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更漏殿（二）
天刚蒙蒙亮，已有小太监们打扫庭院。浩烟初来时不便走动，现在被烦恼折磨着，她不由到处走走散闷。这所宫殿并不大，堂、室、房皆朴素无华，整个宫殿也就院里的兰花和树木有生气，可见这殿里曾经的主人被困守于此，年复一日，何等寂寞，何等清冷。她听春望说她姑姑告诉她的宫中往事：慧太后生前信奉道家，年复一年抄写经书，写的字很秀丽，可惜她不到二十六岁便病故了。
浩烟修剪兰花时深感到慧太后曾经的心情，宫里人心难测，她唯有与草木为友，有快乐有安宁，也有的是一眼望到人生尽头的恐怖，重复昨日的乏味。她抬眼，仿佛能见到那个茕茕独立的身影来回徘徊。春望请去吃早餐，浩烟放下剪刀。
临近中午，浩烟提出找些书来读，春望说：“以前慧太后有些书的，可后来都烧了。不值钱的东西没人会留着。现在娘子还没封号，奴婢去向总管要求什么，说话没人搭理呀。”
“春望，你多大了。”
“快十八了。”
“如果要你一生在这里，你害怕吗？”
“怕？总比没饭吃的好。不过我们到了二十五岁就要被放出宫去的，如果娘子觉得奴婢服侍的好，也可以留下奴婢。虽说皇后恩慈，放了大龄宫女出宫，她们出去后能不能嫁人还是未知数，还不如留宫里，好歹只要尽心干活不惹是非，有饭吃有衣穿。现今皇上皇后都很仁慈，这也是我们的福气。”
浩烟叹了口气：“即使有受宠的，也只是昙花一现吧？”
“有个孩子总归好的。娘子就要努力了。”
“我……”
“娘子若能怀上龙子，那陛下必定封你妃子的，到时候我春望也能扬眉吐气了！”
浩烟心里惊悸，倘若自己一直不册封又不受宠，那宫女们都会白眼相看的，她在王府受过这样的待遇，她讨厌一切只有利益瓜葛的关系！可眼下该如何呢？徐小语早晚知道自己不但活着，还悄没声息住进了宫里；她如何肯放过自己！
果然就有管事女官来通传：皇后娘娘宣更漏殿的娘子觐见！
浩烟心里一惊，逃不了的最归会来的。
原是徐小语这段时日忙着把妹妹嫁出，后宫琐事无暇顾及，今早听到宫女告密，更漏殿来了个民间女子，是陛下微服私访时带回的。徐小语吃惊，派人来查探，果真属实，她派几个宫女来接这女子过去盘查。
浩烟只得从命。刚坐上马车，对面一拨人簇拥皇帝的车辇缓缓驶来，浩烟匆匆下车，随宫女们跪立路旁迎接。
东方寻在一片山呼中走近浩烟，他的龙袍，他的威仪，他的神态，他的佩剑，让浩烟感觉他又变了个人似的。
东方寻询问浩烟要去哪，浩烟回答：“皇后召见。”
“王公公，去跟皇后说一下：朕在更漏殿，这位娘子稍后再见皇后。”
王公公答应着去了。
东方寻携浩烟的手进更漏殿宫门：“近来做何消遣？”
“修剪花木，练字。”
“让朕瞧瞧。”
临窗的几案上铺着一张宣纸，乃是浩烟习字所用——不乱其神，风雷勿惊。
“字写的还有几分风骨……”东方寻赞许一句，提笔接着写：
一心无累，四季良辰。
浩烟心中又惊又叹，惊他背后的用意，叹他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她以为他还要写什么便去砚墨，察觉到东方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低眉，不去碰及他的目光。东方寻按住那只研墨的小手，伸手抬起浩烟的下巴审视她的脸，这个女人他其实一点不了解。她冒险逃出王府，在玉清宫，她含垢忍辱偷生，在拾萃书院她倔强不屈，在如寄客栈她却又风情万种。究竟她是怎么样的人？究竟她与那个男人什么关系？她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
“你……怎么了？”浩烟觉察到东方寻异样的眼神，她心里开始不安。
“朕不明白你的生命里怎么又多出一个江枫来！”
浩烟惊诧：“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不要紧张。朕很想见见那个，不顾一切勾你私奔，你不顾一切护他的人，到底怎么了不起！”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至始至终无辜的！他……他是我的亲哥哥。”
东方寻听这话勃然大怒，狠狠抓住浩烟的衣襟，神色俱厉：“你们一个个将朕当三岁小孩戏弄！锦川贿赂秦夫人让你诈死逃出，你在东门镇假装不认识朕，现在又信口雌黄说江枫是你亲哥哥，崔九娘——你胆子究竟有多大？！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与江枫早就认识了！从你进王府那天起，他就等候机会了吧？”
浩烟急忙分辩：“我与他偶然认识的！我逃走后才认识到他！况且我们若有私念，他怎么就娶妻了呢？”
“那是锦川设计让他娶了妻子，不是他的本意，他一心在救你，你为他在玉清宫什么都忍了，你……”东方寻越说越火，一把推倒浩烟，浩烟扑倒在地，头撞上桌腿，顿时脑里嗡嗡一片，眼冒金星。
浩烟忍着眼泪，也冲东方寻发怒：“一切开始错的是你，是你不问我同意，你就强行带我走！后面的是是非非皆因你起头……到头来，你损失了什么，而我们却要付出那么多代价！”
“你们？！”东方寻气得脸色发青，拔剑指着浩烟：“朕杀了你！”
浩烟腾地站起身，冷笑：“我还怕死？我早该死了！那天我若死，也不会连累更无辜的人！我死何足惜！”她说着猛地迎向剑刃扑上去，东方寻眼疾手快一手掷剑，一手狠狠揽过浩烟的身子。
“你不能死，你若死了：你的哥哥、嫂子，希夷道观的无言道长，你的颜儿朋友，你的公主朋友，还有那个从后窗逃走的夫君，还有一个不知所终的林国小子，他们都会恨死朕的！”
浩烟杏眼圆睁，狠狠瞪着东方寻，东方寻亦恢复往日严峻的神色，凛然俯视浩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