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卑微者之歌
噶嘎纳奥格乌,恋人们的日常生活总是以分享共同之处作为开始,因此,到后来,每一天变得与之前那一天没什么分别。无论聚散离合,恋人们总会将彼此的话铭记在心;他们说说笑笑;他们云雨交合;他们争辩不休;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一起照料家禽;他们看电视,一同憧憬未来。就这样,光阴飞逝,记忆累积,直到两人的结合成为他们对彼此说过的所有言语、他们的笑声、他们的欢爱、他们的争吵、他们的进餐、他们喂养家禽和所有一起做过的事情的总和。当他们不在一起时,夜晚变得不堪忍受。他们为太阳被遮蔽而感到绝望,焦急地等候着夜晚赶紧过去,这张天幕将他们与挚爱的人分开。
到了第三个月,我的宿主意识到他最珍惜的时刻,是恩妲莉与他一起照料家禽。虽然关于饲养家禽的许多事情——像鸡棚的味道、家禽们到处拉屎的行为、将它们宰杀后把肉卖给餐馆——仍然令她觉得讨厌,但她还是蛮喜欢养家禽的。尽管她毫无怨言地和我的宿主一起工作,但他一直担心她对这份工作的观感。他总是回想起在埃努古的家禽市场见过的那个大学理科讲师,他曾愤怒地抱怨卖家禽的小贩们抓住它们的翅膀这个习惯,说这是麻木不仁的残忍之举。虽然恩妲莉本人正在接受药剂师的培训,在给他看的照片里穿着实验袍,但她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人。她轻松地拔掉家禽长得过于茂盛的羽毛。清晨她到他家里或过夜时会顺手拾起鸡蛋。除了养家禽之外,她甚至还照料起他和他的屋子。她的手探进了他生命中的阴暗隐秘之处,触摸了里面的所有东西。到后来,她成为他的灵魂里眼噙泪水苦盼多年的向往。
那三个月里,他在桥上偶遇的这个女人改变了他的生命,而我为了她,今晚冒昧前来做证。一天下午,恩妲莉没有事先说一声就过来了,还带来了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机和一个熨斗。几个星期前,她曾戏谑地说在她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他不看电视。他没有告诉恩妲莉其实他曾经有过一台电视机,是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只是前不久,在两人重逢的几个星期前,因为气恼莫图不见踪影,他把电视机砸了个稀巴烂。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把电视机拿去找附近的电器修理匠。摆弄了一番之后,那个修理匠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对他说他应该买一台新的。更换损坏零件的价格抵得上一台新电视了。他决定将那台破电视留给修理匠,后者的小铺开在繁忙的高速路边,摆成金字塔形状的损坏程度不一的电器包围着他。
除了搬新电器过来之外,恩妲莉甚至把房子弄得干干净净。她经常给洗手间拖地,当一场大雨过后青蛙从排水沟里跳进来时,她找了一个水管工,用格栅将管口封好。她将洗手间墙壁的白色瓷砖擦得干干净净,而他已经有好多个月没有清洁过了。她给他买了新毛巾,不是把它们吊在门上——因为上面一定尽是灰尘!——也不是晾在门背的弯曲钉子上——因为钉子长出了锈斑,把毛巾弄脏了——而是挂在一个塑料挂架上。随着时间流逝,似乎每天恩妲莉都在为他的生活带来改善,就连埃洛楚库,现在我的宿主不怎么理会他,也总是说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虽然我的宿主对这些事情怀着感恩之情,直到三个月后,当恩妲莉陪她的父母去英国——白人的土地旅行时,他才做出深刻的思考。这是因为人们只有与事物保持一定距离时,才能清楚地看待它们。一个人或许会因另一个人的冒犯而对其怀恨在心,随着时过境迁,他会开始关心那个人。这就是为什么睿智的祖先们说隔着一段距离听乌嘟鼓会更加清晰。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正是在恩妲莉离开时,我的宿主才更清楚地了解恩妲莉究竟为他做了什么。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恩妲莉对他说过的所有的话变得更加清晰可闻,他留意到了自己的生活中所有的改变,恩妲莉到来之前的过去与现在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正是在这段单身的日子里,思索着这些事情时,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渴求,带着巨大的诱惑力,他想和恩妲莉结婚。他站起身,大声嚷道:“恩妲莉,我要和你结婚!”
伊安格—伊安格,我无法形容那天晚上我在宿主身上见到的喜悦。没有任何诗歌、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完整地形容它。早在他的叔叔来看望他并劝他讨一个妻子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他在寻找这么一个女人——自从他的母亲死去的那天起。我,身为他的魑,会全力支持他。我见过这个女人,认同她对我的宿主的照顾,甚至听过她的魑证实她真的爱他。我坚信一个妻子会恢复他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失去的宁和心情,因为最睿智的祖先们说当一个男人建造了房屋和农场,就连精灵们也会期盼他娶妻。
他做出决定两天后,恩妲莉回到了尼日利亚。她陪家人回到阿布贾后就打电话给他,但说话时很小声。在她说话时,他听见恩妲莉所在的房子里一扇门打开的声音,这时电话被挂断了。她致电时,他正在拾鸡蛋和更换主鸡棚地板上的锯末。那天晚些时候,她抵达乌穆阿希亚,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这一次,他刚在供应鸡蛋和鸡肉的餐馆里吃完饭,他时不时会去那里用餐。他们刚开始聊,这时响起开门的声音,她立刻挂断了电话。
我的宿主放下电话,在喝瓜子汤配邦加鱼用来装鱼骨的塑料碗里洗了手。他向餐馆老板的女儿付了钱,这个姑娘总是戴着一条折成鸟尾形状的围巾,让他想起莫图。他从一个塑料小瓶里取了一根牙签,走进日头里。他朝一个小贩招手,那人正扛着装在密封小包里的水大声叫卖:“买纯净水哟,买纯净水喂!”阿古吉埃格贝,这种买水卖水的行为总是令我感到惊奇。祖先们根本无法想象,即使在干旱时节,水——大地女神本人最丰沛的馈赠——竟然会被拿来卖,就像猎人在贩卖刺猬!他买了一包纯净水,将十奈拉的找钱塞进口袋里,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他拿出电话,想翻盖接听来电,却又把它放了回去。他吐掉牙签,咬开水袋,把袋里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将袋子扔进旁边的灌木丛里。
我的宿主生气了。但在这种情况下,愤怒总是会变成一只生下一窝窝猫崽的母猫,它已经在他的心里诞下了嫉妒与怀疑这两只猫崽。因为在走回小货车那里时,他一直纳闷为什么自己会倾心于一个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女人。我在他的脑海里闪念,告诉他根本没必要生她的气,我建议他再等一等,听她解释,了解全部内情。
他并没有回应我的建议,只是上了小货车,沿着本代路驶过那根上面写着这座城镇名字的大柱子,仍然气冲冲的。他来到一处简陋的十字路口,在那里,一辆三轮车硬是加塞挤进了他的小货车与另一辆汽车之间,幸亏他及时踩了刹车,否则就会撞上。我的宿主把车子停在路肩上时,那辆小三轮车的司机在咒骂他。
“魔鬼!”他冲那个人吼道,“你们就是这么死掉的。你开的只是普通的三轮嘟嘟车,可你就像在开一辆他妈的大卡车!”
在他破口大骂时,手机响了,但他没有接听。他开车驶过天主之母大教堂——他已经很久没去了,抄近路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他的农场。他熄了引擎,拿起手机,拨打了她的号码。
“你在干什么?”手机里她大声说道,“怎么了?”
“我不……”他对着手机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不想在电话里和你说话。”
“不,你必须说。我对你做了什么?”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摇下车窗。
“我很生气,你又那么对我。”
“我又怎么对你了,喂,侬索?”
“我让你感到难为情。别人走进房间时,你就挂断电话。”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嗓门在升高,开始变得高亢激烈,恩妲莉总是抱怨那声音很难听,但他没办法克制自己,“告诉我,嗯,你挂断电话时,开门那个人是谁?”
“侬索——”
“回答我。”
“好的,那是我妈。”
“嗯——嗯,你明白了吧?你不肯接受我吗?你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有我这个人。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你男朋友。你明白了吧,在你的家人面前,你不肯接受我,恩妲莉。”
恩妲莉想说话,但他一直说个不停,迫使她保持沉默。现在他等着恩妲莉再开口,心里更加忧虑,不只是因为他的语气所暴露的情绪,而且因为刚才他直呼了恩妲莉的名字,只有在生气时他才会这么做。
“你还在吗?”他问道。
“在。”隔了一会儿她才应话。
“那就说话啊。”
“你在哪儿?”她问道。
“我家。”
“那好,我现在过去。”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心里暗暗感到高兴。显然,原本恩妲莉打算几天后才来见他,但他希望她尽量早点来。因为他想念恩妲莉,这是他之所以生气的一部分原因。他生气的另一部分原因是恩妲莉离开时他心中萌发的焦虑,而在他打定主意要和恩妲莉结婚之后,焦虑变得越发挥之不去。就像经常发生在他和大部分人类身上的情形一样,一个可疑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充满了诱惑力。一开始,人们相信这些想法,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加尖锐透彻,因此他们开始察觉出自己的计划有种种缺陷。这就是为什么几个小时后,他意识到——似乎在这段时间里,这件事情一直被隐瞒着——自己既不是有钱人,长得也不是特别帅,而且只读到中学。相反,恩妲莉即将完成大学学业,将会成为医生(埃格布努,虽然恩妲莉对他说过许多遍,她会当药剂师,不是医生)。他需要恩妲莉过来,以某种方式再让他安心,相信他的想法是错的,他的地位并不比恩妲莉低,两人其实是平等的。而且恩妲莉爱他。虽然恩妲莉不知道,但她同意过来就已经令他感到心安。
他下了小货车,走进小农场里,在几排还在生长的西红柿之间停下脚步,观察另一边的玉米棒子的长势。一只兔子或许看到了他,窜了出来,飞快地几大步跳进玉米田里,尾巴摆来摆去。它跑上几步,然后停下来,抬头四处张望,然后又接着跑。他看见一件汗衫——或许是被风从某处刮来的——挂在一株玉米上,把它压弯了。他拿起那件汗衫。上面沾着尘土,还有一只有网状花纹的黑色蜈蚣。他把那只蜈蚣掸掉,走到砖头围栏后面的垃圾堆将汗衫扔掉,这时候,恩妲莉来了。
***
埃祖瓦,睿智谨慎的祖先们说,无论舞者站在哪个位置,笛声总会伴随他左右。那天晚上,我的宿主如愿以偿:恩妲莉来找他了。但他是通过抗议实现的,主导着吹笛者的曲调。因此,当他走进屋子时,恩妲莉站在里面,十指张开捂着疲惫的面容。当他走进屋子里时,恩妲莉转过身子,垂下眼睛,说道:“我来不是想和你吵架,我只想平心静气地交谈,侬索。”
他担心恩妲莉说的话或许会让他专注地听上很久,便问恩妲莉可不可以先去喂鸡。他匆匆走进院子里,想尽快回到恩妲莉身边。他打开木头和格栅做的鸡棚的门。那群鸡蜂拥而出,兴奋地咯咯咯地叫唤。它们满怀希望地冲到番石榴树下,他在那儿铺开了麻袋,但还没有倒出饲料。它们开始啄食时,只扑了一场空,他走回屋子里,在大门的下面塞入楔子,这样就只有纱门关上。他舀起最后一大杯小米,将几乎空了的袋子系起来,放在厨房的一个橱柜里,免得那些鸡把袋子啄食掉。然后他回到院子里,将饲料倒在树脚的麻袋上。一群饥肠辘辘的鸡马上围住了麻袋。
回到客厅里时,恩妲莉坐下来了,正看着她从白人的国度带来的相机,她说那叫“拍立得相机”。她的手提包仍在身边,她的鞋子,她说那叫“高跟鞋”,仍穿在脚上,似乎她准备马上离开。埃格布努,虽然你总是能从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了解他的想法,但现在很难了解伟大母亲的女儿们在想什么。这是因为她们现在的打扮方式与母亲们不一样。她们不肯穿织染布料的衣服,不肯编织精致的发辫,也不肯戴珠链和贝串。现在一个女人会自己用一根画笔在脸上搽各种颜色的脂粉,心情难过的女人会在脸上搽满颜色,看上去竟然高高兴兴的。这就是那天恩妲莉的模样。
“告诉我,”我的宿主刚坐下她就问道,“你想见我的家人吗?”
他坐的是沙发最脆弱的部位,他的整个身体都陷了下去,几乎看不见恩妲莉的全身。虽然他就在恩妲莉的正前方。
他察觉得出恩妲莉的语气里带着愤怒,说道:“是的,如果我们打算结婚的话——”
“所以,你想和我结婚吗,侬索?”
“是的,姑娘。”
他在说话时,恩妲莉合上了眼睛,现在她睁开眼睛,眼圈看上去红红的。她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双腿朝他伸过来。“你是认真的吗?”
他抬头看着恩妲莉:“是的。”
“那你会见到我的家人。如果你说你想和我结婚的话。”
埃格布努,说出这番话似乎令她觉得很痛苦。你不需要占卜者的眼睛就能看出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那件东西被隐藏在拉着窗帘的心房里,她不肯将其表露。我的宿主也看得出来,所以他把恩妲莉拉到大沙发上他的身边,问她为什么不愿意让他见家里人。听到他这么问,恩妲莉从他身边挣开,背过脸去。他看得出恩妲莉在害怕。虽然恩妲莉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那对几乎垂到肩上的大得足以探过两根手指的耳环,但他察觉得到她的心情。因为恐惧是能笼罩住一个人原始赤裸的脸庞的感情之一,每当它表露出来时,任何一双看得见东西的眼睛都能认出来,无论那张脸庞带着多浓的妆容。
“为什么这件事情令你难过呢,姑娘?”
“我没有难过。”还没等他说完她就抢着回答。
“那为什么你在害怕?”
“因为那不会是好事。”
“为什么?为什么我连认识女朋友的家人都不行?”
恩妲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她又背过脸去。“你会见到他们的。这件事我答应你。但我了解我的父母,还有我哥哥。我了解他们。”她又摇了摇头,“他们是骄傲的人。那不会是好事。但你会见到他们的。”
他被听到的话搞糊涂了,没有开口。他希望多了解一些内容,但他不是那种老是追问不休的人。
“我回到家就会告诉他们关于你的事情。”她以难以察觉的不自在的小动作轻轻地用脚打着拍子,“今晚,我就会告诉他们,就今晚。然后我们看什么时候可以带你到我家。”
说完这番话之后,她似乎如释重负,在沙发上偎依在他身旁,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她的话仍然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因为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产生了强烈的影响——“那不会是好事。”“所以,你想和我结婚吗?”“你会见到他们的。这件事我答应你。”“然后我们看什么时候可以带你到我家。”——这些话都不容易摒出脑海。它们需要时间慢慢消化。他正在琢磨时,后院传来一声异响,吓了他一跳。
他一跃而起,一眨眼工夫就跑到厨房。他从窗台上抄起弹弓,打开纱门,但已经太迟了。等他来到院子里时,那只老鹰已经迎着上升的热流风猛烈地扑扇着翅膀,它的利爪正抓着一只黄白色的小鸡。它飞起来时,翅膀碰到了晾衣绳,令绳子摇晃起来,他挂在上面的两件衣服掉到地上。他朝那只老鹰射出一块石头,但根本没有打中。他往弹弓里又装了一块石头,但他知道这并没有用。那只老鹰已经飞入了无法触及的风中,开始腾飞而起,它的眼睛不再俯视下面,而是直视前方,望着广阔无垠的没有颜色的天空。
楚库,那只老鹰——它是一只危险的猛禽,像豹子一样有致命的杀伤力。它只想吃肉,一辈子都在寻觅肉食。它是天空的鸟儿中默不作声的神秘客。它是翱翔的神明,生来便有狂暴的翅膀和无情的利爪。祖先们仔细研究过它和它的近亲鹞子,创造格言诠释它的本性,其中一句恰如其分地诠释了刚刚发生在我的宿主饲养的鸡身上的事情:“每次出击之前,老鹰会对母鸡说:‘把你的雏鸡护在怀里,因为我的利爪饱浸鲜血。’”
我的宿主眺望着那只飞走的老鹰,愤怒万分,这时候恩妲莉打开纱门,走进后院。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那么快跑出去?”
“一只老鹰。”他没有回头看恩妲莉,指着远方,但刺眼的日头晒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手搭凉棚遮住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老鹰飞走的方向。但刚才袭击的情景依然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依然那么生动,他很难相信事情已经结束了。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没办法救下自己养的鸡,不让它被撕碎吞食。他含辛茹苦亲手喂养的鸡——其中一只又被夺走了,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转身看着剩下的鸡——除了那只小鸡被叼走的母鸡之外——畏缩地躲在安全的鸡棚里。那只丧子的母鸡到处乱走,步态略带踉跄,咕咕咕地叫唤着,他知道那是表达悲愤之情的鸟语。他没有说话,只是指着空荡荡的天空中的方向。
“我什么也看不见。”恩妲莉手搭凉棚张望,又转身对着他,“它偷了一只鸡,是吗?”
他点了点头。
“噢,我的天哪!”
他的目光转到刚才的袭击留下的痕迹:斑斑血迹和几片鸡毛。
“它抢走了多少只鸡?它怎么——”
“一只。”他说道,然后提醒自己正在和一个不想以伊博语交流的人说话。他补充了一句:“一只而已。”
他把弹弓摆放在长凳上,跟在那只正在后院里走动和哀啼的母鸡身后。他想把那只母鸡逮住,可第一次出手被它躲过了。接着他猛扑向前,伸出双手,抓住它最靠近左肩的翅膀部位,将它堵在篱笆上。然后他拎起母鸡的腿,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鸡爪。母鸡变得安静下来,竖起了尾巴。
“事情怎么发生的?”恩妲莉一边捡起掉落的衣服一边问。
“它刚刚来过——”他抚摸着母鸡的耳垂,停了一下,“它刚刚飞落它们头上,将这只母鸡艾妲的雏鸡抓走了。她刚刚孵的雏鸡。”
他把母鸡艾妲放回鸡笼里,缓缓地把门关上。
“我很抱歉,亲爱的。”
他拍了拍手,将手上的灰尘拍掉,然后走进房子里。
他先去了厕所洗手,然后回到客厅里,这时恩妲莉问道:“这种事情一直发生吗?”
“不,不,噢,不是一直发生。”
他本想只回答这么多,但是,楚库,我敦促他将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了解他。我知道治愈一个受挫折的男人的方式之一就是他从前获得胜利的故事。它抚慰了由失败造成的伤痛,让他有可能在未来获得胜利。因此,我在他的脑海里闪念,让他想起老鹰并不总是来这里肆虐。我建议他告诉恩妲莉这种事情并不是经常发生。稀罕的是,他竟然听从了我的建议。
“不,这种事情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发生。”他说道,“这种事情不能总是发生。绝不可以!”
“噢。”她应了一声。
“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事实上,不久前,有一只老鹰想袭击我的家禽。”他说道,为自己突然说起了蹩脚的白人语言感到吃惊。但他就用这门语言向恩妲莉讲述了他不久前的胜利,而她专注地倾听着。他开始讲述,不久前他把家禽放出来,几乎所有的家禽,除了一个笼子里的几只肉鸡之外,然后进厨房给水槽里的芋头削皮,时不时朝外面张望,这时他发现有一只老鹰正在家禽头顶的天空中盘旋。他打开百叶窗,抄起弹弓,从窗台拿起一块石头。他将石头上的红蚂蚁吹走,然后打开其中一扇百叶窗,让自己的双手能有足够的空间施展,然后转动手把,让百叶窗的叶片彼此间呈笔直平行的层叠。然后他等候着那只老鹰发动袭击。
他对恩妲莉说,老鹰或许是鸟类中最警惕的,能接连几个小时不断盘旋,紧盯着目标,让自己的出击尽可能精准——只要一击而中,那就足够了。他知道这一点,因此也在耐心等候。他的眼睛一秒钟也没有离开那只盘旋的老鹰。这就是他能在老鹰悍然扑落院子里,抓起一只小公鸡,试图乘风遁去的那一瞬间打中它的原因。精确制导的石头将这只掠食者撞到篱笆上,迫使它丢下那只小公鸡。那只老鹰重重地从篱笆上滑落。它挣扎起身,它的脑袋暂时消失在张开的翅膀里。它摔得头晕眼花。
当那只老鹰试着站起身时,他冲进院子,然后将它卡在墙上,不去理会它剧烈扇动的翅膀和凄厉的叫声。他拖着鹰翅,将它拽到农场尽头垃圾桶旁边那棵腰果树下。他强调说,他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愤怒。他怀着熊熊怒火绑住那只老鹰的翅膀,它的脑袋流下的鲜血浸透了结实的麻绳。他把那只老鹰绑在树上时,训斥着它和它的所有同类——所有那些偷走他与同胞们以汗水、时间和金钱培育出的成果的畜生。他走进屋子里,拿着几根钉子回来,汗水从他的脊背和脖子上淌落。他走回院里时,那只老鹰愤怒地怪叫着,声音刺耳难听。他从树后拾起一块大石头,将那只老鹰的脖子抬起靠在树干上。然后他用那块石头将钉子敲进老鹰的脖子,直到钉子从另一边贯穿而出,溅出木屑,令那棵树的一层老皮剥落下来。现在他的手和石头都沾满了鹰血,他拉开一只翅膀,将翅膀也深深地钉入树干中。虽然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极其残忍而且罕见的事情,但他被怒火吞噬了,他决心贯彻自己的意志,因为这是那只老鹰应得的惩罚:钉十字架之刑。因此,他将死鹰长满羽毛的双脚并拢在一起,将它们钉在树上。行刑结束了。
现在,故事讲完了,他坐回椅子上,陷在自己所描述的情景里。虽然他一直看着恩妲莉,但似乎从他开始讲述故事之后这才第一次见到她。他知道刚才对恩妲莉讲述的事情是多么沉重,现在他害怕恩妲莉肯定会认为他是一个暴徒。他连忙抬头看恩妲莉,但他猜不透恩妲莉在想什么。
“我很惊讶,侬索。”她突然说道。
“因为什么?”他问道,心跳开始加速。
“那个故事。”
是吗?他在心里问道。那就是从现在开始恩妲莉对他的观感吗?一个无可救药的残暴的男人,对鸟行钉十字架之刑?“为什么?”他问道。
“我不知道。可是——事实上,我不知道。或许是你向我讲述的方式。可是——我只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爱他的家禽的男人。”
埃布贝迪克,听到这番话,我的宿主的思绪围绕着它打转。爱,他在心里想。在这个时候,在他刚刚坦白承认自己干得出如此残忍疯狂的举动之后,恩妲莉心里想的怎么会是爱呢?
“你爱它们。”她又说了一遍,然后闭上了眼睛,“如果你不爱它们,就不会做出你刚刚在故事里向我讲述的那种行为。今天也是。你真的很爱它们,侬索。”
他点了点头,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我想,你真是一个好牧人。”
他抬头看着恩妲莉,问道:“什么?”
“我说你是一个牧人。”
“那是什么?”
“就是养羊的人。你记得《圣经》吗?”
恩妲莉的话令他感到有点困惑,因为他并没有就那件事想太多,男人不会深刻思考自己每天都在做的、已经成为惯例的事情。他没有思考过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摧毁了。那些鸟既是他的心被摆在上面焚烧的壁炉——与此同时,它们又是木头燃烧殆尽之后残余的灰烬。他爱它们,虽然它们千姿百态,而他只是一个简单的个体。但和每一个去爱的人一样,他希望得到回报。因为他甚至不知道他那只独一无二的小鹅爱不爱他,他的爱到后来变成了畸形的事物——他或我,他的魑,都无法理解的事物。
“但我养的是家禽,不是羊。”他说道。
“那并不重要,你养的是鸟也一样。”
他摇了摇头。
“千真万确,”她说道,现在挨着他近了些,“你是鸟儿们的牧人,你爱着你的家禽。你照顾他们,就像耶稣照顾他的羊,都怀着深深的爱。”
虽然恩妲莉的话让他疑惑不解,但他说道:“大概是吧,姑娘。”
阿格巴塔—阿鲁玛鲁,那天恩妲莉说过的话令我的宿主感到困惑,即使他们做了爱,吃了米饭和炖菜,又做了爱之后,恩妲莉进入梦乡,他坐在床上,倾听着农场和谷仓里蟋蟀的鸣叫时,仍令他感到费解。他的思绪一直横亘在恩妲莉说过的关于她的家人的那番隐晦的话上,似乎陷在了那里,就像一只被粘鸟胶粘住的鸟儿。他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墙壁,但没有看着任何东西,这时恩妲莉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你怎么还不睡,侬索?”
他转过脸对着她,躺倒在床上。
“我这就睡,姑娘。你怎么醒了?”
她转过身,在漆黑中,他看见了她乳房的轮廓。
“嗯,我不知道,我就那样子醒过来了。我以前也睡得不踏实,噢,”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微弱,“嗯哼,侬索,我一整天都在想:那只老鹰叼走了小鸡后,其他的鸡发出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好像它们全都聚集——呃,在一起。”她轻咳一声,他听见她的喉咙里有痰音,“好像它们全都在说着同样的事情,发出同样的声音。”他刚要开口,但恩妲莉继续说道:“真是奇怪。你注意到了吗,亲爱的?”
“是的,姑娘。”他说道。
“告诉我,那是什么?那是哭声吗?它们在哭吗?”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谈论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很艰难的事情,因为它总是令他心有感触。因为那是他珍视家禽的其中一个原因——它们是那么脆弱,它们得仰仗他的保护、喂养和一切照顾。在这一点上,它们与野生的鸟不一样。
“是真的,姑娘,那是哭声。”他说道。
“真的吗?”
“千真万确,姑娘。”
“噢,天哪,侬索!怪不得!因为那只小鸡——”
“就是那样。”
“为了被老鹰叼走的那只?”
“就是那样,姑娘。”
“那真是太令人伤心了,侬索。”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但你怎么知道它们在哭呢?”
“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他总说那就像一首为逝者而唱的哀歌。他称之为‘埃格乌戊穆—奥比雷—伊赫’。你明白吗?我不知道‘戊穆—奥比雷—伊赫’用英语怎么说。”
“小人物,”她说道,“不,卑微者。”
“是的,是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父亲的说法翻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他用英语表述时就是这么说的:卑微者。他总是说,那就像它们的‘叫响曲’。”
“是‘交响曲’,”她说道,“交——响——曲。”
“对,他就是这么说的,姑娘。他总是说那些鸡知道那就是它们所能做的一切:呜咕咕呜咕咕地哭泣着!呜咕咕呜咕咕!”
晚些时候,在恩妲莉重返梦乡之后,他躺在恩妲莉身边,思索着那只老鹰发动袭击和恩妲莉对家禽的观察。然后,随着夜色渐浓,他的思绪回到了恩妲莉说过的关于她的家人的事情上,恐惧又悄然潜入,这一次,戴着邪灵的面具。
伊安格—伊安格,长者们说过:“墙上若是没有洞,蜥蜴就进不了屋。”即使一个人陷入烦恼,但只要没有崩溃,他就能挺过来。虽然我的宿主的宁静被搅乱了,但他仍然正正经经地做事。他送了二十九个鸡蛋给街那头的餐馆,开车到埃努古卖了七只鸡,又买了几只棕母鸡和六包饲料。他只买了一包麦麸,遇到一个男人在吹奏乌扎——吹给精灵听的笛子。那个吹笛者跟在另一个男人身后,后者的躯干上用白垩、靛蓝染料和紫檀木屑画满了图案,牙齿之间咬着一片棕榈树的嫩叶。在那两个男人身后是一出傩舞。一群人聚在一起,那个傩者戴着一个长角的面具,上面开了一道口子,那是一个长着丹凤眼的长者,正伴随着古老的笛乐和双锣的节奏起舞。如您所知,埃格布努,当一个人遇到祖先的精灵——某位或某几位祖先的肉身显灵——你无法抵挡它的吸引力。噶嘎纳奥格乌,我无法克制自己!因为我曾在伟大祖先们的时代生活过,那时候傩舞是常见的情景。我无法抵挡倾听乌扎吹奏的神秘乐曲的诱惑,那支笛子是在世最出色的匠人制作的。我从宿主身上出来,飞进一群疯疯癫癫的千姿百态的精灵当中,它们聚集在这一带,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它们的脚踩着埃津穆奥的柔软地面。更令我吃惊的是我在熙熙攘攘的市场另一头的上空见到的情景。一群小小的人形精灵——早已夭折或被流产或被杀掉的孪生婴儿——正站在将近四百米高的空中玩耍,那里是灵体飞升和鸟儿飞翔的神秘通道。这群精灵被一股人类(除了巫医和天才之外)无法理解的力量托在人群上方,看上去就好像在地上一样。它们在跺脚,跳跃,打着响指,玩着“感谢阿拉”的古老游戏。它们的笑声高亢热烈,伴随着人间早已失传的空灵绵长的古老语言。楚库,虽然我以前目睹过像这样的情景,但我再一次被那一幕惊呆了:虽然有几十个儿童模样的精灵在玩耍,但在它们下方,市场仍井然有序,丝毫没有受到干扰。市场里继续充斥着妇女们讨价还价、人们开车来来往往的声音,一出傩舞伴随着在那个地方回荡的乌扎和木鼓的乐声正在进行。没有人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而上面的精灵也没有理会下面的凡人。
我刚才被嬉戏的精灵深深地吸引住,回到宿主身上时,傩舞者及随行人员已经走了。因为在精灵的国度里,对于人类来说一段漫长的时间,只相当于打了个响指。这就是当我回到他身上时,他已经开着小货车驶回乌穆阿希亚的原因。由于这个插曲,我未能目睹我的宿主在市场所做的一切,奥巴司迪内鲁,对于这件事,我祈求得到您的原谅。
离乌穆阿希亚还有一小段距离,我的宿主收到恩妲莉发来的一则消息,说她那天晚上只会待一小会儿,因为她得准备第二天的考试。那天晚上恩妲莉来了,穿着她那件实验袍,他正在看《百万富翁》,恩妲莉喜欢看这个电视节目,还介绍他也看。
她脱下实验袍,露出一件绿色衬衣和一条牛仔裤,让她看上去像一个青春未艾的少女。
“我刚从实验室那里过来。”她说道,“请把电视机关掉吧,我们得谈谈明天去我家的事情。”
“电视机?”他问道。
“是的,关掉!”
“噢?别发脾气,姑娘。”
他慢慢地起身准备去关电视,但听到表示气氛紧张的异响,他停下脚步,站在那儿又看起了节目。
“我们还是到后院去吧,这里很闷热。”恩妲莉说道。
他跟着恩妲莉去了后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家禽的味道。他们坐在长凳上,恩妲莉正要开口,这时她看见一根长长的黑羽粘在墙上,似乎被胶水粘住了。“看哪,侬索!”她说道,他也看见了。他从墙上捡起那根羽毛,闻了一下。
“是那只笨鹰的。”他摇了摇头说道。
“啊,它怎么会粘在上面?”
“我不知道。”他拗断了那根羽毛,扔到篱笆的对面,想起昨天的事情,气不打一处来。
恩妲莉长长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她说话时似乎每一个字都得反复斟酌,每一个字都煞费苦心地思量过。
“奇侬索·所罗门·奥利萨,你是一个好人,是上帝派给我的使者。看着我,我经历过地狱。你在最为不堪的地方遇到了我。你在桥上遇到了我。当时我在那座桥上,是因为——因为什么呢?——因为我厌倦了被虐待。因为我厌倦了遭受玩弄和欺骗。可是,上帝啊!他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派你走进我的生命。现在,看着我。”她摊开双手让他看着,“看着我,看看我的改变。如果以前有人告诉我,或告诉我的母亲她的女儿会在养鸡场工作,触摸农场的家禽,谁会相信呢?没有人会相信。侬索,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或我的出身。”
恩妲莉似乎在微笑,但他看得出那并不是微笑。那是她的脸庞在努力帮她掩盖心中满溢的难过的情感。
“因此,我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说这些?我想说的是我的家人——我的父母,甚至我的哥哥——或许不会接受你。我知道那很难理解,侬索,可是,你要知道,我父亲是一位酋长,奥尼恩泽。他们会说我不应该找一个农民。就是这样,他们会这么说……”
埃格布努,我的宿主听着恩妲莉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内容,试图抵消它的影响。恩妲莉的话震撼了他,因为他一直在害怕这些事情。他察觉到了种种迹象。那天在芬巴尔街的钟表店他就看出来了。当时恩妲莉对他说她在国外出生:“在英国。”她的父母和她的哥哥在那里上学,只有她决定在尼日利亚接受教育。“可是,”她补充道,“我会到国外攻读硕士学位。”他记起了还有一回,他们冒着暴风雨开车经过老城,这时恩妲莉问他是否上过大学。这个问题令他猝不及防,他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没有。”他回答,似乎舌头打了个结。但恩妲莉只是说:“噢,我知道了。”他记起然后恩妲莉指着阿吉伊·伊龙西[11]片区马路那边一排排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有一根高高的新式太阳能街灯从其中一座建筑上方竖起,说道:“我们就住在那边的楼房里。”
“我不是想让你害怕。”她立刻说道,“没有人能决定我要和谁结婚。这件事情我自己做主。我不再是小孩子了。”
他点了点头。
“亲爱的,你明白吗?”她歪着头问道,她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我明白,姑娘。”他很惊讶恩妲莉突然转用祖先们的语言,他仍以白人的语言回答。虽然他曾听见恩妲莉在电话里用这门语言与父母交流,但她几乎不和他说。她说她不喜欢说这门语言,除了和她的父母之外,因为她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觉得自己说得不流利。
“谢谢。”恩妲莉说道,亲了亲他的脸颊。她站起身,走进厨房里。
之后,两人吃饭时,她问道:“侬索,你真的爱我吗?”他正要回答,这时恩妲莉说道:“那一定就是你想和我结婚的原因吧?”他喃喃地说了些什么,但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恩妲莉立刻补充道:“一定是的,因为你爱我。”
他等了一会儿才说道:“是的。”他以为恩妲莉会再说些什么,但她走进厨房洗碗,提着那盏单焰煤油灯走进屋子里。他想过打开那盏充电式电灯,但他仍坐着不动,思索着她所说的一切,这时候她回到客厅里。
“侬索,我再问你一遍,你爱我吗?”
在几乎漆黑一片中,虽然看不见恩妲莉,但他知道恩妲莉在等候他的回答时,合上了眼睛。每当她期盼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时,她总是会合上眼睛,似乎害怕他的回答或许会伤害她。然后,在他说完之后,恩妲莉会试着慢慢领会他刚刚所说的内容。
“你说是的,侬索,但那是真心话吗?”
“是的,姑娘。”
她提着灯回到房间里,把它搁在身边的凳子上,把灯焰调低,这样一来,他们被刚刚入暮的黑暗勾勒出的影子膨胀起来。
“所以,你真的爱我?”
“千真万确,姑娘。”
“奇侬索,你总是说你爱我。但你得真的去爱一个人,才能和她结婚,你知道吗?你知道爱的含义吗?”他正要开口,“不,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知道,姑娘。”
“真的吗?真的,那是真心话吗?”
“是的,姑娘。”
“那么,侬索,爱是什么?”
“我知道。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他说道。他张嘴想继续说下去,但只说了一声“哎”,然后又陷入了沉默。因为他害怕自己不能正确回答。
“侬索,你在听吗?”
“是的,我感觉到了爱,但我不能撒谎,说我知道关于爱的一切,所有的一切。”
“不,不,侬索。你说你爱我,所以你一定知道爱是什么。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她嗟叹一声,“你一定知道,侬索。”
噶嘎纳奥格乌,这番话令我的宿主感到苦恼。虽然我和每一个善良的魑一样,总是允许我的宿主运用我在天赋之厅里为他挑选的天赋,尽可能不去干预他的决定,这一次我想进行干预。但他诉诸的手段阻止了我:沉默这个有效的方式。因为我了解到,当人类的宁和心境受到威胁时,他总是先以没有恶意的沉默做出回应,似乎遭受了令他萎靡不振的打击,必须让那股力量逐渐消散。待完全消散之后,他才喃喃地说道:“好的。”
他靠在椅背上,记起恩妲莉曾经对他说过,她有个朋友,嘲笑一个对她表白说对她一见钟情的男人。当时他还纳闷为什么她和那个朋友莉蒂娅会觉得那十分可笑,还拿来当笑话讲。这让他想起当他对J小姐说他爱她时,她哈哈大笑的情形。当时他觉得惊讶,一如现在的感受。他抬头看着恩妲莉的轮廓,头一回想到他并没有好好地权衡思量结婚意味着什么。她将不得不搬进来和他住在这里。她得和他一起开着小货车给芬巴尔街的面包店送鸡蛋,给餐馆送鸡肉,还时不时供应活鸡。所有属于他的东西现在也将会属于恩妲莉——所有的一切。他清楚无误地听见自己说什么了吗?所有的一切!假如,迟早有一天,他把种子播进她的身体里,孩子将会出世——就连那个孩子也将属于他俩!她的财产,她的车,她的大学学历将令他沾光,她的家庭,她的心灵,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所有将会属于她的东西,也将会是他的。这就是婚姻的含义。
想到这个新的念头,他说道:“其实我不明白。我能说的是——”
恩妲莉睁开眼睛之后一定说了“好吧”这两个字。“可你……”她刚一开口,却又陷入沉默。
“什么?什么?”他连忙追问,不让她把原本想说出来的话藏在心里,因为她老是这样:欲言又止,然后将想法藏在心里,等到以后才说出来,有时候永远不会再提。
“别担心。”她几乎就像在耳语,“下个星期天你到我家来。你会和我的家人见面。”
奥瑟布鲁瓦,您知道,魑是记忆的字体——会走会动的许多个轮回的积聚。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就像一棵矗立在永恒的光明与黑暗中的树。但是,它并没有记住每一件事情,只有那些对宿主造成影响的值得记住的事件。我必须告诉您,我将会永远记住那天晚上我的宿主做出的决定。起初他等候着恩妲莉说出那番他害怕的话“那不会是好事”,但她没有开口。因此,他支支吾吾地说道:“那好吧,姑娘。下个星期天,我会和你的家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