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最好不见,最好不恋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
当元稹为亡妻韦丛写下千古悼亡诗《离思》的时候,不知他是否想过,曾将一片真心赋予他却又被始乱终弃的双文?应该是没有吧,即便是在失去爱妻的哀伤之中,他依然风流史不断。
双文姓崔,是元稹母系一族亲戚中的远房表妹,也是元稹所著传奇小说《莺莺传》(又名《会真记》)中女主角崔莺莺的原型。
元稹寄居于蒲州的时候,与双文相恋,二人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然,这段感情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双文终是被他抛弃。因而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借林黛玉之口说,”双文诚为薄命人”。
双文,姑且称她为莺莺吧。唯有这个名字才能记录她所遭遇的不公正对待,甚至可以说是耻辱。她将真心交给元稹,换来最深刻的,也只有他的一首艳史,《赠双文》。
艳时翻含态,怜多转自娇。
有时还自笑,闲坐更无聊。
晓月行看堕,春酥见欲销。
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不知,如此香艳露骨的诗,对于尚在闺中并且被情人抛弃的莺莺来说,回忆起来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莺莺传》因被王实甫改编成《西厢记》而妇孺皆知,在王实甫笔下,这是一个浪漫而圆满的爱情故事,张生高中状元,与崔莺莺众生眷属。然而在《莺莺传》中,结局却大相径庭:崔莺莺被张生狠心抛弃,后另嫁他人。
大抵王实甫也觉得崔莺莺的命运太过惨淡,所以他美化了这个故事,给了莺莺一个曾是她臆想中的美好结局。可王实甫未必知道,那时候的崔莺莺,是否真的想要这样的结局。
在《莺莺传》中,元稹化名张生,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他和崔莺莺从相爱到相离的全过程,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看客,而非主角。
唐贞元十六年,张生到蒲州游览,寄居在当地的普救寺。在原文中,元稹对张生的描述是,“性情温和,容貌俊美,意志坚定,脾气孤僻……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了,张生却从未接近过女色”。是否可以看做,这就是元稹对年轻时的自己的评价?
在张生寄居寺庙期间,一位姓崔的寡妇带着家人要回长安,也暂居于此。崔是她夫家的姓,她本姓郑。张生与她攀谈之后才发现,她竟是自己远房的姨母。当时,蒲州一位丁姓宦官大肆抢夺百姓钱财,张生托与自己交好的蒲州将领前来帮忙,保住了崔家人的性命和财产。崔母感激张生,让子女出来拜见,于是成就了张生与崔莺莺的邂逅。
而后的事,和《西厢记》如出一辙。张生爱上了崔莺莺,在丫鬟红娘的帮助下,二人终是完成了花前月下的好事。
张生前往京城考功名,名落孙山。他在逗留京城期间,和崔莺莺一直有书信往来。崔莺莺忘不了张生,信中也是情真意切,并把自由贴身佩戴的玉环赠于张生。岂料,张生居然把崔莺莺写给他的如此隐私的信件拿给朋友看,他的朋友们还为此填写了诗词。
这个时候,元稹又以真实姓名客串故事中,写下一首《会真诗》,记录了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并四处传唱。将未婚女子的隐私写成诗流传出去,这一行为何其荒唐,少女的大好青春怕是要毁于此事吧。
此事人尽皆知之时,元稹自托问张生的看法。张生竟义正言辞地说:“大凡上天派至人间的非凡之物,若不祸害自己,一定祸害他人。假使崔莺莺遇到富贵之人,凭借宠爱,能不做这般风流韵事,而成为潜于深渊的蛟龙,那么我就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了。”
然后他又举了殷纣王和周幽王因女子而亡国的例子,表示要克制自己的感情,与崔莺莺恩断义绝。
爱上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爱上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他始乱终弃。
爱上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他始乱终弃,并且反咬一口,将污水全泼在自己身上。
这便是崔莺莺的三大悲哀。
她真心爱他、待他,将少女最美好的期许寄托在他身上,到头来,换取的却是他一句“我的德行难以胜过怪异不祥的东西,所以只能克制自己的感情,跟她恩断义绝”。
原来,在他眼中她竟然是一个“不祥的尤物”;她因爱他而不惜抛弃少女的羞耻之心,与他成就鱼水之欢,在他眼中却是败坏伦常的风流韵事……
狠绝如张生,哦不,应该说是元稹,怕是再难有第二人了吧。
《莺莺传》的结尾,崔莺莺他嫁人,张生另娶。后来张生路过崔莺莺家,让崔莺莺的丈夫转告,想见她一面,以解思念之苦。崔莺莺没有见他,而是写了绝情诗,与他恩断义绝。这大概是崔莺莺最清醒的一个决定。
可笑张生,是否嫌自己伤害崔莺莺不够多?罗敷已有夫,使君亦有妇人,为何又要去打扰他人的幸福。更令人难以捉摸的是,张生还得到时人的赞赏,被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不陷于迷惑”的明智之举。想来,这不过是元稹用以洗刷自己的托词罢了。
元稹是否真心爱过双文?若说爱,他怎么忍心在《莺莺传》中如此诋毁她?若说不爱,他为何又写出那么情深意切的《杂忆五首》去思念她?
其一
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
其二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其三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其四
山榴似火叶相兼,亚拂砖阶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其五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双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都深深刻在了元稹的心上。如若不然,他又岂能想起那么多和她有关的欢愉画面?
他怀念的,是她云鬓花颜,穿着单衫的摸样;他怀念的,是她花草满头,倚着湘帘的模样;他怀念的,是她经过回廊,月下微笑的模样;他怀念的,是她独倚秋千,安静美好的模样……
权且当他爱过吧,爱她的年轻貌美,爱她的活力朝气。
除此,再无其他。
这样自私的爱,她宁可从未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