那种没有根据的“决断”。

如此总结海德格尔的哲学与政治思想及其政治实践之间的关系当然显得简单和武断。海德格尔思想最大的特点就是其丰富与多义的特征,而关于决断的根据,其实海德格尔也并非没有给出若干暗示。但至少可以说,哲学的“决断”不可等同于政治的“决断”,特别是日常政治中的决断。《周易》中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政治需要的是审时度势,慎思明断。可能施特劳斯的一个基本观点是有意义的:政治与哲学之间应该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两者完全分开,会导致政治失去方向与动力;但两者合二为一,则将带来政治的变异——如果把哲学政治化,结果就是现代的僭政,而把政治哲学化,结果就是施特劳斯意义上的虚无主义。梁健的这部著作对海德格尔的思想和行动进行了诸多细致而深入的探讨,足以展示其矛盾纠结又令人着迷的一面。

梁健自大学时代起就对政治哲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本科和硕士学位论文研究的是施特劳斯,博士学位论文研究海德格尔,其面临的困难和挑战可想而知。他能迎难而上,不改初心,作为一位青年学人,不仅值得鼓励与赞赏,而且令人钦佩。这部基于他的博士学位论文改成的著作中所参考的中、英、德、日语的文献,可以从一个侧面体现出他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关于海德格尔,前人已经写下了无数文字,但这位谜一般的思想家,仍然值得人们继续探索。其根本原因,不在于他为后人提供了什么确定的答案,而在于他为后人提出了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这也是海德格尔给自己思想的定位——他只是走在通往语言即思想的途中。

希望梁健继续努力,在未来取得更大的成就。是为序。

唐士其

2020年11月1日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