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盛宴1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4章 『陆拾贰』偕今朝同戎甲袍裳

晋城,将至黎明。

晋侯立于城墙之上,望墙外来攻之军后撤,稍感安宁,“所幸防线各城之军连夜赶来增援,得以吓退敌军。”

贺纶立于他身旁,同样望着渐渐后撤远去的敌军,瞳中些许失神,他手掌压紧城墙上的沙砾,“女郎白日递话要亲刃晋侯,怎今夜所来敌军将领之中,却不见女郎?”

城墙上寒风萧索,细小的沙砾贴着地面层层刮过,晋侯裹紧裘袍,转身向内,言语微冷,“那嗜杀的疯子没来岂不正好?贺五公子难道盼着我被她屠戮?”

贺纶回神,致道:“晋侯莫要恼火,我并非此意,只是觉得敌军撤得太顺了些。”

晋侯心力交瘁整夜,眼下暂得休缓,暗怨贺纶所言入耳太刺,他摆手,“贺公子从曼州赶来助谋,晋城感激,此间敌军暂退,恕我眠憩后再设宴款待。”

贺纶眉间更锁。

……

第二防线北端,邶城。

兵力被中端抽借,防守空虚之城几无伤损而破,轻重两类甲骑组成的四千刺军踞于邶城内休整。

侯主府内,书房清作议事之用,众副将行走于内,听得案前幕僚言语。

“后备添补军粮足今日所需,只是辎重兵未随入邶城驻守,便难填明日军需,家主确定不命辎重兵随驻邶城?眼下尚有半日改意的机隙。”

着幕僚衣袍的女子立于案前劝言。

楚令昭坐在案后捻着茶盏,仍阅览案上军报,道:“合仁谨慎稳妥,然这般踟蹰是恐我定策有误?”

“并非有误……”姜昀一顿,又道:“家主行兵一如那日与公韫阐馆行棋,趣致在险招,昀那日观棋便感惊魄,虽终见家主大胜,亦觉心魂汹涛难抚,而今肉身在局,见用兵走险,自较观棋更为煎思。”

“此招险在何处?”楚令昭笑着捻茶饮问。

“一步踏偏,全盘尽付东流。家主行兵,未留备策。”姜昀直道。

“若步步踏正,此招利在何处?”楚令昭续续笑问。

“伤损数量最小,为兵卒存活佳策。”姜昀答。

“所以,合仁劝我改策,是认定稳妥较保兵卒更为要紧。”楚令昭凝向她,眸色幽深。

姜昀持揖欠身。

所奉之主虽好喜残虐,却多是对敌与叛者,而待羽翼之内的部众则是礼下庇护。姜昀知所劝必引不悦,但于谋士而言,保主人,比保再多兵卒都重要。

若能确保主人安危无恙,伤损大些不在谋士所虑之内。

姜昀揖礼未动,坚守原则。

楚令昭打量着她持揖的倔强仪态。

豢养在代舍的一众门客智慧精明,所思却各自殊异,智慧未必会用在她所期望的地方。偶有争议,并无对错之别,只对上对下立场不同。

门客劝推主人秉中庸之道行事,专为无有大变故,可乱世变化无端,如此温汤煮鱼,虽滴水不漏,却也是温吞着被烹成敢为者之羹。

楚令昭问:“合仁,来日若岭阴终定,我党对岭阳出手,华序对外邦出战,还会有几番战事?”

“繁多难计。”姜昀答。

楚令昭言语平稳,“计策若步步踏正,今夜南端军突线后,自遖城至黔江铸为我军入第二防线内后的补给固途,伤损依策最小。但若我使辎重兵与常兵入邶城驻守,作我在前行军之后备,虽稳我所率之刺军,然其必与敌手赶来下游之军交战,大折于邶城。今日我可为避险而牺牲一批辎重兵,然来日繁多战事,又有多少兵卒禁得住这般损用?”

搁置茶盏于案,楚令昭用意不变,“我用兵,可损叛我之军则先损叛我之军,无叛军可损则损外军,无外军损耗则我行险,却不可肆意折耗赤诚忠于我之军。”

内室众副将安心,奉惜兵之主,有君如此,兴师何逆?

戎马同盔,袍裳不违。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姜昀垂首,“……昀明白了。”

楚令昭卷起案上竹简,“合仁原就是个通达之人,哪里需我耗耐性与你释?我瞧你倒不是此刻才明白,是方才便明知故问。”

“昀明家主之念为一回事,向家主表关切维护则为另一回事,两事互不误。”姜昀则答言。

前一半智慧,后一半精明。

楚令昭眯了眯眼眸,“往日少见你来这套油滑行事,今日偏在战时如此,闯了什么祸?”

姜昀拎袍跪地,“事关许禄,昀想为其求情,此事昀亦掩瞒有过,望主准昀陈言。”

张贞匆匆入内,同样跪地,“合仁不过是受贞之托掩瞒,此事贞参助许禄,罪责更大!望主责于贞!”

案旁几名副将不解发生何事,慎然未多言语。

楚令昭摆手,钟乾在旁会意,去苑外吩咐侍立甲兵将许禄押来。

内室静谧,张姜垂首仍跪。

半刻钟后,几名甲兵押着许禄与一拄拐男子进入内室。

许禄脸色发灰,垂拜不起,“家主,庞郡守曾救禄于山匪刀下,如今昙州八郡陷于氓军动乱,王氏上三郡之首郡虽得初捷,昙州余下七郡却仍处激战之内,涑郡高门庞氏近年私兵未修,兵力薄弱,难自抵氓军,昙州其余高门亦忙战无暇分助于庞氏,庞郡守这才以禄之途,随军中主簿入邶城,求于家主座下。禄私助外者随藏于军师之车,自知犯纪,甘受惩处,然恳请家主容郡守陈求援之言。”

拄拐男子正是涑郡高门庞氏家主,庞融。

楚令昭冷眼不语。

庞融勉强稳住心神,将拐杖置于旁侧,躬身揖礼:“出此行举万般无奈,只是下官非借此实无法面见女郎,氓军势汹,涑郡日危,求女郎派兵救急!”

庞融身姿压低,耳边是上座人指尖不轻不重点落大案的沉音。

不知几时,上座传来言语:“我军为楚氏私兵,非旨而挥军加涉地方,于名不妥。”

庞融欠身,“女郎之军,即朝廷之军,女郎之意,即上圣之旨,州郡诸氏共敬奉,君名何有不妥?”

中立世族已非昔日不动如山,楚氏众军过昙州而不入,择攻遗侯。昙州中立世族与氓军战况胶着,率先低头求援。

但楚氏专兵若入昙州,便不会轻易撤离。

昙州高门想要保势,便亦要接受楚氏驻军。

庞融此来前已接受,将身姿放得更低。

楚令昭抬手,一名副将上前候立。

“去崇原,调兵两千,赴涑郡支援。”

副将应是。

昙州八郡,涑郡动摇,余郡已不远。

庞融眉宇缓松,瞥过地上的三名幕僚,他犹豫,恳道:“望女郎责于下官,莫怪诸位主簿。”

楚令昭勾唇,笑意却显阴冷,“郡守为庞氏家主,楚庞同为高门,若论责,我怎好责其余高门之人?”

庞融阖了阖眼目,撩袍跪地,“庞融为庞氏家主,两高门间,自难论责,然庞融亦为朝廷之官,下官私涉朝堂伐乱侯之军,触及官法,应请女郎降罪。”

庞融跪地垂首而言,表归臣之意。

归臣于身前无冕之君。

楚令昭扫了眼庞融垂礼之态,“氓军尚乱,官法之责,便待到涑郡铲乱后,再与郡守细算。不过……”

她言内转锋芒,“楚氏军中之员,容不得坏军纪,此际正行军,断无随恕之理。”

她悠悠盯住三名仍跪地的幕僚,“押许禄下去,鞭笞八十,送至崇原牢狱关押。张贞参助犯纪,鞭笞四十。姜昀掩瞒迟报,戒尺四十,水牢半日。刑后张贞姜昀退至崇原守军之内,革职思过。”

庞融还欲再言,却被甲卫请了下去。

军正带人将三名幕僚押走行刑。

……

日轮升至正空,又西沉而落。

昼日将过尽,黄昏之时,邶城内休憩之军齐于东门,准备接命。

三名幕僚已受刑,被甲卫分别押入车舆,稍后便押送回崇原。

半沉的傍晚暗色中,甲卫暂避,第三辆车舆处帷帘自外撩开。

姜昀刚被提离水牢,衣衫仍湿,春日水牢不算太寒,泡半日倒也并未伤到内里,她抬头,望向被撩开的帷帘处,所来美人身束细铠,拿着只玉瓶进入车舆之内落座。

姜昀摇头,谈及诙谐之处,“到底家主宠昀,不忍对昀责重。戒尺那物件哪里算得上刑具?军正执罚都不得不派人跑去城中学馆孩童堆里找一柄。”

“这场戏免不得一番皮肉之苦,张贞与许禄素来体壮倒罢,你这体魄岂禁得住鞭笞?总归是为送张许二人顺势涉于昙州,演给庞融的戏让他二人重些便够。”

楚令昭随手将带来的风寒药玉瓶放置于舆内桌案,观眼前女子的确无恙,便交代道:“昙州若有变动,张许二士会递信于崇原,今夜行军即将易地,军行多变,我不便再与外往来通信,合仁在崇原与留守之军接信,若非要务,合仁可先行处理。”

姜昀正色应是,见她起座将离,姜昀挂系欲嘱,却还是未敢僭越,只欠身道:“昀恭候家主凯旋。”

楚令昭神态疏淡,离开车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