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告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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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五十八 ?白雪茫茫

这不是一生中,我最难做出的决定。

只有一次决定,让我思量良久,到现在我仍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那天我一直坐到天色渐明。

刚想到客房休息一下,只听得楼下人声喧沸,我从楼上的花窗探出身子:

只见乡邻们涌入院中,抬着花圈、提着白幡、瓦盆、纸钱、捧着白花、香烛、锡箔等,在院中布置白事的氛围。

甘阿姨已不见了人影。

有人到厨房帮忙做早饭,每人两个糖鸡蛋和一块油饼,

接着进来五位道士,带着琴钟鼓磬,坐在椅子上开始吹拉。

火盆点起来,前来吊唁的人皆行礼烧纸。

到了中午,甘阿姨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一起进来,身后跟着她在当地的长子长媳外孙和一众亲属。

老人家坐下后,对拥挤在院中的众乡邻作揖:

“本族孙长媳甘氏恳请族长:允许将其女李明明重归宗谱,以安亡灵。经族人议和同意,由众乡亲见证,李明明重回宗族,是为大喜。择日修订族谱,书于谱内。并同意李明明与其夫韦凌云合葬在宗族墓地。”

鼓乐声起,族长和甘阿姨起身,给神台上香行礼。

她请出族长,就是要让女儿重回宗族,以享哀荣。

众礼毕。族长宣布,将李明明与其夫韦凌云合葬在宗族的墓地里,以安其身。

我站出来反对。

“是的,我反对。”面对各色异样的目光,我面无血色。

族长和蔼地问我:

“年青人,为何要反对?”

我拿出拂晓给我的遗书:

“今日李明明重归宗谱,是为认祖归宗,人虽亡,但血缘得以归宗,不至于死后飘零,是为大喜。荣葬宗族墓地,本为至高荣耀,但她身前有愿,只愿孤身独栖,愿友人韦凌云与其至爱合葬,乞求族长蒙恩应允。死者为大,愿尊其嘱,其中原委,不足道。”

我双手合一,垂泪请求。

族长看完拂晓的遗书,问甘氏:

“孙长媳可瞒了你女儿的意愿?韦氏与其友并非吾族人,如李明明生前立遗嘱不愿合葬,定不能葬于宗族之地,只得由她孤身一人独葬,即不违背她的心愿,又能得到祖先的荫庇,这样可好?”

甘阿姨大哭:

“我那可怜的女儿,刚刚进了族谱,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进祖坟啊。”

众人都被这个意外震惊了:

一位女子,以一辈子的清白,陪着一个痴者,痴者死后留下遗书,却不愿与她同穴,这是何等悲伤的事。

“可怜你生前无儿无女,谁来为你摔瓦?谁来为你引魂?”

一众妇女悲悲戚戚地哭起来。

这是当地从未见过的白事,一干人立在院中,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我第一次注意到,院子里的照壁上,青苔从墙根爬到了墙腰,被雨水和风冲刷的岁月,都留在这面照壁上。

想到拂晓对我的期待,我肩负着帮助韦凌云找到告密者和埋葬三人的重任,我上前一步,对族长説:

“我愿意为宗族尽力。”

事到如今,只能以此办法,先葬了他们三人,结束这场人间悲剧。

我长伏于地。真情实意感动了众人。

甘阿姨走上来和我拥抱。

众族人守灵。

女人们在烛光中边烧着纸边唱:

“秋风起吹得那个栖惶,

谁家的亲娘哭断肠?

娘怀儿十月不敢大街走啊,

河边洗衣也怕伤了你的肚肠

谁料想娇儿生下来就是病秧秧

你夜夜啼哭愁断娘的肠。”

出殡的那天到了。

没想到李氏宗族在当地是一个显赫的大家族,宗族中有辈份的老辈人,一早就来到院中。

吉时已到,族长大吼一声:“起灵”。

我被两位青壮年架着扶到瓦盆前,捧起瓦盆摔到地上,分成了四块。

摔声如号令,破碎声和众人的哭声四起。

扛夫起杠,鼓手大作,在众多扛夫的一声“起”的号子里,送葬队伍上路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鼓乐班。7人一组。背鼓敲鼓各1人,打铙钹的1人,吹尖的2人,吸笙2人组成。

鼓乐班后面是“担浆水”队。由乡邻担当。

在走出院门时,有人在门口点起了一把稻草,像拱形的桥梁一样,放在地上,至亲从上面跨过,引导死者前往安身之地。

我和甘阿姨两人跨过了大火熊熊的稻草。

明明的哥哥肩扛着幡排在前面开路,走出巷子口,引魂幡插到送灵车上,让围观的众人一看就知道死者无后,更增加了队伍的悲情。

汽车启动,甘阿姨的外孙手捧拂晓的黑白遗像站立在车头前。

离开家的最后一个流程是:

在众人的指点下,我把拂晓床上的两个旧枕头扯破,把里边的荞麦皮子和枕套一起当街烧掉。

车队在李氏祠堂门口停下。

我像一个木偶,在众人的指点下,脚踩着由稻谷装着的麻袋高一脚低一脚走进祠堂,在众长辈的见证下,完成了仪式,司仪手持毛笔与红纸,口中念道:

“李氏宗族长孙女李明明回归宗族,前往极乐之地,护佑宗族一脉永世昌盛。”

我象一具木偶,在各路人马的调配下,或是红事点烟敬酒,或是白事扶灵引幡,尽力配合着这里古老的民间风俗,只为让她走得平安,在人世间得不到的幸福,去天堂享受吧,永不再受人间之苦。

等到人烟散去,我给拂晓的墓碑再拔一遍荒草,黑色的青石碑上按着宗族的规矩书写:

先室李明明夫人之灵,落款为夫宋明。碑的反面,刻着我写的诗《白杨》;她的身边,空着一块无字碑,那是给我准备的地方。

我想起第一天见到她,像一个中学生那样,背着双肩背的白色帆布包,敲开办公室的门。

在李氏宗族众多墓碑的围绕下,也并不显得孤单。

而在另一处李明明养父母买的墓地,一块新碑也立起来,左边写着韦凌云君仁兄、右边是庞红梅嫂之灵,落款为友人:拂晓、宋明。

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迁往杭州。

拂晓是韦凌云给她起的名字,我也喜欢。

大雪落下,盖住了黑色的墓碑。

人要看完生死,这一辈子也就无所畏惧。

接下来的人生,还有什么风雨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