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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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澄录

〇一五

陆澄[一]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二]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注释】

[一]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州归安(今浙江吴兴)人。生卒年不详。阳明门人。

[二]陆澄所问“主一之功”云云,语本《朱子语类》“问‘主一无适’。‘只是莫走作。且如读书时只读书,着衣时只着衣,理会一事时只理会一事,了此一件又做一件。此主一无适之义。’”

【翻译】

陆澄问:“主一的功夫,譬如读书则一心放在读书上,接待客人则一心放在接待客人上,可以称为主一吗?”

阳明先生说:“喜欢美色则一心放在喜欢美色上,贪图财货则一心放在贪图财货上,可以称为主一吗?这是所谓的追逐外物,而不是主一。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〇一六

问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一]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二],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注释】

[一]“结圣胎”,道教炼丹名词。内丹家以母体结胎比喻凝聚精、气、神三者炼成之丹。圣胎,金丹之别名。

[二]美、大、圣、神,语本《孟子·尽心下》“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翻译】

问立志。阳明先生说:“只是念念不忘要存天理,就是立志。如果能够不忘记这一点,时间长了就自然能够在心中凝聚,犹如道教所说的‘结圣胎’。这个存天理的念头常存不去,逐渐达到美、大、圣、神的境界,也只是从这一个念头加以存养并扩充开去。”

〇一七

日间工夫,觉纷扰则静坐,觉懒看书则且看书,是亦因病而药。


【翻译】

日常工夫,如果觉得纷扰就去静坐,觉得懒看书就姑且去看书,这也是根据病情而下药。

〇一八

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一]


【注释】

[一]佐藤一斋曰:“‘相下’,谓以谦虚之怀相承;‘相上’,谓以骄慢之气相加。”

【翻译】

与朋友相处,致力于以谦虚之怀相容就能得益,如果以骄傲之气相凌就会有损。

〇一九

孟源[一]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屡责之。一日,警责方已,一友自陈日来工夫请正,源从傍曰:“此方是寻着源旧时家当[二]。”

先生曰:“尔病又发。”

源色变,议拟欲有所辨。

先生曰:“尔病又发。”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傍纵要种些嘉谷,上面被此树叶遮覆,下面被此树根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用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养得此根。”[三]


【注释】

[一]孟源,字伯生,安徽滁州人。阳明弟子。

[二]家当,原指家产、家业。此指学识、修养。

[三]此条,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钱錞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等版本不载于陆澄所录,而载于薛侃所录之末。

【翻译】

孟源有自以为是、爱慕名声的毛病,阳明先生屡次责备他。一日,警戒责备刚刚结束,有一位学友自己讲述近日工夫,请求先生教正,孟源从旁说道:“你这正好达到了我以前的学识水准。”

阳明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

孟源的面色都变了,打算着要有所辩解。

阳明先生说:“你的毛病又发了。”因此训喻他说:“这是你一生的大病根。譬如方圆一丈之地,种着这样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壤的肥力,只能够滋养得这个大树根,四周纵然要种植一些五谷,但上面被这大树的枝叶遮盖,下面被这大树的树根盘结,怎么能生长得成?必须砍伐除去这棵大树,连纤细的根须都不能留下,才可以种植五谷。不然,任凭你怎么耕耘培壅,也只是滋养到这个树根。”

〇二〇

问:“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乱正学。”

先生曰:“人心天理浑然,圣贤笔之书,如写真传神,不过示人以形状大略,使之因此而讨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固有所不能传也。后世著述,是又将圣人所画摹仿誊写,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远矣。”


【翻译】

问:“后世著述如此繁多,恐怕也有扰乱正学的。”

阳明先生说:“人心天理浑然不分,圣贤把它记录在书上,犹如摹画肖像,不过是把其形貌的大体情况展示给人看,让人据此而讨求真容;而其精神、意气、言笑、动止,本来就是有所不能摹画的。后世著述,只是又将圣人所画的肖像加以摹仿誊写,而且妄自加以分析增添来展露其技能,其有失真容的程度就越来越大了。”

〇二一

问:“圣人应变不穷,莫亦是预先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讲求得许多?圣人之心如明镜,只是一个明,则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讲,却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学大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文[一]天下,皆圣人所能为,尧舜何不尽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诏万世,亦圣人所能为,周公何不先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时,方有此事。只怕镜不明,不怕物来不能照。讲求事变,亦是照时事,然学者却须先有个明的工夫。学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变之不能尽。”

曰:“然则所谓‘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二]者,其言如何?”

曰:“是说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注释】

[一]文,饰。修饰、装饰。引申为教化。

[二]“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语见《河南程氏遗书》,为程颐之言。意为:当事物还是隐微虚寂、没有征兆的时候,事物之理就已经森然具备。

【翻译】

问:“圣人能够应变不穷,莫非都是预先讲求过的?”

阳明先生说:“怎么能讲求得这么多?圣人的心犹如明镜,只是一个明亮,就能随感而应,无物不照。没有已往映照过的形影还存在着,而尚未映照的形影就预先具备的。像后世所讲求的,却正是如此,所以与圣人的学说大相违背。周公制礼作乐以教化天下,都是圣人所能做的,尧舜为什么不全部做好了,而要等待周公?孔子删述六经以教导万世,亦是圣人所能够做的,周公为什么不预先做好了,而要等待孔子?由此可知圣人遇上这样的时代,才有这样的事业。只怕镜子不够明亮,不怕事物来了不能映照。讲求事物的变化,也只是映照之时的事情,然而学者却应当先有个明亮的工夫。学者只应该忧虑此心不能明亮,而不应该忧虑事物的变化不能完全应对。”

又问:“既然这样,那么程伊川所说的‘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他的这个言论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这个说法本来挺好,只是如果不善于理解,也便会有病痛。”

〇二二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尧舜,然尧舜之上,善无尽;恶如桀纣,然桀纣之下,恶无尽。使桀纣未死,恶宁止此乎?使善有尽时,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见’[一]?”


【注释】

[一]文王“望道而未之见”,大意为:周文王追求圣贤之道犹如尚未见到一样,毫不自满。语本《孟子·离娄下》。

【翻译】

“义理没有固定的所在、没有穷尽的时候。我与你讲论,不可以稍有所得就说只有这些罢了。即使再与你讲论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还没有止境。”他日,阳明先生又说:“圣如尧舜,然而在尧舜之上,善行无穷无尽;恶如桀纣,然而在桀纣之下,恶行没完没了。假使桀纣还没死亡,其恶行难道只有这些吗?假使善行终究有穷尽的时候,文王怎么会‘望道而未之见’?”

〇二三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一]。”


【注释】

[一]“静亦定、动亦定”,语见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翻译】

问:“平静的时候也觉得这心思挺好,可是一遇到事情就不同了,为什么?”

阳明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道养静而不用克己的工夫。像这样,一遇到事情便会支持不住。人必须在事上磨炼,才能够立得住,才能够做到‘静亦定、动亦定’。”

〇二四

问上达工夫。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一]。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


【注释】

[一]下学、上达,语本《论语·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意为:孔子说:“我既不怨恨天,又不责备人,下学人事而上达天命。了解我的,大概只有天吧!”

【翻译】

问上达工夫。阳明先生说:“后世儒者教人,才涉及精微,便说是上达,还不应当学,姑且去谈论下学。这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了。那些眼睛可以看得见、耳朵可以听得见、嘴巴可以说得出、内心可以想得到的,都是下学;眼睛不能看得见、耳朵不能听得见、嘴巴不能说得出、内心不能想得到的,都是上达。譬如树木的栽培灌溉,这是下学;至于树木日夜之所生长,枝杈条达、树叶畅茂,才是上达。人哪里能够用力呢?所以凡是可以用功、可以言传的,都是下学,上达只存在下学里面。凡是圣人所说的,即使极其精微,全部都是下学。学者只要从下学里面用功,自然能够做到上达,不必另外寻求一个上达的工夫。”

〇二五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岂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翻译】

持志犹如心痛。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痛上面了,哪里还有工夫说闲话、管闲事?

〇二六

问:“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


【翻译】

问:“惟精、惟一,是怎样用功?”

阳明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不是在惟精之外又有惟一。‘精’字的部首为‘米’,我姑且以米来比喻:要使得这米纯然洁白,就是惟一的意思,然而如果没有施加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功夫,就不能使这些米纯然洁白;舂簸筛拣,就是惟精的功夫,然而也不过是要使这些米达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用作惟精的功夫以便寻求惟一。其他像博文即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即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即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即是诚身的功夫,都是一个意思,并非不同的说法。”

〇二七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


【翻译】

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完成。圣学只是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作两件事。

〇二八

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一];“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二];曾点言志,夫子许之[三]。圣人之意可见矣。


【注释】

[一]“漆雕开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说之”,语本《论语·公冶长》“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漆雕开,字子若,孔子弟子。意为:孔子叫漆雕开去做官,漆雕开回答说:“我对于做官还没有信心。”孔子听了很高兴。

[二]“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语见《论语·先进》。仲由,字子路;高柴,字子羔。均为孔子弟子。意为:子路叫子羔去当费地的官员,孔子说:“你这是害了别人的儿子。”

[三]“曾点言志,夫子许之”,语本《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其文云,子路、冉有、公西华各言其志之后,孔子问曾皙,“‘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曾点,即曾皙,曾参之父。孔子弟子。

【翻译】

漆雕开说“吾斯之未能信”,孔夫子为他感到喜悦;“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曾点讲述自己的志向,孔夫子对他表示称许。圣人的微意由此可见。

〇二九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一]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注释】

[一]“未发之中”,语本《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大意为:喜怒哀乐还没有显现出来,就称之为中;已经显现出来而又都符合节度,就称之为和。

【翻译】

问:“宁静存心的时候,可不可以称为‘未发之中’?”

阳明先生说:“如今的人存养心性,只是安定得气。当他宁静的时候,也只是他的气宁静,还不可以称为‘未发之中’。”

又问:“即使还不能便说是中,不也已经是求中的功夫?”

阳明先生说:“只有去人欲、存天理,才是功夫。宁静的时候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活动的时候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不管是宁静还是不宁静。如果只依靠那宁静,不单渐渐地会有喜欢宁静厌恶活动的弊病,中间的许多病痛也只是潜伏着,终究不能根除,遇到事情时依旧会滋长。如果以遵循天理为主,何曾会不宁静?如果以宁静为主,则未必能遵循天理。”

〇三〇

问:“孔门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礼乐,多少实用!及曾皙说来却似耍的事,圣人却许他,是意何如?”[一]

曰:“三子是有意必[二],有意必,便偏着一边,能此未必能彼。曾点这意思却无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三],无入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谓‘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意[四]。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五],非若世之空言无实者,故夫子亦皆许之。”


【注释】

[一]“孔门言志”事,见《论语·先进》“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

[二]意必,语出《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为:孔子禁绝四种毛病,能做到:不主观、不武断、不固执、不自是。

[三]“素其位而行”云云,语见《中庸》,参第九条注释一。

[四]“汝器也”,语本《论语·公冶长》:“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不器”,语本《论语·为政》:“子曰:‘君子不器。’”器,指具有特定用途之器皿。器,多局限于特定用途,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不器,则不局限于特定用途,故其用无所不可。

[五]卓然,特异、卓越。成章,完整演奏乐曲一章,称为成章。后说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或具有一定规模,亦称为成章。卓然成章,此指取得卓越的成就。

【翻译】

问:“孔门弟子谈论志向,仲由、冉求以政事自任,公西赤以礼乐自任,这是多么的实用!等到曾皙说来却像是玩耍的事情,圣人却称许他,这其中的含意如何?”

阳明先生说:“仲由、冉求、公西赤三人都是有些主观武断,有主观武断,便会偏执一边,能做这件事就未必能做那件事。曾点的这个心思却没有主观武断,这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便能无入而不自得了。三子是孔子所说的‘汝器也’,曾点便有‘不器’的意味。然而三子的才华,都能各自取得卓越的成就,不像世间那些空言无实的人,所以孔夫子也都称许他们。”

〇三一

问:“知识不长进,如何?”

先生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盈科而进[一]。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只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识认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负,卒乃天下之事无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则筋力日强、聪明日开,不是出胎日便讲求推寻得来。故须有个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二],也只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养来。后儒不明格物之说,见圣人无不知、无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时讲求得尽,岂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


【注释】

[一]盈科而进,意为:水注满低洼之处而后继续向前奔流。科,坎也。语出《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

[二]“位天地、育万物”,语本《中庸》“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意为:能达到中和的境界,则天地得以安其所位,万物得以遂其化育。

【翻译】

问:“知识不长进怎么办?”

阳明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本原,必须从本原上用力,渐渐地充实自己、循序前进,犹如水要先注满低洼之处而后继续向前流淌一样。仙家所说的婴儿,也是很好的比喻。婴儿在其母亲腹中的时候,只是一团纯气,有什么知识?出得母胎之后才开始会啼哭,不久而后会欢笑,又不久而后能认识其父母兄弟,又不久而后能站立能行走、能持物能负重,最后则天下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做的。这都是由于精气一天天充足,而筋力一天天强健、聪明一天天开发,不是出胎之日便能讲求推寻得来的。所以必须有个本原。圣人能达到‘位天地、育万物’的境界,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上面涵养得来。后世儒者不明白格物的学说,见到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便希望在初下手的时候就将所有的知识都讲求得很完备,哪有这样的道理?”又说:“立志用功,犹如种树一样。当它刚生根发芽时,还没有树干;等到它有了树干,还没有枝杈;有了枝杈而后有树叶,有了树叶而后有花朵果实。你初种根苗的时候,只管栽培灌溉,不要作有枝杈的想法,不要作有树叶的想法,不要作有花朵的想法,不要作有果实的想法。空想有什么益处?只要不忘记栽培的功夫,还怕它没有枝杈树叶、花朵果实?”

〇三二

问:“看书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义上穿求[一],故不明。如此,又不如为旧时学问,他到看得多、解得去[二]。只是他为学虽极解得明晓,亦终身无得。须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须反在自心上体当,即可通。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这心体即所谓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无二。此是为学头脑处。”


【注释】

[一]穿求,指于理不可通者,强求其通,犹“穿凿”。

[二]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到”,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钱錞本、水西精舍本、施邦曜本等版本作“倒”。案:到,读为“倒”,与“倒”通。

【翻译】

问:“看书不能明白,怎么办?”

阳明先生说:“这只是在文义上穿凿强求,所以不能明白。像这样,还不如作旧时的学问,他倒是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为学虽然解释得极其明白,也终身没有得益。必须在心体上用功。凡是不能明白、不能实行的,必须回到自己身心上体认领会;能在自己身心上体认领会,就可以通晓。四书、五经,不过就是论说这个心体的。这个心体就是所谓的道。心体明就是道明,并非二事。这是为学的头绪所在。”

〇三三

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一]。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注释】

[一]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语本朱熹《大学章句》“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翻译】

朱子所谓“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说的就是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〇三四

或问:“晦庵先生曰:‘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一]此语如何?”

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为二。此在学者善观之。”


【注释】

[一]“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语见朱熹《大学或问》。

【翻译】

有人问:“晦庵先生说:‘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个说法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心即是性,性即是理,其间加一个‘与’字,恐怕不免会将心、理分而为二。这在学者要善于体会。”

〇三五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为善、有为不善?”

先生曰:“恶人之心失其本体。”


【翻译】

有人问:“人人都有此心,心即理,为什么有人为善、有人为不善?”

阳明先生说:“恶人的心失去了其本来状态。”

〇三六

问:“‘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一],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尽。此理岂容分析、又何须凑合得?圣人说精一,自是尽。”


【注释】

[一]“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语出朱熹《大学或问》。两句大意为:《大学》首段,对它分析,则能极其精细而不至纷乱;然后对它综合,又能尽其广大而没有遗漏。

【翻译】

问:“朱子说‘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这个说法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恐怕也还不够完备。这个道理哪里容得分析、又何必凑合?圣人所说的惟精惟一,本来就是完备的。”

〇三七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翻译】

省察是有事时的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的省察。

〇三八

澄尝问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之说[一]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变,则无事矣。喜怒哀乐,非人情乎?自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皆事变也。事变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二],‘致中和’只在‘谨独’[三]。”


【注释】

[一]陆澄所问象山之说,语本《象山语录》“复斋家兄一日见问云:

‘吾弟今在何处做工夫?’某答云:‘在人情、事势、物理上做些工夫。’复斋应而已。若知物价之低昂与夫辨物之美恶真伪,则吾不可不谓之能。然吾之所谓做工夫,非此之谓也”。

陆九渊,字子静,江西金溪人。生于宋高宗绍兴九年(1139)二月,卒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十二月,享年五十四岁。官至知荆门军。后还乡,居贵溪之象山讲学,学者称象山先生。其学术主张“心即理”,为南宋心学之宗师。

[二]“致中和”,语见《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三]“谨独”,即“慎独”,指独处时能谨慎不苟。语出《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翻译】

陆澄曾经请教关于陆象山在人情事变上做工夫的说法。

阳明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喜怒哀乐,不就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以至富贵贫贱、患难死生,都是事变。事变也只在人情里面。其要旨只在于‘致中和’,‘致中和’的要旨只在于‘谨独’。”

〇三九

澄问:“仁义礼智之名,因已发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一],是性之表德[二]邪?”

曰:“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于身也,谓之心;心之发也,遇父便谓之孝,遇君便谓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无穷,只一性而已。犹人一而已,对父谓之子,对子谓之父。自此以往,至于无穷,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灿然。”


【注释】

[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语本《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

[二]表德,语见颜之推《颜氏家训·风操》“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此处表德即表字,指根据本名涵义而另立之别名。

【翻译】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根据‘已发’而有的吗?”

阳明先生说:“没错。”

他日,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性的表德吗?”

阳明先生说:“仁义礼智也是表德。性只是一个而已,从其形体的角度,称之为天;从主宰的角度,称之为帝;从流行的角度,称之为命;从赋于人的角度,称之为性;从主于身的角度,称之为心;心的显现,遇到父母便称之为孝,遇到君王便称之为忠。自此以往,名称可以至于无穷,也只是一个性而已。犹如人只是一个人而已,对于父亲称之为子,对于儿子称之为父。自此以往,名称可以至于无穷,也只是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个性字分明,那么许许多多的道理就都可以粲然明白了。”

〇四〇

一日,论为学工夫。先生曰:“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一],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二],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三],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四],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五]时在。虽曰‘何思何虑’[六]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全,便是‘何思何虑’矣。”


【注释】

[一]心猿意马,谓心神不定。

[二]槁木死灰,典出《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三]如猫之捕鼠,语出黄龙祖心禅师。普济《五灯会元》记载,清善禅师见黄龙禅师,请求开示,“龙曰:‘子见猫儿捕鼠乎?目睛不瞬,四足踞地,诸根顺向,首尾一直,拟无不中。子诚能如是,心无异缘,六根自净,默然而究,万无失一也。’师从是屏去闲缘,岁余,豁然契悟”。

[四]斩钉截铁,语出道原《景德传灯录》:“洪州云居道膺禅师,幽州玉田人也……谓众曰:‘学佛法底人,如斩钉截铁始得。’”

[五]端拱,端身拱手,犹垂拱无为之义。

[六]“何思何虑”,语见《周易·系辞下传》:“子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

【翻译】

一日,讨论为学的工夫。阳明先生说:“教人为学,不可以执着于一个片面。初学的时候,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其所思所虑的多是人欲一边,所以姑且教他静坐平息思虑;时间长了,等到他心意稍为安定,如果只是没有着落地静守,如同槁木死灰,也没有任何用处,这时就应当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的功夫,则时刻都不可以间断,犹如驱除盗贼,必须有一个扫除廓清的意图。在没事的时候,把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等私心,逐一追究搜寻出来,一定要拔去病根,使它永远不能再起,方才感到愉快。常常如同猫捉老鼠,眼睛看着,耳朵听着,才有一个念头萌动,即把它克治去除;要斩钉截铁,不可以姑容与它方便、不可以窝藏、不可以放它出路,这才是真实用功,才能扫除廓清。等到了没有私心可以克治,自然就会有端身拱手、清静无为的时候了。虽说‘何思何虑’并不是初学之时的事情,但是初学必须思虑如何省察克治,这就是思诚;思诚只是思虑一个天理,到得天理纯粹完全的境界,便是‘何思何虑’了。”

〇四一

澄问:“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日不能‘集义’[一],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二]:“正直之鬼不须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恶,故未免怕。”

先生曰:“岂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货,即是货鬼迷;怒所不当怒,是怒鬼迷;惧所不当惧,是惧鬼迷也。”


【注释】

[一]“集义”,指主动地、不断地去做符合道义的事。语本《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朱熹注释“集义”云,“集义,犹言积善,盖欲事事皆合于义也”。

[二]马明衡,字子莘,福建莆田人。阳明弟子。著作有《尚书疑义》。

【翻译】

陆澄问:“有人夜里怕鬼,怎么办?”

阳明先生说:“这只是由于平日不能够‘集义’,因而心中有所愧疚,所以害怕。如果平时所作所为都合于神明,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马子莘说:“正直的鬼不必害怕,恐怕邪恶的鬼不管人的善恶,所以不免害怕。”

阳明先生说:“哪里有邪恶的鬼能够迷惑正直之人的呢?只这一害怕,就是心邪不正,所以才有能够迷惑他的。这不是鬼迷惑他,而是他的心自己迷惑自己。譬如,一个人喜欢美色,就是被色鬼所迷惑;一个人贪图财货,就是被货鬼所迷惑;一个人对他不应当发怒的事情发怒,就是被怒鬼所迷惑;一个人对他不应当惧怕的事情感到惧怕,就是被惧鬼所迷惑。”

〇四二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翻译】

安定,是心的本来状态,也是天理的特性;动静,是所遇到的不同时间状态的内心感受。

〇四三

澄问《学》、《庸》同异。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


【翻译】

陆澄问《大学》、《中庸》的异同。阳明先生说:“子思概括《大学》一书的思想要旨,作为《中庸》的第一章。”

〇四四

问:“孔子正名[一],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二]。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圣人盛德至诚,必已感化卫辄,使知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爱本于天性,辄能悔痛真切如此,蒯聩岂不感动底豫[三]?蒯聩既还,辄乃致国请戮,聩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辄为君。辄乃自暴其罪恶,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而必欲致国于父。聩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辄悔悟仁孝之美,请于天子,告于方伯诸侯,必欲得辄而为之君。于是集命[四]于辄,使之复君卫国。辄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聩为太公,备物致养,而始退复其位焉。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五],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注释】

[一]“孔子正名”,语出《论语·子路》:“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二]“先儒说”云云,语见朱熹《论语集注》引胡氏云,“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

[三]底豫(zhǐyù),同“厎豫”,变得快乐、变得高兴。

[四]集命,意谓集王命于其身。语出《尚书·太甲上》:“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

[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语见《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翻译】

问:“对于孔子的正名,先儒说‘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辄立郢’。这个看法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恐怕很难这样说。哪里有一个君王致敬尽礼、厚待于我而且让我主持政务,我就先去废黜他的呢?哪里有这样的人情天理?孔子既然愿意帮助卫辄主持政务,一定已经是卫辄能够倾心委托国政而听从孔子。圣人的盛德至诚,一定已经感化卫辄,让他知道不把父亲当作父亲就不可以为人,卫辄一定会痛哭奔走,亲身前往迎请其父亲。父子之间的爱出于天性,卫辄能够悔悟痛改,真切如此,蒯聩怎么会不感动而变得快乐呢?蒯聩既然已经回来,卫辄于是归还国政、请求杀头谢罪;蒯聩已经被儿子感化,又有孔夫子真诚地在其中间调和,应当也是坚决不肯接受,仍然把王命归于卫辄。群臣百姓又坚决要求卫辄担任君王。卫辄于是自己公开自己的罪恶,请示于天子,昭告于方伯诸侯,而坚决要求把国政归还于父亲。蒯聩与群臣百姓,也都表彰卫辄悔悟仁孝的美德,请示于天子,昭告于方伯诸侯,坚决要求卫辄担任他们的君王。于是集王命于卫辄,让他重新担任卫国的君王。卫辄不得已,于是犹如后世太上皇的事例,率领群臣百姓尊称蒯聩为太公,备办财物加以供养,而后才回去复其君位。于是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一,名正而言顺,就可以举而为政于天下了。孔子的正名,或许是这样。”

〇四五

澄在鸿胪寺仓居[一]。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忧闷不能堪。先生曰:“此时正宜用功。若此时放过,闲时讲学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时磨炼。父之爱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个中和处,过即是私意。人于此处多认做天理当忧,则一向忧苦,不知已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二]。大抵七情[三]所感,多只是过,少不及者。才过便非心之本体,必须调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丧,人子岂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却曰‘毁不灭性’[四]。非圣人强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过也。人但要识得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注释】

[一]以往学者解释仓居,多解释为“暂时寓居”、“暂时所居”、“衙舍暂住”,恐不确。阳明《赠陆清伯归省序》云:“或曰:‘清伯始见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迁居于夫子之傍;后乃请于夫子,扫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庾,指仓库。仓居,居于庾下之室之意,即在仓库居住。

[二]“有所忧患,不得其正”,语见《大学》。意为:人如果有所忧患,则心不得其正。

[三]七情,语出《礼记·礼运》“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

[四]“毁不灭性”,语见《孝经·丧亲章》“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意为:父母死后三天,孝子就应当开始吃饭,这是教导百姓不要因哀悼死者而损害生者的健康。尽管哀伤,但是绝不能危及性命,这就是圣人的政教。

【翻译】

陆澄在南京鸿胪寺的仓库居住。忽然收到家信,说儿子病危,陆澄心里非常担忧烦闷,不能忍受。阳明先生说:“这个时刻正适宜用功。如果将这个时刻放过了,闲时的讲学又有什么用处?人正是要在这样的时候磨炼。父亲对儿子的爱,自然是至情。然而天理也自然有个中和之处,过分了就是私意。人们在这些事情上多认为按照天理应当担忧,于是一味地担忧苦闷,不知道这已经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的感受,大多只是过分,很少有不及的。才过分便不是心的本来状态了,必须调停适中才行。就比如父母的丧事,作为子女的难道不想一下子哭死,才能快意于心,然而儒家经典却说‘毁不灭性’。这不是圣人强制他,而是天理本身,自然有它的分寸限度,不可以过分。人们只要能够认识心体,自然增减分毫不得。”

〇四六

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盖“体用一源”[一],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发之中”,即有“发而皆中节之和”[二]。今人未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须知是他“未发之中”亦未能全得。


【注释】

[一]“体用一源”,语见程颐《易传序》“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意为:最为隐微的是理,最为显著的是象。本体与现象同出一源,显著与隐微密不可分。

[二]“未发之中”、“发而皆中节之和”,语本《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翻译】

不能说“未发之中”是常人都有的。所谓“体用一源”,是说有这样的本体,就有这样的现象;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之和”。如今的人所以不能有“发而皆中节之和”,应当知道这是因为他的“未发之中”也还不能完全做得到。

〇四七

《易》之辞,是“初九潜龙勿用”[一]六字;《易》之象,是初画;《易》之变,是值其画;《易》之占,是用其辞。


【注释】

[一]“初九潜龙勿用”,《周易·乾卦》爻辞。初九,此指乾卦第一爻。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崔憬云,“潜,隐也。龙下隐地,潜德不彰,是以君子韬光待时,未成其行,故曰勿用”。大意为:初九,巨龙尚在潜伏之中,君子暂时不要施展才用,而应该韬光待时。

【翻译】

《易经》的爻辞,只是“初九潜龙勿用”六字;《易经》的爻象,只是初爻之画;《易经》的爻变,只是遇到其爻画;《易经》的占卜,只是用其爻辞。

〇四八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翕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一]


【注释】

[一]“夜气”,指夜间养成的清明之气,比喻清明纯净的心境。语出《孟子·告子上》。

【翻译】

“夜气”是针对平常人而说的。学者如果能用功,那么白天无论是有事还是无事,都是这夜气翕聚发生的地方。圣人则不需要说“夜气”。

〇四九

澄问“操存舍亡”章[一]。曰:“‘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虽就常人心说,学者亦须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则操存功夫始没病痛。不可便谓出为亡、入为存。若论本体,元是无出无入的。若论出入,则其思虑运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无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谓‘腔子’[二],亦只是天理而已。虽终日应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谓之放,斯谓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动静。动静无端,岂有‘乡’邪?”


【注释】

[一]“操存舍亡”章,即《孟子·告子上》:“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意为:孔子说:“操持则能保存,舍弃则会放失;出入没有定时,没人知其居所。”这说的是人心吧?

[二]“腔子”,原指躯壳,此处指心。语本《河南程氏遗书》“满腔子是恻隐之心”、“心要在腔子里”。

【翻译】

陆澄问《孟子》“操存舍亡”章。阳明先生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这虽然是针对平常人的心而言,但是学者也须知道心的本来状态原本就是如此,这样‘操则存’的功夫才没有病痛。不能因此就说出就是亡、入就是存。如果要论心的本来状态,原本是没有所谓出、没有所谓入的。如果要论出入,那么它的思虑运用就是出。然而主宰总是明明白白地在这里,哪里有所谓出?既然没有出,又哪里有所谓的入?程子所说的‘腔子’,也只是天理而已。虽然终日应酬而没有离开天理,就是在腔子里;如果离开天理,这就称之为放,这就称之为亡。”又说:“出入也只是动静。动静既没有起点又没有尽头,哪里有所谓的‘居所’呢?”

〇五〇

王嘉秀[一]问:“佛以出离生死诱人入道,仙以长生久视诱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见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贡、有由传奉,一般做到大官,毕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二]。仙佛到极处,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遗了下一截,终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诬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亦卒不免为异端。是四家者,终身劳苦,于身心无分毫益。视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学者不必先排仙佛,且当笃志为圣人之学。圣人之学明,则仙佛自泯。不然,则此之所学,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难乎?鄙见如此。先生以为何如?”

先生曰:“所论大略亦是。但谓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见偏了如此。若论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贯,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三]。仁智岂可不谓之道?但见得偏了,便有弊病。”


【注释】

[一]王嘉秀,字实夫,湖广辰阳(今湖南沅陵)人,阳明弟子,颇好谈论仙佛。

[二]佐藤一斋曰:“铨选不由吏部,夤缘内臣受官,谓之传奉。唐宋谓之内降书。由科、由贡,是入仕正路;由传奉,非入仕正路。”

[三]“一阴一阳之谓道”“、仁者见之便谓之仁”云云,语见《周易·系辞上传》。

【翻译】

王嘉秀问:“佛教以出离生死来引诱人入道,道教以长生久视来引诱人入道,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要人做不好的事情,推究其极至,也不过是他们只见到圣人上一截,然而这并不是入道的正路。犹如现在入仕做官的人,有的经由科举、有的经由推荐、有的经由传奉。经由传奉,一样能做到大官,但毕竟不是入仕的正路,所以君子不会经由这个途径。道教、佛教达到极至之处,与儒家大略相同,只是有了上一截,没了下一截,终究不似圣人那样的全面。然而其上一截相同,则是不可以抹杀的。后世儒者,又只得到圣人的下一截,结果是分裂失真,其流变而成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之学,亦最终不免成为异端。这四家,终身劳苦,但是对于身心没有分毫的益处。对照那些道教、佛教之徒,清心寡欲,能够超然于世间俗累之外,反而像是有所不及了。现在学者不应当先去排斥道教、佛教,而是应当笃志讲求圣人之学。如果圣人之学昌明,则道教、佛教自然会泯灭。不然,则我们所学习的,恐怕他们或许还有所不屑,而我们反而希望他们俯就,不是太困难了吗?我的见解如此。先生您认为怎样?”

阳明先生说:“你所论述的,大体上也是对的。只是所谓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们认识不够全面才会如此。如果论及圣人的大中至正之道,彻上彻下,只是一以贯之,哪里又有什么上一截、下一截呢?‘一阴一阳之谓道’,但‘仁者见之便谓之仁,知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智怎么可以不称之为道呢?只是认识不够全面,就会有弊病。”

〇五一

[一]固是《易》,龟亦是《易》。


【注释】

[一]蓍(shī),草名,多年生草本植物,可入药。古代用它的茎来起卦占筮。邓艾民曰:“蓍,用蓍草筮吉凶,重在数;龟,用龟甲裂纹卜吉凶,重在象。”

【翻译】

蓍固然是《易》理之所在,龟也是《易》理之所在。

〇五二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一],恐亦有不满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没,毕竟如何?”

曰:“文王在时,天下三分已有其二[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时,文王若在,或者不致兴兵,必然这一分亦来归了。文王只善处纣,使不得纵恶而已。”


【注释】

[一]孔子谓武王未尽善,语本《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二]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语本《论语·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

【翻译】

问:“孔子说周武王未尽善,恐怕也是有不满的意思。”

阳明先生说:“对于周武王,自然应当如此。”

又问:“假使周文王还没有去世,究竟又会怎样?”

阳明先生说:“周文王在世时,天下三分已经有其二。如果到周武王征伐商纣王的时候,周文王假如还在世,或者不致于发动战争,必然连这一分也来归顺了。周文王大概只需善待商纣王,使他不能放纵作恶罢了。”

〇五三

问:“孟子言‘执中无权犹执一’[一]。”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随时变易,如何执得?须是因时制宜,难预先定一个规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无罅漏,立定个格式,此正是执一。”


【注释】

[一]“执中无权犹执一”,意为只知执持中道而不知权衡变通,就如同偏执一边。语见《孟子·尽心上》“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翻译】

问:“孟子说‘执中无权犹执一’。”

阳明先生说:“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道,随时变易,怎么能够执着呢?必须因时制宜,难以预先设定一个规矩。像后世儒者那样要将道理一一说得没有罅漏,立定一个格式,这正是孟子所说的执一。”

〇五四

唐诩[一]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

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踰矩’[二],只是志到熟处。”


【注释】

[一]唐诩,生平履历不详。毛奇龄等认为他是江西新淦人。

[二]“从心所欲不踰矩”,意为孔子七十岁时,能够随心所欲而不逾越法度。语见《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

【翻译】

唐诩问:“立志是不是常常要存着一个善念、要为善去恶?”

阳明先生说:“善念存在的时候,就是天理。这个念头就是善,又思什么善?这个念头并不是恶,又去什么恶?这个念头犹如树木的根芽,立志就是长期确立这个善念而已。孔子所达到的‘从心所欲不踰矩’,只是立志已到纯熟的地步。”

〇五五

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翻译】

精神、道德、言动,大体上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都是这样。

〇五六

问:“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一],惜其蚤死。”

问:“如何却有续经之非?”

曰:“续经亦未可尽非。”

请问。

良久,曰:“‘更觉良工心独苦。’”[二]


【注释】

[一]“具体而微”,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公孙丑曰,“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朱熹《孟子集注》云,“一体,犹一肢也。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

[二]“更觉良工心独苦”,语出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老夫生平好奇古,对此兴与精灵聚。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

【翻译】

问:“文中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阳明先生说:“文中子差不多是‘具体而微’的圣贤,可惜他去世太早了。”

问:“为什么却有续经这样的过失?”

阳明先生说:“续经也不能完全否定。”

请问为什么。

过了很久,阳明先生说:“‘更觉良工心独苦。’”

〇五七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一],亦误人。


【注释】

[一]许衡,字仲平,元代河内(今河南沁阳)人。生于宋宁宗嘉定二年(1209),卒于元世祖至元十八年(1281),享年七十三岁。元世祖时官国子监祭酒。学者称鲁斋先生。

所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语本许衡曰:“为学者,治生最为先务。苟生理不足,则于为学之道有所妨。彼旁求妄进及作官嗜利者,殆亦窘于生理之所致也。士君子当以务农为生。商贾虽为逐末,亦有可为者,果处之不失义理,或以姑济一时,亦无不可。若以教学与作官规图生计,恐非古人之意也。”(《许衡集》)

【翻译】

许鲁斋所谓儒者“以治生为先”的说法,也是误导别人。

〇五八

问仙家元气、元神、元精[一]。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


【注释】

[一]陈荣捷曰:“道家炼丹工夫以人未有此身,先有三元。一气之妙用为元神,一气之流行为元气,一气之凝聚为元精。所谓气,非呼吸之气;精,非交感之精;神,非思虑之神,而乃元始要素,谓之三元,亦称三华。连元性、元情,谓之五元。”

【翻译】

问道教所说的元气、元神、元精。阳明先生说:“只是一件事情。从流行角度言称为气,从凝聚角度言称为精,从妙用角度言称为神。”

〇五九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一]。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二],便是私。


【注释】

[一]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语本《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二]过,过分,指超过中道、中庸的境界;不及,没有达到中道、中庸境界。

【翻译】

喜怒哀乐的本来状态自然是中和的。才自己附着少些意念思虑,便是过分、便是不及,便是私心。

〇六〇

问“哭则不歌”[一]。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注释】

[一]“哭则不歌”,语见《论语·述而》“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

【翻译】

问“哭则不歌”。阳明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就是如此。”

〇六一

克己须要扫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则众恶相引而来。


【翻译】

克己应当是要将人欲扫除廓清、一丝一毫都不留存才是。有一丝一毫人欲存在,则各种恶行就会互相牵引而来。

〇六二

问《律吕新书》[一]。先生曰:“学者当务为急。算得此数熟,亦恐未有用,必须心中先具礼乐之本方可。且如其书说‘多用管以候气’[二],然至冬至那一刻时,管灰之飞,或有先后,须臾之间,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须自心中先晓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处。学者须先从礼乐本原上用功。”


【注释】

[一]《律吕新书》,蔡元定撰。书分二卷,卷一为“律吕本源”,凡十三篇;卷二为“律吕证辨”,凡十篇。朱熹称“其律书法度甚精,近世诸儒皆莫能及”。四库馆臣以为,“盖是书实朱、蔡师弟子相与共成之者,故独见许如此”。(永瑢《四库全书总目》)蔡元定,字季通,宋代福建建阳人。生于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卒于宋宁宗庆元四年(1198),享年六十四岁。朱熹弟子。

[二]三轮执斋曰:“蔡元定以管候气之法:埋十二管于密室,上与地平,实以葭灰,覆以缇素,以候十有二月之中气。冬至气至,则黄钟之管飞灰冲素。大寒以下,各以其月,随而应焉,而时序正矣。其管则黄钟,长九寸,空围九分,以黍粒定之也。余十一律,由是而损益焉。”

【翻译】

问《律吕新书》。阳明先生说:“学者以应该致力去做的事情为最急切。不然,即使计算得这个律吕之数再纯熟,恐怕也没有用处,必须在心中先具有礼乐之根本才可。且如其书上说‘多用管以候气’,然而到了冬至那一刻的时候,管中葭灰的飞出,或许有先有后,片刻之间,怎么知道哪根管子正值冬至到来的那一刻?应当在自己心中先晓得冬至到来的那一刻才行。这便有说不通的地方。学者应当先在礼乐的本原上用功。”

〇六三

曰仁云:“心犹镜也。圣人心如明镜,常人心如昏镜。近世格物之说[一],如以镜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镜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镜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尝废照。”


【注释】

[一]近世格物之说,指朱子格物之说,参第六条注释一。

【翻译】

徐曰仁说:“心犹如镜子。圣人的心犹如明镜,常人的心犹如昏镜。近世儒者关于格物的学说,犹如以镜来映照事物,是在映照上用功,不知镜还是昏蒙的,怎么能映照?阳明先生的格物学说,犹如打磨镜子而使它明亮,是在打磨上用功,镜子明亮之后也未曾耽误映照事物。”

〇六四

问道之精粗。先生曰:“道无精粗,人之所见有精粗。如这一间房,人初进来,只见一个大规模如此;处久,便柱壁之类,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细细都看出来。然只是一间房。”


【翻译】

问道的精粗。阳明先生说:“道本身没有精粗,人对道的见识有精粗。譬如这一间房屋,人刚刚搬进来的时候,只见得一个大的规模是如此这般;居住的时间长了,便对柱子墙壁之类,一一都看得明明白白;时间再长久一些,像柱子上有些纹饰,仔仔细细都能看出来。然而只是这一间房屋。”

〇六五

先生曰:“诸公近见时少疑问,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为已知为学,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着实用功,便见道无终穷,愈探愈深,必使精白无一毫不彻方可。”


【翻译】

阳明先生说:“诸位近来见面的时候很少有疑问,为什么?人之所以不用功,无不自以为已经知道为学,只要循例而行就是了。殊不知私欲一天天萌生,犹如地上的灰尘,一日不扫,便又有一层。如果着实用功,便会发现道不仅没有止境,而且是越探究越深奥,必须使得它精粹纯净没有一丝一毫不透彻才行。”

〇六六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一]。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岐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注释】

[一]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诚意”,黄宗羲《明儒学案·姚江学案》所录此段语录,作“意诚”。案:《大学》原文有“知至而后意诚”之说,作“意诚”,于义为长。译文据“意诚”翻译。

【翻译】

问:“知至然后才可以说意诚。如今对天理人欲还不能完全知道,怎么用得上克己的工夫?”

阳明先生说:“人们如果能真实切己用功而不停止,那么对于此心天理的精微之妙,就会一天比一天见得透彻;对于此心私欲的细微之处,也会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如果不能用克己工夫,整天只是说空话而已,那么天理终究不会自己显现,私欲也终究不会自己显现。犹如人们走路一样,走得一段,才能认识一段;走到有歧路的地方,有疑惑就问人,问了又走,才渐渐能够到达其想要到达的地方。如今的人对于已经知道的天理不肯保存、对于已经知道的人欲不肯除去,而是只管忧愁不能完全知道、只管闲谈,又有什么益处呢?你姑且先克到自己没有私欲可克,再去忧愁不能完全知道也还不算迟吧。”

〇六七

问:“道一而已[一]。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不可执着。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释】

[一]道一而已,语本《孟子·滕文公上》“夫道,一而已矣”。

【翻译】

问:“道只是一个而已。古人论述道的时候却往往不同,求道也有要领吗?”

阳明先生说:“道没有方位、没有形体,不可以执着。人们却拘泥执滞于从文义上求道,离道就更远了。犹如现今人们只是说天,其实何曾见识得天?说日月风雷就是天,不可;说人物草木不是天,也不可。道即是天。如果识得的时候,又有什么不是道呢?人们只是各以其一隅之见来认定,以为道只是如此,所以看法各不相同。如果懂得向心里寻求,见识到自己的心体,就无时无处不是这一个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又有什么同异呢?心即是道,道即是天,懂得心就能够懂得道、懂得天。”又说:“诸君如果要切实见识到此道,就必须从自己的心上体认、而不是借助向外寻求,才能做到。”

〇六八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一]。”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之乐、稷之种[二],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三],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一]知所先后,则近道,语本《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二]夔之乐、稷之种,典出《尚书·舜典》“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夔(kuí),舜时期的乐官。稷(jì),即后稷,相传其母亲曾打算把他弃之不养,故名弃,为舜时期的农官。封于邰,号后稷,别姓姬氏,为周朝先祖。

[三]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语见《中庸》。

【翻译】

问:“名物制度是否也应当预先讲求?”

阳明先生说:“人只要成就自己的心体,则其运用也就存在其中了。如果能涵养得心体真的有‘未发之中’,自然就会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就没有什么施行是不可以的。假如没有这个心体,即使预先讲求得世上的许多名物制度,与自己原本并不相干,只是一些装饰点缀,到时自然推行不开去;当然也不是要将名物制度全然不理,只是要知道其先后顺序,就能接近于道了。”又说:“人要根据其才能来成就。所谓才能,就是他所能作为的,比如夔之善于音乐、稷之长于种植,都是他们的天资禀性当初就这样。所谓成就他,也只是要他的心体纯粹是天理。其运用的地方,都是从天理上显发出来,然后称之为才能。到了纯粹天理的境界,也就能够‘不器’,假使让夔、稷交换他们的技艺来做,应当也能够做好。”又说:“如果能做到‘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就都是‘不器’。这只有涵养得心体中正的人,才能够做到。”

〇六九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翻译】

“与其成为数顷没有源头的塘水,不如成为数尺有源头的井水,其生机不会穷尽。”当时阳明先生在水塘边闲坐,近旁有一口水井,所以拿它来比喻为学。

〇七〇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一]。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注释】

[一]元、会、运、世、年,古人用以纪年之语。据邵雍《观物内篇》,一元为十二会,一会为三十运,一运为十二世,一世为三十年。故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元。

【翻译】

问:“如今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太古时代的景况,怎样才能再次见得到?”

阳明先生说:“一日就是一元。人在清晨的时候起来坐着,还没有与外物相接触,这心清明的景象,就如同在伏羲的时代游历一样。”

〇七一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一]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二],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注释】

[一]六卿,此指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尚书。

[二]心统五官,语本《荀子·天论》:“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

【翻译】

问:“心要追逐外物,怎么办才行?”

阳明先生说:“君主端身拱手清静肃穆,六卿分掌各自的职务,天下才能治理。人心统摄五官,也要如此。现在眼睛要看的时候,心便追逐在美色上面;耳朵要听的时候,心便追逐在美声上面。犹如君主要选拔官员的时候,就自己去坐在吏部;要调动军队的时候,就自己去坐在兵部。像这样,何止有失君主体统,六卿也都不能各尽其职。”

〇七二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一]


【注释】

[一]佐藤一斋曰:“‘天聪明’,即良知也。圣人自然,故曰‘有’;学者用功,故曰‘存’。”

【翻译】

善念一萌发就能知道它、就去扩充它,恶念一萌发就能知道它、就去遏止它。知道与扩充与遏止,这就是心志,这就是天聪明。圣人只有这一点,学者则应当保存这一点。

〇七三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一]


【注释】

[一]“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语本《周易·系辞上传》“《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故,事也。这几句意为:《易》虽然既无所思,亦无所为,寂然不动,但是根据阴阳的感应,就能会通天下万事。

“未发之中”、“发而中节”,语本《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语本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

【翻译】

陆澄说:“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等心思,固然是私欲。像闲思杂虑等等,为什么也称之为私欲?”

阳明先生说:“闲思杂虑等毕竟是从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等根源上引起,你自己追寻其根源就会见到。例如你心中一定知道自己没有做劫盗的考虑,为什么呢?因为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心思。你如果对于财货美色、名声功利等心思,全部都像不做劫盗的心思一样,都消灭了,纯粹只是心的本体,看看还有什么闲思杂虑?这便是‘寂然不动’,这便是‘未发之中’,这便是‘廓然大公’,自然能‘感而遂通’,自然能‘发而中节’,自然能‘物来顺应’。”

〇七四

问志至气次[一]。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二]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夹持说。”


【注释】

[一]“志至气次”云云,语本《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志,指心志;气,指意气;次,止、停留。这几句意为:志是气的主帅,气是身上所充满的力量。志之所至,气亦随之而止。所以说:“要持守其志,而不要自暴其气。”

[二]“极至”、“次贰”,语本朱熹《孟子集注》“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

【翻译】

问志至气次。阳明先生说:“这说的是‘志之所至,气亦至焉’的意思,而不是‘极至’、‘次贰’的意思。能‘持其志’,则养气也包括在其中;能‘无暴其气’,也就是‘持其志’。孟子为了救正告子的偏见,所以如此夹持而说。”

〇七五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一],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二]。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三]。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注释】

[一]“先儒曰”云云,语见朱熹《论语集注》引程子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观于孔子、孟子,则可见矣”。

[二]三光,指日、月、星;九地,指地下最深处。

[三]仞,长度单位,七尺为一仞。

【翻译】

问:“先儒程子说‘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不对。果真如此,就是作伪了。圣人如同天,无往而不是天。三光之上,是天;九地之下,也是天。天何曾有降低而自以为卑的呢?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而化之’。贤人如同山岳,只是保守其本身的高度而已。然而,百仞的不能引申为千仞,千仞的不能引申为万仞。这说明贤人未曾引申而自以为高,引申而自以为高则是作伪。”

〇七六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一],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二],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之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三],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四]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注释】

[一]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语本《河南程氏遗书》。

[二]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语本《延平答问》“罗先生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李侗,字愿中,宋代南剑(今福建南平)人,学者称延平先生。生于宋哲宗元佑八年(1093),卒于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享年七十一岁。二程二传弟子罗从彦之徒、朱熹之师。

[三]使之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使之”,原作“使人”,据王畿本、孙应奎本、水西精舍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四]“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语本《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翻译】

问:“程伊川说不应当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寻求中,李延平却教导学者观察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的气象,这两种说法怎么样?”

阳明先生说:“都是对的。伊川担心人们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讨求一个中、把中当作一个东西来看待,犹如我旧时所说的‘误把气静定的时候认作未发之中’,所以让人只在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则担心人们未能有下手的地方,所以让人时时刻刻寻求喜怒哀乐未发之前的气象,使他正目而视时只有这个气象、倾耳而听时也只有这个气象,这就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两种都是古人不得已提出来的诱导人的说法。”

〇七七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一]。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二]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注释】

[一]“中和”、“大本”、“达道”,语本《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二]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语本《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

【翻译】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和境界,论其全体,平常人固然不能都有。但是,比如一件小事应当喜怒的,平时虽然没有喜怒的心思,到它来临的时候,也能够发而中节,这也可以称之为中、和吗?”

阳明先生说:“在一时一事,固然也可以称之为中、和,然而还不能称为‘大本’、‘达道’。人性都是善的,中、和是人人原本就具有的,怎么可以说没有?只是平常人的心已经有所昏蔽,它的本来状态虽然也时时显现,但终究是一时明一时灭,已经不是它的全体大用了。只有无所不中,然后才能称之为‘大本’;只有无所不和,然后才能称之为‘达道’。只有天下之至诚,然后才能立天下之大本。”

陆澄说:“我对于中字的含义还不能明白。”

阳明先生说:“这应当在自己心中体认出来,不是靠言语所能够说明白的。中只是天理。”

陆澄说:“什么是天理?”

阳明先生说:“去得人欲,便识得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称之为中?”

阳明先生说:“因为它无所偏倚。”

陆澄说:“无所偏倚是怎么样的景况?”

阳明先生说:“犹如明镜一样,全体晶莹明澈,没有一丁点的灰尘染着。”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染着。例如染着在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等事项上面,才见得是偏倚;如果还没有显露的时候,美色、名利都还没有染着,凭什么便知道它有所偏倚?”

阳明先生说:“即使还没有染着,然而平日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的心思,原本就未曾无;既然未曾无,即可称之为有;既然可称之为有,就不能说没有偏倚。譬如患上疟疾的人,即使有时没有发病,然而其病根原本不曾清除,也就不能称之为没病的人。必须把平日喜欢美色、贪图财货、爱慕名声等所有私心,都扫除荡涤,不再有一丝一毫留滞,而后此心的全体廓然清净,纯粹是天理,这才可以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之中,这才是天下之大本。”

〇七八

问:“‘颜子没而圣学亡’[一],此语不能无疑。”

先生曰:“见圣道之全者惟颜子,观喟然一叹可见。其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二],是见破后如此说。博文约礼,如何是善诱人?学者须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难以语人,须是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见’[三]意。望道未见,乃是真见。颜子没,而圣学之正派遂不尽传矣。”


【注释】

[一]“颜子没而圣学亡”,语本阳明《别湛甘泉序》:“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终,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

[二]“夫子循循然善诱人”云云,语见《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三]“望道未见”,语本《孟子·离娄下》:“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

【翻译】

问:“先生您说‘颜子没而圣学亡’,我对这个说法不能没有疑虑。”

阳明先生说:“能够见识到圣道之全体的只有颜子,看他‘喟然一叹’就可以知道了。颜子所说的‘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见识透彻之后才会这样说。博文约礼,为什么是善诱人?学者应当深思。道之全体,圣人也难以告诉别人,必须靠学者自修自悟。颜子说的‘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就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见’的意思。‘望道而未之见’,才是真正的识见。颜子死后,圣学的正派就没有完整传下了。”

〇七九

问:“身之主为心,心之灵明是知,知之发动是意,意之所着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翻译】

问:“身的主宰是心,心的灵明是知,知的发动是意,意之所涉着是物,是这样不是?”

阳明先生说:“也对。”

〇八〇

只存得此心常见在,便是学。过去未来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翻译】

只要保存得此心常常现在,便是学问。过去、未来的事情,思量它有什么益处?徒然放失此心罢了。

〇八一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翻译】

言语没有伦次,也足以看出其心已经放失不存。

〇八二

尚谦问孟子之“不动心”与告子异[一]。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着此心,要他不动。孟子却是集义到自然不动。”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动。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动,理元不动。集义是复其心之本体。”


【注释】

[一]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生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六月,卒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十二月,享年六十岁。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阳明弟子,阳明后学代表人物之一,传阳明学于岭南,著有《研几录》。

薛侃所问,见《孟子·公孙丑上》:“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翻译】

薛尚谦问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之间的差异。阳明先生说:“告子的‘不动心’是硬把捉着此心,要强制使它不动。孟子的‘不动心’却是通过集义,直到它自然不动。”又说:“心的本来状态原本就不动。心的本体就是性,性就是理。性原本就不动,理原本就不动。集义就是要恢复心的本来状态。”

〇八三

万象森然时,亦冲漠无朕;冲漠无朕,即万象森然[一]。冲漠无朕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二]


【注释】

[一]冲漠无朕、万象森然,语出《河南程氏遗书》“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为程颐之言。其意为:当事物还是隐微虚寂、没有征兆的时候,事物之理就已经森然具备。

[二]此所谓“精”、“一”,语出《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其中”。

【翻译】

万象森然的同时,就是冲漠无朕;冲漠无朕的同时,就是万象森然。冲漠无朕,乃是“惟一”的根本;万象森然,乃是“惟精”的源泉。“惟一”之中有“惟精”,“惟精”之中有“惟一”。

〇八四

心外无物。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


【翻译】

心外无物。譬如我心中萌发一个念头要孝顺父母,则孝顺父母便是物。

〇八五

先生曰:“今为吾所谓格物之学者,尚多流于口耳。况为口耳之学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渐有见。如今一说话之间,虽口讲天理[一],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有多少私欲。盖有窃发而不知者,虽用力察之,尚不易见,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今只管讲天理来顿放着不循,讲人欲来顿放着不去,岂格物致知之学?后世之学,其极至只做得个‘义袭而取’[二]的工夫。”


【注释】

[一]虽口讲天理:“口讲”,原作“只讲”,据水西精舍本、闾东本、三轮执斋本、佐藤一斋本改。案:“口讲”与“心中”相对,且后文有“况徒口讲而可得尽知乎”之说,作“口讲”于义为长。

[二]“义袭而取”,意为偶行一义而从外取得,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朱熹注释“非义袭而取之也”云,“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也”。

【翻译】

阳明先生说:“当今从事我所谓格物之学的人,还多流于口说耳闻。何况从事口耳之学的人,还能返回到格物之学吗?天理人欲,其精微之处应当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才能日渐有所见识。如今一说话之间,即使嘴上讲着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间已经有了多少私欲。有些暗中偷偷萌发而不为人知的私欲,即使用力省察,尚且不容易见出,何况只是嘴上讲讲,怎么能够全都知道呢?现在只管讲天理、放在那而不遵循,讲人欲、放在那而不除去,哪里是格物致知之学呢?后世的学问,其极至也只做得一个‘义袭而取’的工夫。”

〇八六

问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


【翻译】

问格物。阳明先生说:“所谓格,就是纠正的意思,就是把那些不正的加以纠正以回归于正。”

〇八七

问:“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

曰:“然。”


【翻译】

问:“所谓知止,就是知道至善只在我们的心内、原本就不在心外,而后才能志有定向。是不是?”

阳明先生说:“是。”

〇八八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一],是动静皆‘有事’。”


【注释】

[一]“必有事焉”,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所言,是养气的方法。意为:养气时,一定要有所事(有所作为),但又不能预期其功效;心中不能将其忘怀,但又不能人为地助长。

【翻译】

问:“格物是从动的方面用功不是?”

阳明先生说:“格物不分动静,静也是事物。孟子说‘必有事焉’,动静都属于‘有事’。”

〇八九

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一]


【注释】

[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语见《大学》。“已发”“、未发”“、中”“、和”,语出《中庸》。在此条语录中,阳明似以《中庸》解释《大学》。《传习录》第四十三条云:“澄问《学》、《庸》同异。先生曰:‘子思括《大学》一书之义为《中庸》首章。’”可以对照阅读。


【翻译】

工夫最难的地方,全部都在格物致知上面,这是诚意的事情。意既然能诚,大体上其心也就自然能正、其身也就自然能修。只是正心修身的工夫,也各有其用力的地方。修身属于“已发”一边,正心属于“未发”一边。心正则是“未发之中”,身修则是“已发之和”。

〇九〇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虽“亲民”,亦“明德”事也[一]。“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二],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尽处。


【注释】

[一]“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云云,所论乃《大学》首章之言。

[二]“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程明道之言,见《河南程氏遗书》“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

【翻译】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只是一个“明明德”。即使“亲民”,也是“明德”的事。“明德”是此心之德,也就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假使有一物不得其位,就是我的仁德还有未能完全的地方。

〇九一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翻译】

如果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近似于道教、佛教。

〇九二

至善者,性也。性元无一毫之恶,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翻译】

至善,就是人的本性。性原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所以说是至善。所谓止于至善,就是恢复性的本来样子而已。

〇九三

问:“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则不为向时之纷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则不扰扰而静,静而不妄动则安,安则一心一意只在此处,千思万想,务求必得此至善,是能虑而得矣。如此说,是否?”[一]

先生曰:“大略亦是。”


【注释】

[一]陆澄所问,乃自述其对于《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数语之理解。

【翻译】

问:“如果知道至善就是我们的本性,我们的本性就存在于我们的心中,我们的心就是至善所居止之地,就不会像往时那样纷纷然向外寻求,而心志就能有定向了。有定向就会不纷乱而能平静,平静就会不妄动而能安宁,安宁就能一心一意只在这个地方,千思万想,致力寻求,一定要得到这个至善,这就是能虑而得了。像这样解说,对还是不对?”

阳明先生说:“大体上也不错。”

〇九四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一]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二]。惟其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三],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注释】

[一]在《墨子》书中,有题为“兼爱”之文三篇。此所谓“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似本《孟子·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二]阳明所谓“如冬至一阳生”云云,乃借汉代易学所谓十二辟卦之阴阳消息来述说渐变。十二辟卦,乃取《周易》六十四卦中较为特殊之复、临、泰、大壮、夬、乾、姤、遯、否、观、剥、坤等十二卦,以配合一年十二月之月候,指示天下万物之阴阳消息,故又称月卦、候卦、消息卦。阳盈为息,阴虚为消。自复卦至乾卦为息卦,如复一阳生,临二阳生,泰三阳生,大壮四阳生,夬五阳生,至乾则六阳生;自姤卦至坤卦为消卦,如姤一阴消,遯二阴消,否三阴消,观四阴消,剥五阴消,至坤则六阴消。乾坤两卦乃为消息之母。(参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卷首第56—57页)

附图:十二辟卦方位图

[三]“孝弟为仁之本”,孝弟,即孝悌。语本《论语·学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翻译】

问:“程子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为什么墨子的‘兼爱’反而不能够称之为仁?”

阳明先生说:“这也相当难说,必须诸君自己体认出来才行。仁是造化生生不息的天理,虽然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而它的流行发生,也只因有一个渐变,所以才能生生不息。譬如冬至一阳产生,必须是从一阳产生,而后渐渐达到六阳,如果没有一阳的产生,怎么能有六阳呢?阴也一样。正因有一个渐变,所以便有一个发端的地方;正因有一个发端的地方,所以能生;正因能生,所以不息。譬如树木,其开始抽芽,便是树木的生意发端之处;抽芽然后长出树干,长出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如果没有芽,怎么会有树干有枝叶?能够抽芽,一定是它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才能生,无根便会死。没有树根从什么地方抽芽?父子兄弟之间的爱,便是人心的生意发端处,犹如树木的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子主张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的父子兄弟与途人一样看待,便自然没有了发端的地方。不能抽芽,便知道它没有根,便不是生生不息,怎么能够称之为仁?孝悌是仁的根本,这却是说仁理就是从孝悌里面发生出来的。”

〇九五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一],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

先生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问:“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无私心。但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

曰:“亦只是一统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右门人陆澄录)


【注释】

[一]“当理而无私心”,语出《延平答问》“仁只是理,初无彼此之辨。当理而无私心,即仁矣”。

【翻译】

问:“李延平说‘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怎么分别?”

阳明先生说:“心即理。没有私心,即是当理;尚未当理,便是私心。如果把心与理分开来说,恐怕也还不够妥善。”

又问:“释氏对于世间所有的情欲之私都不染着,似乎没有私心。只是他们外弃人伦,却又似乎尚未当理。”

阳明先生说:“也只是一回事,都只是成就他一个私己的心。”

(以上门人陆澄所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