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凄凉
阿古吉埃格贝,伟大的先祖们说:“攀峰欲登极,必自山脚起。”我明白人的一生就是从一端到另一端的奔跑,我也明白先前发生的事情决定了之后的事情。这就是当某件令人们困惑不解的事情发生时,他们会问“为什么”的原因。大部分时间里,哪怕是人心中最深邃的秘密和动机,如果你更加深入地去探究,也可以被发掘出来。因此,楚库,为了帮我的宿主说情,我必须提议我们将一切的肇始追溯到桥上那晚之前的艰难岁月里。
就在九个月前,他的父亲去世了,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要是当时有人陪伴着他的话,或许情况会有所不同。在他失去母亲,失去那只小鹅,妹妹离家出走时,一直有人陪伴在他身边。但当他父亲去世时,他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了。他的妹妹恩姬璐和一个老男人私奔后,父亲的死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良知,令她变得越发疏远。或许她这么做是因为害怕我的宿主会将父亲的死怪罪于她。父亲逝世后的那段日子一片黑暗。主司痛苦的阿格乌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给他留下空荡荡的房子,关于家人的伤痛回忆像啮齿动物般潜伏着。大部分日子里,他一早醒来时会闻到母亲做饭的香味。有时候在大白天,妹妹的样子会栩栩如生地出现,似乎她只是一直躲在垂下的窗帘后面。到了晚上,父亲就在家里的感受是那么强烈,有时候他真的以为父亲尚在人世。“爸爸!爸爸!”他会对着漆黑呼喊,慌张地踩着步子转着圈。但他得到的回应只有沉默,如此强烈的沉默,总是令他意识到现实终究是现实。
他行走在这个世界,感到头晕目眩,就好像走在一条紧绷的绳索上。他对什么都视而不见。没有什么能带给他慰藉,就连奥利弗·德科克[1]的音乐也做不到,虽然几乎每天晚上在院子里劳作时,他都会在那台大卡带机上播放。他喂养的家禽也没办法分担他的悲伤。他不再那么细心地照料它们,大部分时间里每天只喂它们一顿,有时候完全忘了给它们喂食。它们激烈地尖叫以示抗议,迫使他不得不去喂养它们,这在那段时间里总是惹他心烦。他心不在焉地照看家禽,有好几回,老鹰和鹞子把它们叼走了。
那些日子里,他吃的都是些什么啊?他就靠着家里那片从屋前一直延伸到马路的小农场随便吃,采摘西红柿、秋葵和胡椒。他由得父亲种下的玉米苗枯萎死去,任凭虫子在腐烂的作物上肆虐,只要它们不去糟蹋其他作物就行。当农场里剩下的东西让他吃不上饱饭时,他就去大交通环岛附近的市场掏钱买,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到最后,他变成一个沉默的男人,终日不发一言,就连自己的家禽也不理会,以前他总是称呼它们为“同志”。他从附近的小卖部买洋葱和牛奶,有时候在街对面康弗特太太的饭馆里吃饭。在那里,他也几乎不开口说话,只是喜怒无常地拘谨而畏惧地观察身边的人,仿佛看似平静的他们其实都是从后门来到这个世界的乖戾精灵。
奥瑟布鲁瓦,很快,一如经常发生的情况,他变成一个伤心沦落人,不肯接受任何帮助。就连他毕业后仍有交往的唯一的朋友,埃洛楚库,也没办法安慰他。他疏远了埃洛楚库,有一回,埃洛楚库骑着摩托车来到我宿主住的大院前,一边敲门一边喊我宿主的名字,想知道他在不在家。但他假装不在家里。埃洛楚库或许怀疑自己这位朋友其实在家,于是给我的宿主打电话。我的宿主就由得电话一直响,到最后,埃洛楚库或许以为他真的不在,于是离开了。他的叔叔——他父亲唯一在世的兄弟——一直恳求他到阿巴居住,但他就是不听。老人家一再坚持,于是他关掉电话,两个月不开机,直到有一天,他睡醒时听见叔叔开车进入院子的声音。
他的叔叔来的时候怒气冲冲,但发现侄子如此颓废瘦弱时,老人家心中感触万千。当着我的宿主的面,老人家哭了。那天,看到这个多年没见的亲人为他而哭泣,我的宿主有了些许改变。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空洞。那天晚上,他的叔叔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打鼾时,他意识到自从母亲死后,那个空洞便暴露出来。噶嘎纳奥格乌,确实如此,他目睹母亲在生下他的妹妹不久后便撒手人寰,被抬出医院时,我身为他的魑,就在那里。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按照白人的纪年是1991年。当时他才九岁,年纪太小了,无法接受世界为他做出的安排。直到那晚为止,他所了解的世界突然变成了一张乱糟糟的网,再也没办法被理顺。他的父亲尽心地安慰他,带他到拉各斯去了几趟,还去了伊巴丹的动物园和哈科特港的游乐园,甚至去玩了游戏机——但无一奏效。无论他的父亲怎么做,都无法修复他灵魂里的裂痕。
那一年的年底,埃鲁伊格这只天蛛第十三回在月亮上吐出蓬松蛛网的前后,我宿主的父亲越发迫切地想让儿子康复,于是把后者带回了自己的村子。他记得儿子曾经被他如何在奥格布提森林里捕猎野鹅的故事深深吸引,那是战争期间,当时我的宿主还是一个小孩子。于是,他带着我的宿主在森林里捕猎野鹅,楚库,我会在适当时机向您陈述。就是在那里,我的宿主捉到了那只小鹅,那只将改变他的一生的鸟儿。
见到我的宿主的落魄模样,他的叔叔陪伴了他四天,原本老人家打算只待一天。老人家把屋子打扫干净,照料家禽,开车带他去埃努古购买食物和储备。在那几天里,邦尼叔叔虽然说话带着口吃,但他的话打动了我的宿主的心坎。那些话的大部分内容围绕着孤独的危险和家里有个女人的必要。他的话确实有道理,因为我和人类一起长久生活过,知道孤独是一只疯狗,在悲伤的长夜里会一直吠个不停。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侬索,如、如果你不给、给自、自己找个、老婆,很、很、很快,”邦尼叔叔在离开的那天早上说道,“你叔母和、和我将、将不得不亲自给你、你找一个。”叔叔摇了摇头,“因、因、因为你不能就这样活下去。”
叔叔的话说得那么重,他离开之后,我的宿主开始思考新的事情。似乎治愈之蛋在隐秘的地方孵化了,他发现自己渴望得到一样长久以来未曾拥有过的事物:一个女人的温暖。这个欲望将他的专注从丧亲之痛那里引开。他开始更经常外出,在联邦政府女子学院附近转悠。一开始,他满怀好奇地看着路边餐馆里的姑娘们。他留意她们编成小辫的头发、她们的胸脯和外在的装扮。兴之所至时,他主动和其中一个姑娘接触,但她拒绝了他。环境与身世让我的宿主成为一个缺乏自信的人,他决定不再去尝试第二遍。我在他的脑海里闪念,告诉他初次尝试就能得到女人的芳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根本不理会我的话。被拒绝的几天后,他竟跑去妓院寻欢。
楚库,带他上床的那个女人年龄足足比他大了一倍。她披头散发,只有老祖母才会留这种发型。她涂脂抹粉,打扮精致,或许会令男性觉得迷人。她的面容轮廓像乌洛玛·奈姿安雅,在两百四十六年前,后者被许配给我以前的一个宿主(阿林泽·伊赫姆),但还没来得及端上合卺酒,她就被阿罗的奴隶劫掠者掳走了。
这个女人在他的眼前脱光衣服,她的身材丰满迷人。但当她邀请我的宿主欢爱时,他做不到。埃格布努,那是一次罕见的经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情形。因为,突然,几天来的坚挺勃起在能够得到满足的关键时刻竟然疲软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处男,根本不谙性爱之道。伴随这个想法而来的,还有一系列映像[2]——他的母亲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模样,那只小鹅摇摇欲坠地栖息在篱笆上的模样,他的父亲死后尸体发僵的模样。他浑身颤抖,缓缓地从床上抬起身子,央求离去。
“什么?难道你想就这么糟蹋自己的钱?”那个女人问道。
他说是的。他站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
“我不明白,瞧,你的家伙还挺着呢。”
“求求你,让我走吧。”他说道。
“你不会说英语?那就说皮钦语[3]吧,我不会说伊博语。”那个女人说道。
“好的,我说我要走了。”
“噢,天哪,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事情。但我不想让你白白糟蹋钱。”
那个女人爬下床,亮起灯泡。见到丰腴的女性胴体尽展于眼前,他退后了几步。“别怕,别怕,放松下来,嗯?”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双手护着自己,似乎很害怕。那个女人接过他的衣服,把它们放回椅子上。然后她跪在地板上,一只手握着他的阴茎,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臀部。那种感觉令他局促不安,浑身颤抖。那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几岁?”
“三十,嗯啊,三十岁。”
“说实话,你到底几岁?”她抓紧他的阴茎顶端。他正要回答,却大声喘息,她张嘴含住了它,将一半吞在口中。我的宿主含混热烈地连声说他二十四岁。他试着挣脱开来,但那个女人用另一只胳膊箍住他的腰,把他抓牢。她用力地咂咂有声地吸吮着,而他在咆哮,在咬牙切齿,念叨着毫无意义的词语。他看到了彩虹般的光亮与黑暗共舞,感觉到了里面的凉意。复杂的化学反应继续在他的身体里喷涌,直到最后,他释放出一声呐喊:“我要射了,我要射了!”那个女人转过脸,精液差点射到她的脸上。他倒在椅子上,害怕自己会晕厥过去。他离开那家妓院,震惊而疲惫,此次经历就像一麻袋玉米,重重地压在他身上。四天之后,他在桥上遇到了那个女人。
埃祖瓦,那天晚上他离开了那座桥,不知道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只知道那是不寻常的事情。他怀着充实感开车回到家里,那种感觉他已经许久未曾体验到了。他平静地将新买的鸡搬下来,只有六只,而不是八只,用手机顶端的手电筒照明,把笼子搬到院子里。他解开装小米的筒仓袋和其他在埃努古购买的东西。把一切安排妥当后,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他高喊一声“楚库!”,然后冲进客厅。他拎起那盏可充电的台灯,按下旁边的开关,一束微弱的白光从那三个荧光灯泡中亮起。他继续转动旋钮,但灯光并没有变亮。他俯身向前,低头看着那盏灯,发现其中一个灯泡熄灭了,灯罩的顶部蒙着一层煤灰。但他还是提着灯跑进院子里,当那束微光照亮鸡笼时,他又高声嚷道:“楚库,噢!楚库!”因为他发现,他丢下桥的其中一只鸡竟然就是那只白羽公鸡。
阿卡塔卡,人类有一个共同现象,那就是尝试逆转前尘往事:试图将已经发生的事情给拉回来,但每每都以失败告终。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和其他人一样,我的宿主跑到屋外,回到小货车旁,一只黑猫已经爬到上面,像守夜人般四处张望。他大声喝走那只猫。它发出一声尖厉的“喵呜”声,冲进了旁边的草丛里。他上了小货车,开回夜色中。路上车辆不多,只有一回,一辆半挂式大卡车堵住了道路,它正在尝试停入一座加油站。当他开到桥上时,刚才见到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她的车也开走了。他猜想那个女人并没有跳河,因为如果她真的跳河的话,那她的车还会在这里。但这会儿他关心的不是那个女人。他匆匆跑到河边,夜晚的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他的手电筒就像一条蟒蛇在吞噬黑暗。走近河岸边时,他察觉到昆虫在空中组成一道虫网,罩上他的脸庞。他慌乱地挥舞着双手将它们赶开。手电筒射出的笔直光束随着他的手势在水面上来回舞动了几回,然后照亮了对面河堤数米远的距离。他的目光顺着光束搜寻着,但只看见空荡荡的河堤和到处乱丢的破布与垃圾。他径直走到桥下,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动静,令他感到心悸。等他走近时,灯光照见了一个篮子。酒椰纤维的主编绳已经松开了,变成细长扭曲的纤维。他朝篮子冲过去,期盼有一只鸡爬进笼子里,没有被河水淹死。
他在篮子里什么都没找到,他将灯光投向桥下的河水,观察着手电筒能照亮的河上尽可能远的距离,但那里并没有两只鸡的踪迹。他回想将那两只鸡扔出去时的情形,它们如何扑棱着翅膀,它们如何绝望地想抓住那座桥的护栏,却又无能为力。从开始养家禽起,他就知道家禽在所有动物中是最软弱的。它们几乎没有能力保护或拯救自己,摆脱或大或小的危险。正是这份脆弱更令他对它们心生怜惜。起初他爱所有的鸟类是因为那只小鹅,当他目睹一只老鹰对一只母鸡展开残暴的攻击之后,他开始只爱弱小的家禽。
他像一个人在长着浓密绒毛的动物身上找虱子那样细细地梳理了浓厚的夜色,最后气恼地回到家。对他来说,他的行为就像是双手不听头脑的使唤。正是这一点,最令他感到痛苦。黑暗总是突然降临在一个发现自己无意间造成伤害的人心头。在得悉自己造成伤害之后,那个人的灵魂因彻底失败而下跪,屈服于主司悔恨与耻辱的阿鲁斯,而屈服伤害了他自己。造成伤害后,他会通过补偿的方式去治疗创伤。如果他撕破了另一个人的衣服,他或许会带着一件新衣服去找那个人,并说:嘿,兄弟,收下这件新衣服,作为我毁坏那件衣服的补偿。要是他弄坏了什么东西,他或许会想办法把东西修好或将其更换。如果他犯下了无法补偿的过失,或弄坏的物品无法修复,那他就无能为力,只能屈服于悔恨才能令心情恢复平静。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埃祖瓦,当我的宿主寻求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情的答案时,我总是大胆地为他提供答案。因此,那天晚上,在他睡着之前,我在他的脑海里劝说他应该在第二天早上回到河边,或许还能找回那两只鸡。但他没有理会我的建议。他以为那是源自本心的一个想法,因为人类没办法分辨哪些想法是精灵灌输的——哪怕是他自己的魑——哪些想法是他自己的心声。
第二天,我继续在他的脑海里令那个想法闪现了许多遍,但每一次,他的心声都会反驳,对他说已经太迟了,那两只鸡一定已经淹死了。我反驳这番话,说他并不知道实情。然后他的心声说:鸡已经没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到了第二天晚上,我知道他是不会去的,于是,奥瑟布鲁瓦,我做了您训示守护精灵除非遇到特殊情况,否则不能做的事情。我在宿主依然清醒的时候离开了他的身体。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知道身为他的守护精灵,我不仅是他的向导,对于他无法企及的事情,我还是他的帮手和见证人。这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他在灵界的代言人。我站在宿主的身体内,看着他的双手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他的双脚走出的每一步、他的身体做出的每一个行为。对我来说,我的宿主的身体就像一面屏幕,他这一辈子都展现在上面。因为,在宿主身上时,我只是一个空容器,被人的生命填满,因那个生命而充盈。我从见证人的位置观察着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成为我的证言内容。但魑被约束在宿主的身体之中,在里面时,它几乎看不见也听不到超自然灵界正在发生或谈论的事情。当魑离开宿主时,它便立刻接触到人界之外的事物。
一离开宿主的身体,灵界的喧嚣便震撼了我,那是震耳欲聋的交响乐,会令哪怕最勇敢的男人也感到恐惧。那是许许多多声音的集合——呐喊、号叫、咆哮、吵闹,各种各样的声音。虽然人界与灵界只有一线之隔,但除非离开宿主的身体,否则守护精灵根本听不到这声响,哪怕一丝一毫,真是太神奇了。头一遭来到这个世界的魑会立刻被这种喧闹声震撼住,或许会感到非常害怕,或许会逃回宿主身上,那里才是安静的堡垒。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这种情形就发生在我身上,我在奥格布尼克、恩格多、埃兹—奥菲,甚至阿巴贾的金字塔形土丘的栖息洞穴遇到的许多守护精灵也一样。到了晚上,精灵活跃的时候,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
每当在宿主依然清醒的情况下离开他时,我会尽量令行动快速短暂,以免我不在时他会出事或做出我无法为之负责的事情。由于以没有肉体的形体行动与凭附于人类肉身时不一样,我不得不缓缓穿过本穆奥熙熙攘攘的广场,在那里,形形色色的精灵像一罐肉眼看不见的虫子般蠕动。我的迅速行动有了成果,在七次眨眼之内我便来到河边,但我在那里什么也没看见。第二天我又回到了那里,到了第三回,我看到了他扔下桥的那只棕色公鸡。它已经肿胀起来,浮在河面上,双脚朝天,皮肤紧绷,早已死去。河水在那只公鸡的尸体上染了一层几乎无法辨认的灰色,它肚皮上的羽毛都掉光了,似乎河里有什么东西将其啃食殆尽。它的脖子似乎变长了,上面的皱纹变得更深,身体变得浮肿。一只秃鹫端坐在那只鸡平伸在水面的一只翅膀上,低头打量着鸟尸。我没有看见那只白羽公鸡的踪迹。
埃布贝迪克,在我的许多轮回中,我了解到,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的事情在某个地下世界里早已发生过了,宇宙之内并无新事。这个世界怀着亘古的耐心,平静无声地轮转着,所有的事物都在等待,在等待中获得生机。降临在一个人身上的厄运早已等候着他——就在某条道路中间,或在一条高速公路上,或在某个战场上,等候着它的时机。当那个人到达该地点时就会被厄运击倒,可他还傻乎乎地表示难过与困惑,所有同情他的人也一样,甚至包括他的魑。其实那个人早已死去,死亡的现实只是被时间这张薄纱掩盖了,而它终究会掉落,揭示实情。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那天晚上他睡着时,我离开了他的身躯,我经常这么做,这样我可以守护他,因为住在本穆奥的精灵在这世界的夜里趁人类熟睡时总是更加活跃。从这个位置,我将那只公鸡和那只秃鹫的映像传入他的潜意识中,因为与宿主交流这种神秘事件时,最容易的方式就是通过梦境——那是一个脆弱的国度,魑总是得小心谨慎地进入,因为它是一个开放的剧场,任何精灵都可以闯入。魑必须先让自己离开宿主,才能进入宿主的梦境中。这也阻止了魑被外界的精灵视为在无主之地徘徊的孤魂。
当我在他的眼前闪现那几幕映像时,他在睡梦中抽搐,举起一只手,虚弱地攥紧拳头。我长叹一声,松了口气,情知现在他已得悉那只白公鸡发生了什么事情。
噶嘎纳奥格乌,因淹死了两只家禽产生的悲伤盖过了他对那个桥上的女人的所有念头。慢慢地,随着他的悲伤渐渐减轻,对她的思念开始出现在思绪的边缘,然后渐渐涌入。他开始思念那个女人,想着那天晚上见到她的模样。在夜幕中他只看出那个女人中等体形,不像妓女J小姐那么丰满。她穿了一件薄薄的上衣和一条裙子。他记起那个女人开的车是一辆蓝色丰田佳美,和他叔叔开的车很像。然后,就像蚱蜢一样,他的思绪总是从她的样貌跳到对他离开那座桥之后她做了什么事情的好奇上。他责备自己竟然匆匆离开了那座桥。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随随便便地照料着家禽和菜园,一心思念着那个女人。当他开车去城里时,都会寻找那辆蓝色小汽车。几个星期过去了,他又想去找那个妓女。欲望就像一场风暴那般壮大着,浇灌他干涸的灵魂。一天晚上,在欲望的驱使下,他去了那家妓院,但J小姐忙着接客。别的妓女围住他,其中一个把他拉进房间里。这个女人腰肢纤细,肚皮上有一道疤痕。和她在一起时,他觉得踏实笃定,似乎在上一次召妓时,他的担忧与天真已经被狠狠揍死了。他毫无顾忌地和她亲热。尽管我总是不去看我的宿主做爱,因为那一幕情景很像恐怖的死亡,但我仍留在他的身体里,因为这是他的初体验。他完事后,那个妓女拍了拍他的脊背,夸他真的很棒。
可是,虽然有了这一回的经历,但他仍被J小姐深深地吸引,被她的身体所吸引,被她那熟悉的叹息声所吸引。虽然他已经和别的女人有过更加亲密的举动,但他觉得J小姐的双手带给了他更美妙的愉悦,这令他感到惊讶。三天后,他回到妓院,别的女人满怀欣喜地冲他跑过来,但他躲开了。这一次J小姐有空。她只是依稀认得他,随便打了声招呼,默默地脱下他的衣服。在他们开始之前,她接了一个电话,叫打电话的人两小时后再来,可那个男人似乎不肯,于是她吩咐他一个半小时后可以来。
他们开始了,这时她说起上次的情形,哈哈笑着说:“那一回被我侍弄后,现在你总算是开眼了,是吧?”
他以令灵魂灼热的热情兴奋地与J小姐欢爱,全情投入巫山云雨中。当他瘫倒在她身边时,她便推开他的胳膊,站起身来。
“J小姐。”他喊道,几乎都快哭了。
“嗯,怎么了?”她问道,开始将胸罩套在乳房上。
“我爱你。”
埃格布努,那个女人停下动作,拍手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打开电灯,回到床上,一手托住他的脸,模仿着刚才他说话时字斟句酌的严肃语气,然后笑得更大声了。
“噢,小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又拍了拍手,“瞧瞧这个家伙,他说他爱我。如今没有人会遇到这种事情了。我可看透你了——你说爱我。你倒不如说你爱你妈。”
她打了个响指,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连好几天,她的笑声伴随着他在许多空荡荡的地方回响着,似乎是世界本身在嘲笑他,一个孤独的小男人,他唯一的罪孽是渴望有人陪伴。在这里,他第一次品尝到浪漫恋情令人迷惘的情感,与他对鸟儿与家人的感觉很不一样。那是一种痛苦的感觉,因为嫉妒是介于爱情与疯狂之间的精灵。他想拥有她,对在他之后将会占有她的其他所有男人怀恨在心。但他不知道没有什么事情真正属于一个人。他赤条条地出世,将会赤条条地回去。一个人或许可以一直保留着某样东西,但一旦离开它,便会永远失去。当时他不知道一个男人或许会为了心爱的女人而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但当他回去时,她已经不再爱他。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他为自己尚不明白的事情而伤透了心。于是,他离开了那里,发誓再也不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