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海派的覆灭
他沉吟一秒,然后说道:“嗯……大家都知道,1241年时,皇帝为了应战,打算建立水陆两派。陆战派名为马立派,水战派名为海派……”
听众们不声不语。有人将抽剩的烟浸入一杯咸苦的海水中。
“海派于1255年建成,第一任首领邱向皇成为首席水战将军……”他继续说,“后来,第十七任首领,也就是我父亲——朱志强,也成为首席水战将军……”他从演讲台前踱至一边,润了润嗓子,又道:“再然后……”可声音便低了下去,如同被海风吹散了一般。他貌似是意识到自己险些说错什么,闭口沉默,仅在心中回想着——
1931年的七月,皇廷载歌载舞。皇帝舒展一下龙袖,“众爱卿吃好喝好,玩得高兴啊!”他高声道。一边的宴桌上尽是山珍海味、宫餐国肴。雕琢的凤凰从宴饼上掉下来。“谢陛下!”皇亲国戚高声请礼。于是衣着洋服的绅士开始互叩着酒杯,煞有介事地问候对方了。小姐们不被允许在宫廷里四处走动,她们被安排在次一等的地方吃饭。朱志强对这个做法很不满。但他还有更为不满的地方,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极度阴沉地坐在偏落的地方,闷闷地喝着酒。“哈哈!”笑声自右侧传来。
皇帝稍带一点轻蔑地托起酒杯,对王爷说道:“贤弟好!”“托皇兄的福,”王爷双手捧住杯颈,“安好!”王爷方离开不久,一人急速奔到皇帝身边,“报——”他禀告道,“朱将军他……”然后声音变得愈发小了。皇上听了两句,不耐烦地挥手说:“哎呀!行了行了,不用说了!多大点事儿——”他思索片刻,“让朱将军自己想办法!”“……是!”那人仿佛是犹豫了一下,回答道。随即那人走了,皇上摊着双手摇头说:“就这还密奏,呵呵……”
那人快步走到朱志强身边,“朱将军……”于是声音愈发脆弱了。朱志强听了更加阴沉,握起一杯酒灌进喉咙,眼角抽出泪花来。
“那一天,我父亲回家的时候喝得很醉……”演讲台前的这个人这般想着,似要将一切说出,却又堵在嗓中无法释放,“他很少回家。我记得,他只要回家就会给我带好吃的,为我讲故事,但那次没有……”
“那次他回来,只是不停说着胡话,跪着把头往地上撞……然后他就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他哭。”
“那时我不懂,直到现在,父亲过世很久之后,我才明白……”
“总之,”他终于开始说话,“我们海派肩负着崇高的使命!”他反过身去咳嗽一声,回头来继续道:“作为第十八任首领,我将带领海派再度走向辉煌!”随即他重重地拍一下演讲台,更大声的喊着,预备着定下坚不可摧的誓言:“在走向辉煌之前,我要许下一个承诺:我朱惠非有一口气在,海派就绝不瓦解!”
台下的新兵们七嘴八舌。“马立派都瓦解了,还打算在那儿吹多风光?”一人说道。“就是说……”他左手边的另一人附和着,“还有说好的军饷不仅管饱还管美味呢?其实是淡出个鸟来!”“这海派都已经开始趋向没落了,这承诺有什么用?”第三个人说。
“行了行了!”朱惠非嚷道,展开双臂示意安静,像一只鹏一般。新兵们还在杂言杂语。“好了!”朱惠非干脆垂下手臂,挺直了身躯怒吼,可是声音蓦然匿没在喉中,他只吐出来一口气——但新兵们还是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纷纷闭上嘴。有人单抬起一只手拨一下袖口,又将手塞入衣兜。“我能理解大家的感受。”朱惠非稍微缓和了一点,左手撑在演讲台上,“我们海派现在的局势确实不容乐观,但不代表我们不能把它挽救回来。”随即他左右看看,用遮蔽他自己的声音喊道:“总之,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努力,努力,再努力!”于是他捶一下演讲台,转过身去走下场,一边狼狈地清一下嗓子,离开了。
在房间里,朱惠非用手指狂乱地解开衣服最顶端处的纽扣。随后他大喘两口气,于是平静下来了,开始解开剩余的纽扣。他再仔细回想一下,感觉方才演讲时能呼吸到的空气微薄到可怜,而今轻松一点了。“刚才的演讲,那些新兵唠唠叨叨,”他思索着,“但老兵们都没说什么。他们是对我抱有信心的……”他紧皱一下双眉,闭上眼又想:“但说实在的,我自己都没有信心……”
“最近军粮短缺,”在饭堂中,厨师长持着一把没有贴着任何菜片的金属勺有条不紊地说,看起来是经历了太多次类似的事情,“有些人是吃不上饭的!想要吃饭,下次来得快一点儿!”随即他转回身去盛了半勺芦笋丁,向一人手中一只空着的碗中扣了下去。于是有人忍着怒火拉开朱惠非的房门,冲着自己的首领问道:“朱首领!军粮紧缺,战用资金也所剩无几,这事你还管不管的!”——即便他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声音,可从口中爆发出的第一个字的分贝仍旧吓了他一跳。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他完全无法将声音低下去,因此他害怕了,担心他的首领会大怒于他的不敬。可朱惠非只是如同点水一般回复道:“这个我正在想办法,你先出去吧。”面对着朱惠非的那人顿时感到一股敷衍的气息油然而生——这下轮到他大怒了——不过动手还是没有胆量的,他仅是愤然地“呼”地出了一口气。
下午四点的太阳转至人视觉的死角,朱惠非自海派内部走出去。“首领好!”部分看见他的人操守着礼貌。“嗯,”朱惠非回应,“好。”不过他内心感觉一点也不好。他认为与他打招呼的那人一定也是这么感受的。但是他现在顾不上别人的体会,他匆忙地步入典当屋——但他刻意装作自己不匆不忙——而当当铺中的商人抬眼瞥见他时,商人笑了:“呀!老客人来啦!又打算典当些什么呀?”朱惠非不作声,单抽出右手摸向自己的左膛口袋,握出一只盒子,带一丝威胁性地搁置在桌上,向商人推去。商人沉默了一会儿,以形似疲倦的眼神注视着那只红色的盒子,半晌后抿着笑脸:“盒子挺好看。”“是盒子里的钻石。”朱惠非转过身去,避免看见商人的眼,“三克拉,我爸给我的。”商人的笑脸依旧,“三克拉?”他说,“那值不了多少钱,两万五便宜你了。”朱惠非稍稍扭回头,察觉到商人的神情异常,问道:“怎么?你不验货?”“不用验。”商人这般说,手却捻在盒子上端,“你是军人,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朱惠非知道是时候了,猛然转身,更加坚挺自己的身躯,“三万道尔勒。”他低沉地说——“道尔勒”是东之帝国通用货币的计量单位,一般简称为“勒”,也以谐音简称为“乐”——商人不乐意了,“这可不行了,值不了这么多。”他反驳道。朱惠非仿佛早已料到,托起右手直截拍向自己胸膛,发出“笃”的一声。“你知道我们的处境。”
商人作出典型的谈判手势,回答道:“这不是处境能完全讲得通的问题。”说着还翘起二郎腿。
朱惠非猛贴近商人,以极端冷酷的眼神盯着他,商人在朱惠非右眼的瞳孔中清晰地看到自己战栗的身躯。“拜托。”朱惠非更进一步压低声音,声带振动的频率几乎与商人的心跳形成共振,似要将他击倒。“你这哪像是拜托别人的样子……”商人的额尖滑落一滴汗,向下流至他嘴边,浸湿他并未刮净的胡须。于是商人兀然站起,一边挥起两只手,将朱惠非逼退,“行了行了!”商人大喊,“成交!”朱惠非瞟开视线,把手塞入衣兜中,说道:“这还差不多。”
钱便这样到了朱惠非手上。朱惠非并没有拿当票,匆匆地就离开了。商人在屋里以刻意的声音喊道:“又没拿票……真的不打算赎回来了么?”却没听到回应,于是他悄无声息地揭开盒盖,看到里面钻石的成色很不错,知道自己赚了。
房间内,朱惠非正计算着,从手里攥着的钱中分出八千道尔勒用以买米,放在了桌沿;又数出六千道尔勒来购买粗粮,照样放在了桌沿。剩余的钱中,一万道尔勒将在购买装备中被花费,最后残余的,便是作为后备金的存在。朱惠非本如此计算着,有人拉开半掩的门闯进来了。“报!”士卒喊着,又停顿了好一会儿,便继续说:“……首领!武器军备不足,很多人连武器都没有啊!”朱惠非听罢,带着心虚般的神情回瞟了士卒一眼,士卒揣测他是被自己突兀的闯入吓了一跳。朱惠非沉默了一会儿,士卒紧张地盯着他的后背,于是朱惠非将后备金与那一万道尔勒并叠在一起,转身交到士卒手上。“麻烦你拿这一万六千道尔勒,去买些军火。”士卒一愣,什么也没说,将钱装在上衣内侧的口袋里,走了。朱惠非再回过头来,捻起一张纸币瞥一眼,又放了回去,自鼻中长哼一口气。
随后,朱惠非快步到达售粮库。“你好。”商人的声音不浓不淡。“好。”朱惠非应着,倒有些后悔——自己的应答大概显得凌人?面前毕竟不是自己的下属,买粮看起来更像是有求于人。总有人摆着一套“顾客是上帝”的说辞,不过倘若把店家惹恼了,他能把粮食全收回去留着自己吃倒是扎扎实实。
但是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些,朱惠非摸出一沓钱,叫着:“这份买米。”——他本想装作阔绰,但钱拍在桌上的一刻他的四肢就疲弱下来,惊慌自脚底冲上他的天灵盖,几近从囟门处喷涌而出——若不是囟门早已长好,颤巍的烟可能的的确确地云起。剩不了太多时间,朱惠非忙捻出其余的钱按在桌上。“这份买粗粮……”还不忘将两份钱分开一段距离。
店家八成听出来什么,缚好相应量的粮食,问朱惠非:“我给您弄回去?”朱惠非听罢松一口气,“不用,”但他仍不敢轻言,“我自己扛回去。”
朱惠非瞥一眼那些粮食,凭自己搬扛不过需要几个来回,总体花费不了太长时间。于是朱惠非行动了。
夜晚,在房间内的朱惠非擦去背上的汗——但擦得不是很干净——随后他走到木柜前,拣下他父亲的金质勋章。勋章蒙了极厚的灰,倘若拿去卖,别人或许会将它当作镀铜品。朱惠非“呼”地吹口气,以手一抹,勋章成功映出朱惠非的影像,灿得发光。不过这光亮得微弱,亮得毫无意义。再抬头一看,柜子聚尘甚多,朱惠非顺手将勋章塞进口袋,准备为柜子——以及周边那些东西——进行一次清扫。
“来了。”8月18日的典当铺老板踱步到朱惠非的身后。朱惠非坐在地上正吃着黑乎乎看不出原型的烤面粉,一回头,碎渣自其嘴边坠落,被他及时接住。“跟我来吧。”朱惠非撑着腿站起,向商人示意。
来到房间,朱惠非率先指向那张床。床很矮,很潮湿,而且一眼就能看出窄得不行,一个睡觉爱翻身的人一晚可能得遭几次殃。趔趄到床下,人会被灰尘蒙得如同豆面糕,看上去美味可口……?被子比较保暖,夏日的午炎时分也不得不保暖,海风自墙隙闯入,鬼鬼祟祟猫进被窝,能一夜烧烤着那串周而复始的热。枕头倒是挺软的,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张床,”朱惠非说,“可以典当了。”随即走到比较洁净的柜子前,柜子上囊括的所有物品会伴着它们的收留所一同被当掉。一趟下来,朱惠非几近将房间内的一切指了个遍。
这时他才想起,自口袋中摸出勋章,“还有这个……”不过犹豫了——在众人已经淡忘“朱志强”这个名字的如今,这枚勋章相当于是父亲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上面还刻着“朱志强海战一功”的字样。朱惠非一抬眼,商人的手早伸向勋章,“爸,对不起。”朱惠非佯装毫不在意,只在内心想道。
商人黑暗的笑容僵了一下,“床典当了你睡哪儿?”他试探道,笑容又挂了回去。“这个你不用管。”朱惠非听上去很强硬。于是商人把手收回了,没拿。“唉。”他叹着说,“你父亲曾经,也想过在我这里,把这个典当掉。”朱惠非身体一颤,没说话。“这个你还是收着吧,”商人将勋章推回去,“它象征着至高的荣誉呢。”
朱惠非暗自冷哼。什么至高荣誉,都是虚幻缥缈的,真正随父亲脚步为海派壮大做贡献的能有几个?
“其他东西,我等会儿来托人搬走,”商人道,“钱明天给你。”朱惠非双眉一沉,额前的肉如瘤般挤出,“多拖一秒都成问题。”他警告道。商人可不害怕,他慢条斯理回答:“主要是我没带现金,得回店里拿。”朱惠非当然知道这个理由干枯无力,却也只漏出一句“啧——行”。
商人又笑了:“你这么信任我?”
“你也信任过我。”
朱惠非觉得虽说世风日下,但信任他人的“好人”还不至于遭受背叛。
“那我先走一步了。”商人扭头便离。
于是朱惠非把半袋烤面粉自怀中掏出,重新准备啃咬。不经意向门口一瞥,一人正伫立在那儿吞咽着涎水。朱惠非再一抬头,那人轮廓夸张,仿佛游戏《Kids》里人物的外貌形象。朱惠非意识到对方正注视着烤面粉。
“你吃吧。”朱惠非朝那人走去,将袋子递向他。对方显然一愣,伸手要抓,又一愣,冲刺的手便缓慢下来,接过面粉,还没送到嘴边牙齿就开始咬合。
下卒们而今长期挨饿,比演讲那天更糟糕。朱惠非看向撕咬着烤面粉的人。
“你叫……那个谁?”他感觉大概有注意过这个人的名字,只是记不起来了。
“……是的,首领。”对方回答。
朱惠非瞬间怀疑是不是饥饿致使士兵的头脑都出问题了,竟然如此答非所问。不过要是说是朱惠非的饥饿导致他耳朵出了问题,他也能相信——他本人的生活也不比下卒们好。
不过朱惠非还是重问了一遍:“不不不,我是问你的名字是叫……那个……那个谁?”“是啊,首领?”对方倒疑惑了,朱惠非首领是话中有话吗?他可不喜欢有人把什么事说得极端隐晦,他更偏好直白一些。直白能让人不为了担惊受怕而费时费神,让人不必将大脑花在某个可能根本与自己毫无关联的语句中。尤其是大脑营养供给不足的当下。
“不不,我是在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朱惠非有些急了。“我的名字就叫‘内各谁’啊,首领?”对方于是说。“哦哦哦——”朱惠非心里回复,嘴上说的却是“我知道了”。随后他背过身去,仰起头思索着。悲哀自他眼罩中渗出。
“方向を調整し、”
“方向を調整し、”
“爆弾を装填し、”
“爆弾を装填し、”
“発砲する!”
轰鸣声响起,烟尘弥漫。海鸥惊慌失措,绕着受损的船一周一周地飞。海派的战舰本能地想逃跑,鱼雷并没有提供机会,自底部洞穿了它。战舰急速转向,试图往东之帝国相悖的方向前进,随后尾端沉没了。
秋原国的强盗们登上战舰护送的商船,将物资搜刮了一遍,心不满意不足地驶船离去了。
战舰被彻底淹没了。海鸥们放眼望去,周边岛屿遍布。洋流的行动会将鱼肉和人肉共同拍在近一边的海岸上。
海鸥不再惊慌,它们大喜过望。
“为什么今天才来搬东西的人?”朱惠非面对着喊东喊西的搬运者暗想着。正思索着,后面传来一声“哎呀——我来啦”。
“为什么现在才来人!”朱惠非扭过头去质问商人。商人忙伸出双手做出向下压的动作,意味着让朱惠非抑制一下火气:“哎呀,别生气嘛。这不,我和那些家伙谈妥了价格,他们才过来的。”
朱惠非方想追问,士兵跌跌撞撞逃过来了,“首领!有要事,”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请快过来!”
朱惠非离开了。商人招呼着搬运工:“快过来!”于是与他们商讨着什么。只能看到搬运工们连连点头,商人掏出一笔钱,面色凝重地吩咐。
朱惠非一眼望去,被打伤打残的士兵叠满视线。医疗员为一名伤员敷药膏,“呜唉!”伤员头一挣,全身不住地颤抖。有人伤了眼睛,看起来不得不像朱惠非一样戴上眼罩了。有人头部受伤,缠过绷带后拿昔日得到的三角帽临时遮丑。还有一人拄着双拐站起来,朝朱惠非方向一瞥,慢吞吞地尝试着行走。“什么?又失利了?”“是啊是啊!”
朱惠非慌了神,他背过身去喃喃:“这可怎么得了?这次守的商船上有不少经济物品啊——还有皇上海外定要的玉……”随即回头下令:“火速前去通知副备军,乘七艘战船前往夺回!”
商人走到朱惠非旁边,见朱惠非正在工作,又退至角落等待。
“还有,别把秋原国惹怒了。马立派溃灭,陆军实力就减少了近一半,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朱惠非叮嘱。“是……”士兵行了个军礼,急燎燎离开了。
商人于是重新走过来,“钱准备好了,给你!”
朱惠非接过钱仔细一数,慌忙喝道:“唉!等会儿!”商人正打算走,听罢便回过身来,但是波澜不惊。“这怎么才两万道尔勒?不是说三万吗?”商人深吸一口气,“我仔细算过,”他慢条斯理地回答,“你那些东西着实不值那么多。”顿一秒,“再说了,谁跟你说好是三万了?两万已经够多了好吧?”反身便问搬运工们:“你们说对吧?”“对啊对啊!”他们异口同声,其中一个挂着不易察觉的笑。
“仔细想想,”朱惠非握着钱看一眼,“可能真的只值两万吧。”于是又想:“又不是什么名贵物品,只够两万也不无道理。”
乍时一人前来,大声吆喝着:“喂!海派该交钱了!”商人暗自瞅一眼,离开了。
“能不能再缓几天?”朱惠非陪着笑脸问,结果被那人打断:“什么!皇室命令,你敢抗拒?”朱惠非低头“唉”一声,还没行动。“到头来还不是怪你们没守好货物?为此赔偿不是天经地义?!”那人步步紧逼。朱惠非沉思着,自从这套法出来以后,海派时常会因为某一件事情被多次索钱,来人还总是不一样。于是朱惠非摸出对应的钱,紧闭着眼递向那人。那人伸手一抹,如同变魔术般令朱惠非手中的钱消失了,再一看,早已在他口袋里沉寂。“哼。”那人冷冷调一声,反身要走。没几步,停下,“我觉得……”他说,“你干脆把海派解散了吧。总比在瓦解当天宣布要好。”补充道:“现在决定权在你手里,我劝你好好考虑。”
于是确确实实走了。朱惠非兀地想起“官盗勾结”,又不知这想法由何而来,浑身打个冷颤。
七艘战舰在汪洋上驶行良久,方找到海盗的占领岛。那些是隶属秋原国的专业海盗,纯粹是为侵略而来。夺取物资只是基础,不久后陆战队就会朝向东之帝国的边界迈步。
海军们拿好武器准备与岛上的海盗拼个你死我活——一艘战舰兀然受袭,大家慌慌张张去检查,另一边亦有海盗,早已发现他们,鱼雷自水下如鲨一般贯过来。而海军们原先的攻击目标也已做好战备,对着海军们进行火力压制。头领握着望远镜见战舰上的人被硝烟卷没。
“死ね、東の病者。”他冷笑。最后一艘船随即沉毁。
夜鸮驻在粗枝上“咕咕”地叫,朱惠非捡出最后一批烧壁炉用的木柴,回到房间“哗啦”地一铺,堆叠成一个环形体,鸟窝一般,依着边缘躺下,合上眼睛,浅浅睡去了。
“为什么我特地要求海外进贡来的玉石到现在还没送到!”皇上大早上就展示无上怒火。
一旁的臣下战战兢兢,上下嘴皮都在尝试摩擦生火。毕竟负责传达坏消息的人总是会被迁怒的。但是大臣呜咽了一下,还是禀报道:“皇上恕罪,四方海盗对金银货物虎视眈眈,海派前往护守,但……”
“但是什么!快说!”皇上才不想听什么人断断续续支支吾吾,把最重要的信息截断藏起来。臣子猛一低头,“海派守护不力,货物已被掠去……”
“什么!Damn!”皇上大怒,拳头一捶椅沿,帽上的玉珠都颤动不已。臣子感觉自己如同矮了半截,全身战栗着。“废物!全是废物!!”反身怒问大臣:“海派首领是谁?朱志强吗?”“是朱志强之子朱惠非……”大臣曰。皇上稍稍一愣,舒展一下龙袖,“那就马上把朱惠非给我叫来!”大臣连连回应,俯着头走了。
朱惠非摸到报纸,上面赫然印刷着“海派接连战败,是为何故”的标题,下面有专家的剖析。不过不论专家说的是对是错,是否是专家说的,报纸的观众都不怎么爱看,毕竟海派战败这个标题才是最重要的,足以证明他们的切身利益随时会受损——如此的重要。朱惠非蹲着,将报纸摊在地上,“还是输了……”他想,“这可怎么办……”
腿麻了,便撑着双股站起身来,回头一望,如今已到了家徒四壁的境界。他走出房间,四处游荡,听到有两人窃窃私语,正欲靠近,两人闭口不谈了,共同向远处走去。
朱惠非听不见,但我们听得见。那两人的确在针对今天报纸的头条谈天论地。
“看过了吗?海派一直输。”
“很正常啦,那个朱惠非不就是个官二代吗?”
“朱惠非,他要能赢,猪都会飞啦!哈哈哈!”
“哈!”
不过笑归笑,海派战败越多,他们越危险,这点他们还是清楚,因此语气里掺点担忧。
朱惠非又返回海派内部,遇见老兵咆哮着抱怨:“老子干不下去了!以前饭菜淡出个鸟来,起码还有得吃;现在连饭都吃不上了!天天饿肚子!”“唉……”有人叹息,“我们这些老兵真不好当啊……”
摸出一纸文案,翻开一看,上面写着“战斗巡洋舰——排水量:28000吨——速力:29——只数:30”的字样,却不是事实,只是造舰计划表的一片碎角。所有战舰的排水量总和有没有四万吨,朱惠非都不敢说。鱼雷猎舰屈指可数,大型潜水艇更是想都不必想。
“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朱惠非无奈地想。但实际上他还抱有一丝侥幸,某种毫无由来的验历让他忆起“车到山前必有路”,像他这种无可奈何的想法往往会被下一秒转机的出现驳斥掉。不过当他看到皇室大臣前来,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依旧狠狠佯装镇定,面对踱步到他面前甩出一句“皇上诏见”的大臣,仅是双眉稍显一蹙,问道:“干什么?”“你敢问?”大臣恶毒地瞪他一眼,“你去了就知道。”
他对着镜子将头上的绷带拆下,以棉签在伤口抹上碘伏,“心情好,阳光温暖……”唱着,勾好袖扣,又绕上新一条绷带,把三角帽重新戴回头上。“乌云乌云都看不见……”词还没唱完,乌云刻意在他眼前汇聚成了一团,滴答答地流雨。按照派若特所料,海派就快没了。他心里怪着朱惠非,怪他“戴个眼罩”,怪他“跟个海盗似的”。不过他不算多么急躁,等海派散伙了,他打算干别的去。于是他一捻自己的鸭尾胡,思索着:“不过……干什么比较好呢?”
朱惠非无法佯装下去了,他脸色慌张,跪拜在地上,声音细微地挤出一句:“陛下……”
“行了!”皇上不想听废话,“作为一派之首,你三番五次败北,该当何罪!”对于朱惠非而言,“败北”一词不完全正确,在他记忆里,“北”是转背逃跑的意思。虽然他败了,但他从未逃跑过。不过他总不可能和皇上作对。
其实皇上正在犯难,他总感觉倘若处死朱惠非会导致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究竟哪里奇怪。他勒令处死的人不可枚举,这次却不敢贸然行动。
朱惠非见皇上不说话,正想再争取机会,皇上的左右说道:“皇上,不如让朱将军把海派解散了吧。”皇上回头看去,朱惠非亦愣住。“毕竟海派无能,干脆散了伙,也好少操一份心。”
皇上没多想,问朱惠非:“你可听到了?这次免你一罪,明天你就把海派解散了吧。”
朱惠非头一低,“是……”他应答。
内各谁自朱惠非首领被叫走就猜出情况,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担心首领的下场。在朱惠非还算顺利地返回时,内各谁松了一口气。不过另外一口气松不下来,因为从朱惠非的眼神中他看出,海派的覆灭是必然的了。
将消息以大会形式通知给海派的全体成员后,众人骚动起来。有人咒骂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对着台上的朱惠非指指点点。有人将手上的各种物品往地上一摔——手上没有物品的就抄起附近顺手的东西乱扔。有身影默默自大门隐出去。也有一声不吭的,站得笔直,脸色却无精打采。
“海派已经瓦解了,你有什么好的点子吗?”
一个黑影隐隐簌簌在和另外某个对话,那另一者身色浅淡,声音仿佛很小的样子,听不真切。
“我以为,置身于战争中,能见证最多的死亡。”
……
“呵。我了解了。”
“放心吧,让人死亡不是难事。从来都不是。”
内各谁铺开自己的衣服,整齐叠在一起,放进皮箱里。拿起随身的火铳,朝口处窥一眼,放进皮箱里。又找出一把板斧,对着灯仔细看了看,仍然很锋利,斧刃明晃晃地反光,亦放进皮箱里。“凭这些武器要用来杀那些人估计不容易吧……”他想。
派若特叩开朱惠非的房门。尚且没人。他往地面一瞅,看见那张报纸。捡起来左右翻复地看,于是有了主意。他将报纸一卷,塞入怀里,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夜鸮又“呜呜”地悲鸣,朱惠非蹲在地上颓唐着,听见嘈杂的叫声,恨不得抓把突击匕首冲出去刺死那只聒噪的羽禽——但是终究没有动弹。
“明天海派就不复存在了……”他思索着,右手狠狠拍住自己的前额,露出悲痛的神情,“这次彻底完了!”
正沉默着,一人拽开房门怒气冲冲跨进来。朱惠非稍一回头,那人吼道:“这下好了!皇上让你解散海派!你满意啦?”
朱惠非被吼得愣神,“我的饭碗保不住了!”那人撕心裂肺地叫嚷。
“就是因为你不负责任,才害得我们落得这个鬼下场!”说罢,挥起拳头向朱惠非擂去。“我打死你!”他失控地喊。“等等……”朱惠非摆着双手,后退了半步,做出招架的姿势,“等等!”
一拳袭来,朱惠非侧肩避过,那人见状以冲拳换抡拳,直朝朱惠非面门打去。朱惠非稍一低头,交叉手防住,顺势将人拉扯过来,强行抛摔出去。那人被扔在一堆木柴上,腰背疼痛,小枝条“哗啦”地滚落一地。再想站起来,已经被摔得没有力气,于是不挣扎了。
朱惠非慢慢走过来,随后蹲下。“你在干什么?啊?”朱惠非问,语气似乎很凄厉。“我——”那人正欲用剩余的力气贴脸恶骂朱惠非,“你在干什么!”朱惠非勃然大怒,脸部红涨,眼角抽出泪花来。那人瞬间被吓傻,如同暴露在明亮灯光下的幼鹿。
朱惠非缩回依旧因气愤而抽搐的头,“我不负责任?”他怒言,“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说什么?”
“你也是不小的人了,为什么跟个幼仔一样……发神经?啊?”
“我为了海派拼死拼活的,到头来被你说成不负责任?”抹一把眼泪,“你看到我哪点不负责任了?”
“面对着这个行将就木的军派,我的压力很大,我比我爸的压力都还要大,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
“不负责任,是吧?”朱惠非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那人的鼻子,“如果不是为了你们,我他妈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像你们这种人……像你们这种人……”开始涕泗横流,“为了海派我成天担心这担心那……”
“我看不见……我什么希望都看不见……”拼命挥舞着手,“我怕军粮不够,怕军备不足,怕新兵怀疑,怕老兵离开……”开始捶胸顿足,“我怕我没本事,带领不了你们!”
“你告诉我,我怎么把我爸的勋章挽回来?我怎么把这片领海挽回来?”左手抓住眼罩欲摘下却没有摘,“你当我铁打的?啊?你当我深海领主?”开始语无伦次,“算我求你,求求你好不好?求你看看你和这里,求你看看——”
再想说什么,却全忘了,于是反身遮住流泪的眼,沉默几秒,径自出了房门。只剩下那人瘫坐在柴草上,不满地、微微地沉默着。
夜再深一些的时候,朱惠非回了房。那人早已走了。他重新摆弄一下木柴,躺在上面,牙齿无意识地紧咬着。察觉过来,感到难受,想松开,却毫无力气。抬眼一看,天花板淡漠着,于是侧着身想入眠。
不知何处,浅浅地歌声淌来,灌进海派漆黑的走廊。
“你不知道,昨天的梦里我也害怕……”
“我担心醒来的时候,我忘记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