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语言学(第十一辑)](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910/36561910/b_36561910.jpg)
《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集成》總序(1)
華學誠
(北京語言大學文獻語言學研究所/北京文獻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北京,100083)
一
方言痕迹可考於我國最早的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方言記載、方言論述也零星見於先秦時期的文獻,而以活的方言爲對象並結合古方言資料作出系統研究的則始於漢代揚雄,此後近兩千年,研究者代不乏人,積累的成果非常豐富。
對這漫長的方言歷史和方言研究歷史,近現代以來雖有一些專題討論,但既不全面,也不系統。形成這一局面的原因當然不是單一的,但古代方言學資料没有得到全面收集、系統建構、科學整理,致使相關研究缺少必要的學術基礎,則是最基本也是最關鍵的原因。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的整理出版,並不是没有取得成績,只是從總體上來説,數量很少,品質參差不齊,整理出版選題也缺乏科學規劃,所以遠遠無法滿足方言學史、方言史、漢語史、現代漢語方言研究的需要和其他相關學科研究的需要。
《揚雄方言校釋匯證》2006年在中華書局出版之後,我就開始思考上述問題,並與顧青編審、秦淑華編審有過多次深入的交流。在中華書局的支持下,我的想法經由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批准而列入了《2010—2020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中華書局負責出版。2012年擬出了《古代方言研究文獻叢刊》分輯及其基本選目,着手組織隊伍;2013年春在京召開了項目籌備研討會,重點討論了叢刊方案、組織方式、作者選聘、整理原則、宏觀體例等主要問題,項目正式啟動。2016年由我負責申報的《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集成》批准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編號:16ZDA202),研究隊伍進一步加强,入選書目進一步優化,整理方式進一步完善,爲彌補上述學術缺憾而實施的古籍整理工作得以全面展開。
本項目所整理的方言學文獻限於古代。我們所説的古代,原則上截至清末,但1949年之前承紹古代學術傳統方法研究方言的重要著作如孫錦標的《南通方言疏證》、重要資料如方志所載方言等予以收録。明代以來傳教士所撰方言教科書、《聖經》方言譯本、雙語辭書等資料,當然屬於古代方言學文獻,量很大,價值也很大,因爲這批材料與中國傳統學術無關,且文本中很多或純粹是外文或漢文與外文間雜,需要用特殊而專門的方法進行整理,所以不納入本項目。
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可以按照多種方式進行分類。比如可以按照周秦漢晉、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代四期來分,用分期來處理資料,時代斷限明確,有利於歷時研究對資料的利用;但是,中國古代方言研究文獻産生的實際情況和存世的情況不利於按照時代順序來處理,如果這樣處理,從古到今就會形成倒寶塔形,時代越早資料越少,時代越遲資料越多,這在項目的組織安排和實際操作上會出現困難。比如可以按照語音、詞彙、語法、文字(方言字)等内容來分,每類中再按照時代來劃分,這樣分類有利於學科内部的專題化研究;但是,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的實際情況是,語法資料極少,詞彙最多,語音其次,且語音詞彙文字常常不可分離,所以不僅各類資料的數量極不平衡,而且不少資料的歸類也將面臨無解的難題。因此,按照文獻特點和存世形態來分類,就成爲最好的選擇,這也符合項目的“文獻”特點和“集成”要求。
按照文獻來源,首先把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分成兩大類:一是中國傳統方言學文獻,二是傳教士方言學文獻。如前所説,後一類不列入本項目,所以本項目的第二步分類實質上就是對前一類的劃分。按照文獻存世形態,結合文獻内容、文獻存世數量,本項目把中國傳統方言學文獻分成5類,形成5個子課題,成果出版物則形成5輯;各子課題内部再按照時代先後爲序編排,以體現史學要求。除明代以來傳教士所撰方言類著作之外,本項目囊括了漢代以來中國古代方言學的各類主要文獻,形成以文獻特徵和時代爲經緯構成的資料集成。
本項目的完成,在學術研究上至少有如下幾點重要價值值得期待:有利於系統建構中國古代方言研究史,有利於解決漢語史、方言史研究中的相關問題,有利於深入進行方言本體各分支學科的研究,有利於拓展其他相關歷史學科的專門研究,有利於後續信息化處理歷代方言研究資料。
二
《方言》校注本整理,由華學誠、魏兆惠負責。自晉代郭璞以後,直到明代之前,《方言》的相關研究甚少。明清時期出現多個校注本,有價值者共7種,即:明陳與郊《方言類聚》四卷,清戴震《方言疏證》十三卷,清盧文弨、丁傑《重校方言》十三卷附《校正補遺》一卷,清劉台拱《方言補校》一卷,清錢繹、錢侗《方言箋疏》十三卷,清王維言《方言釋義》十三卷,清王秉恩《宋本方言校勘記》。王念孫在《方言》研究上下過很大功夫,有很多發明,他的一些説法散見於王氏父子存世的各類著作之中,值得輯録以彰顯他的遺説。國内出版過錢氏《方言箋疏》點校本和戴氏《方言疏證》整理本,但戴氏疏證本的整理存在不少問題,需要重校。其他5種均無現代整理本,爲學術研究服務的集成整理從未有過。本項目對錢氏《方言箋疏》之外的6種明清《方言》校注本進行全面整理,加上王念孫遺説的輯録,構成一輯。
廣續《方言》整理、散存資料輯佚,由華學誠、王耀東負責。“廣續《方言》”指增廣或續補揚雄《方言》的專書,包括杭世駿《續方言》、程際盛《續方言補》、徐乃昌《續方言又補》、程先甲《廣續方言》《廣續方言拾遺》、張慎儀《續方言新校補》《方言别録》等。“散存資料”指保存在注疏、音義、筆記、辭書等著作形態中而有明確地域指向的方言材料,不包括通行區域不明的俗語、少數民族語和社會方言,亦不包括客觀上反映方言的文學作品、音切、對音材料、外國借字和俗文學中的别字異文等。古代散存方言資料分爲方言記載和方言論述兩類,二者的區别在於有無作者的主觀認識和評價。散存資料整理難度最大,迄無全面輯佚的集成之作。清人廣續《方言》類著作其實就是搜集的散存方言資料,但很不完整,且訛舛不少,需要進行科學整理;新輯佚的資料與廣續《方言》中的資料本質上是相同的,所以合併在一起構成一個專題,構成一輯。
非音韻類方言專書整理,由周遠富、劉祖國負責。非音韻類方言專書包括貫通方言類、分地方言類。貫通方言類如《匯雅前編》《方言據》《諺原》《鄉言解頤》《方言轉注録》《鄉音俗字通考》《今方言溯源》《新方言》《續新方言》等。分地方言類如《安丘土語志》(山東),《秦音》《西安村語考字録》(陝西),《黔雅》(貴州),《蜀語》《蜀方言》(四川),《吴下方言考》《南通方言疏證》(江蘇),《古歙鄉音集證》(安徽),《越語肯綮録》《越言釋》《越諺》《湖雅》(浙江),《操風瑣録》(福建),《嶺外三州語》《客方言》(客家話)等。分地方言類只收録獨立的單本著作,不包括地方志中的“方言志”。非韻書類方言專書很難確定邊界,漏收在所難免;已經選入進行整理的專書,也可能會有異議,因爲有些書中的内容未必盡是方言。這類文獻,構成一輯。
歷代方言韻書整理,由徐朝東、高永安、謝榮娥負責。古代方言韻書的整理與研究,近些年來已經受到學界關注,如馬重奇帶領的團隊對閩方言韻書的整理與研究就已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本項目所説的方言韻書包括官話方言韻書,整理的韻書有以下各類:官話方言包括《皇極經世書·聲音唱和圖》《中原音韻》《文韻考衷》《交泰韻》《元韻譜》《韻略匯通》《重訂司馬温公等韻圖經》《合併字學集韻》《音韻集成》《書文音義遍考私編》《韻略易通》《五聲譜》《五方元音》《拙庵韻悟》《韻籟》《黄鐘通韻》《七音譜》《徐州十三韻》《射聲小譜》《字音彙集》《韻學驪珠》《古今韻表新編》《荆音韻會》等;吴語包括《中州音韻》《聲韻匯通》《韻要粗釋》《並音連聲字學集要》《字學指南》《元聲韻學大成》《音韻正訛》等;贛語包括《類聚音韻》;閩語包括《戚參軍八音字義遍覽》《珠玉同聲》《拍掌知音》《匯音妙悟》《建州八音》《雅俗通十五音》《渡江書十五音》《潮音十五音》等;徽語包括《山門新語》《新安方音字義考正》等。這類文獻,構成一輯。
歷代方志中的方言資料整理,由曹小雲負責。舊方志中的“方言”,包括漢語方言和中國境内民族語言兩大類,漢語方言是主體。漢語方言有官話、晉語、吴語、粤語、湘語、閩語、贛語、客家話、平話和土話等,民族語言有壯語、苗語、瑶語、彝語、蒙古語等。搜集整理的基本原則是:凡方志中標以“方言、言語、語音、俗語、土語、方音”等卷目、節目的,或雖未標明,但在方志中自成一節專門記録方言的,悉數收録。據此,共輯出方言文獻965種,地域上覆蓋今32個省、直轄市和自治區。從方志編纂時代上看,南宋1種、明代28種、清代483種、民國時期453種。所輯出的文獻均重新編排,依照今行政區劃次序排列。文獻内容逐一録入,逐字校勘,逐篇解題,形成精校新排文本。這類文獻,構成一輯。
三
本項目規模如此之大,參與工作的有數十人之多,要把工作做好,要想實現預期目標,困難可想而知。爲了有效開展工作,儘量減少失誤,提前研判各種問題,提出針對性措施,就是必須的。因此,立項之初我們就擬定了詳細的工作規程,明確了各個工作環節的原則、方法和要求。
文獻整理的基礎工作,首先是要選定好底本。規程要求,目録確定之後,每一種書的存世版本都必須全面排查,同時釐清版本系統,在此基礎上,比勘各本,選擇底本。比如戴震《方言疏證》存世古籍版本共有22種,以《微波榭叢書》本爲代表的各本可稱之爲“遺書系本”,以武英殿聚珍版爲代表的各本可稱之爲“四庫系本”。樊廷緒在嘉慶六年有一個刊本,是武英殿聚珍版書的翻刻本,所以還是屬於四庫系本。比勘之後,發現武英殿聚珍版所依據的是戴震最後的定本,刊行時間不遲於《微波榭叢書》所收戴氏遺書本,刊校質量也最精,所以確定該本爲底本。
有些古籍需要影印而不能録排,這類古籍采用圈點方式句讀。規程要求,整理結果采用録排方式形成文本的,一律斷句標點。録排采用新字形通用繁體字(遇有古今字、通假字、異體字、正俗字,采用底本式整理的保留底本原字形)。直排,標點符號使用直排式。新式標點符號包括頓號、逗號、分號、句號、歎號、問號、冒號、間隔號、引號、括號、破折號、省略號、着重號、連接號、書名號、專名號等16種。爲了簡化,本項目不用感歎號、問號(均改用句號)、間隔號、破折號、省略號、着重號、連接號等7種。頓號、引號、書名號、專名號等標點符號的使用容易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工作規程特别做了具體詳明的規定。
由於本項目涉及的文獻資料異常複雜,校勘采用定本式還是底本式,没有要求統一。但規程明確提出了總原則,即:校各本異同,校底本是非,校引文正誤,不校立説是非。針對校勘中需要注意的問題,規程特别提出了四點要求。第一,要區分校勘與考證的界限。比如文獻中純係事實、材料等方面的出入,是箋證、考釋應當解決的問題,不屬於校勘範圍。第二,凡底本不誤而他本誤者,一般不出校記。遇有特殊情況,比如别本異文仍有參考價值,則視情況而定。第三,一般虚字出入且不影響文意者,在校記中直接表明改正意見;但如涉及文意,則需要説明校改依據。第四,古今字、通假字、異體字、正俗字,一律保持底本文字原貌,在校記中分别用“後作某、通某、同某、正字作某”指明,以供研究者參考。
本項目的第二個子課題,基礎工作就是輯佚。由清人完成的廣續《方言》作品,需要依據輯佚材料來源進行校訂,按照專著進行整理;而更爲重要的工作則是,從現存古籍中全面輯佚散存的歷代方言研究資料,合理編纂。規程確定了散佚資料的編纂通例,包括如何保障輯佚資料的完整性,輯佚資料的著録方式,輯佚資料的年代確定等等。還特别提出了輯佚工作需要注意的問題,包括謹慎選擇輯佚所依據的版本,深入瞭解輯佚所據著作的原書體例,正確處理所據資料存在的關鍵異文,注意甄别補綴、去重辨僞,注意輯佚的目的在於重建方言學術史資料,等等。
其他如,古籍整理提要式前言的撰寫,具體課題承擔人工作的步驟,各子課題成果的提交,索引的編製,項目負責人與子課題負責人的職責,定稿流程,等等,在工作規程裏都有明確要求。
四
由於文獻數量巨大,文獻樣態複雜,項目承擔人水平有限,整體協調難度較大,主編難以逐字逐句審讀,整理出的這個集成文本一定會存在很多問題,如應收而漏收的,底本選擇不理想的,標點斷句有問題的,校勘結果值得商榷的,輯佚質量有瑕疵的,前言論定不準確的,等等,希望得到學界嚴肅的批評指正。
當然,在有限人力、有限時間内,企圖把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全部“集成”,肯定是不可能的。項目是封閉性的,但工作則是開放性的,這個項目的完成並不是這項工作的終結。希望有更多的專家參與進來,不僅能夠提出嚴肅的批評指正意見,而且能夠“在綫”補充新文獻、新資料,以便使這個文獻集成不斷充實,不斷完善。這不僅是本項目全體承擔人的想法,也是中華書局的意圖。
是爲序。
新冠肆虐,囚禁家中
2020年2月23日初稿
4月27日改定
(1) 本研究受到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集成”(16ZDA202)和北京語言大學一流學科團隊支持計劃的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