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入境受到阻击
6.英方记载探路队受阻情况
柏郎原先想走南路进入中国。这条路从八莫出发,经猛卯(今勐卯)土司管辖的滚弄(Kwotloon),再由遮放绕到腾越。从地图上看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但以前英国人没有走过。1月23日,柏郎、马嘉理到达撒瓦底。次日曼德勒传来消息,说缅兵将护送他们至中缅边境或滚弄,而非原先同意的曼西(Mansay)。柏郎考虑到克钦人很倔强,且对锡克人存有恶感,最终确定大队走北路,留额利亚和同行的八莫英国政务官柯克上尉勘察南路,大队人马2月1日回到八莫。
探路队行李辎重甚多,各种贵重礼物就有二百多箱。包括燕窝、珠宝、望远镜、八音盒和银装左轮手枪。两匹名贵的马,一匹是华丽的澳大利亚瓦尔马,另一匹是阿拉伯马,是准备作为礼物送给云贵总督的,一对澳大利亚大型袋鼠犬也加入了探路队。(22)2月6日,柏郎在马嘉理的陪同下率大队前往蛮允。他们在一个叫七口的地方和克钦头人谈判,确定雇用骡马数量和过山礼(买路钱)的金额。柏郎还将沿途三个村寨土司的儿子扣作人质。18日,探路队到达中缅边境的南崩河畔,过路的克钦人说,有盗匪在前往蛮允的路上抢劫。缅官害怕,不愿前行,全队在边界止步。马嘉理不以为然,表示他刚从云南过来,没有不安全的感觉。次日,他率领幕友及跟役共五个汉人,外加翻译李含兴,先行前往探路。(23)
马嘉理出发后不久,有克钦人从蛮允带来消息,说中国官员聚集多人准备拦截探路队。20日,柏郎接到马嘉理从扎赖用铅笔写的便条,报告路上平安,他将直接前往蛮允。柏郎随即率队涉过南崩河,进入中国境内的莽莽群山。这里是高黎贡山的西南余脉,道路崎岖险峻。大队夜间在5000英尺高的山上露宿,东距蛮允仅12英里,柏郎打算下一天赶到,与马嘉理会合。他们在这里遇到从前方返回的李含兴,听闻扎赖头目对过山银两的金额感到不悦。李含兴发现扎赖头目是李珍国的好友,建议应当给其礼物。柏郎让他明天将礼物送去。(24)
21日,柏郎等人在锡克士兵护卫下出动,扎赖的头目殷勤款待柏郎,但柏郎获知被质押作人质的扎赖头目儿子从七口逃走了,当即决定停止前进,返回露宿的山区。
22日清晨,英国人看见许多携带武器的人在宿营地后面排成纵队前进,柏郎命令准备战斗。此时,克钦族的桓冈头目传来消息,马嘉理和他的随从昨天在蛮允被害,腾越集聚四千人,意图歼灭探路队。一会儿,子弹从探路队前后右三面射来。进攻者装备很差,有些人只是用戈矛、月锸做武器,他们从丛林中对英国人进攻,但被锡克士兵的射击所阻止。英国人听到攻击者呐喊,他们是李协台的亲侄叔君部下。又有人招呼缅人宜速退避,弃洋人于死地。当晚,探路队退回缅甸。
安得生观察,拦击探路队的人大部分是扎赖和盘西部落的克钦人,跟他们在一起的有中国“暴民”或士兵。他回想起来,1868年4月随斯赖登探路队来云南时,也在这个地区受到过阻击。(25)
23日,同行的缅官收到缅甸驻蛮允司棉官转来的两封信函。第一函称21日中国人杀害了马嘉理;第二函称腾越厅官派三个官员面令他警告伴随柏郎的缅官,在23日(正月十八日)切勿允许缅人护送英人一路同行,或离开回返,或避去五六里之遥皆可。因为夜里会有三四千中国人袭击英夷。缅人或跟役若被击伤,切勿归怨中国人。(26)柏郎随即讯问了送信缅人,缅人称中国兵队带同克钦土人将至南崩河西岸,将英国人杀灭。柏郎带队继续后撤,26日返抵八莫。同时他草拟了一个短简速送曼德勒,拍电报到仰光。这个电报随即传到加尔各答、伦敦和北京的英国公使馆:
2月22日在扎赖和盘西西边六英里麻如山,探路队被袭。战斗由上午八时延续到下午四时。中国人勇敢进攻,但是锡克兵士的来福枪使他们愕然吃惊,击退了他们。以后整天是长距离射击。死伤数字,我们这边三个轻伤,中国损失尚不知道,相信有七个被杀死了。袭击我们的人是奉腾越厅官命令来歼灭我们的一支三千人部队的前敌队伍。关于这点,没有疑问。暴徒是李四侄儿的部下。深堪悲痛地报道,马嘉里及其宾从五个中国人在蛮允被害,首级悬挂在蛮允城墙上。(27)
安得生说,他们想尽办法了解马嘉理被谋杀的细节。尽管有不同版本,但无法收集到凶手和具体情形的证据。比如有种说法是,21日上午,有人邀请马嘉理去看温泉,当他出了镇子,就把他从马上打了下来,并且刺死了他。后来师爷、听差和其他两个侍从也被杀害了。
法文画报上马嘉理被杀的封面
与此同时,留在南路的额利亚和柯克2月15日行至猛卯,他们见到李珍国带三百名防兵在此驻扎。李说前路危险,建议他们另择他途,额利亚向李珍国索要护卫被李拒绝。16日,额利亚代表柏郎,赠送李珍国一支来福枪作为礼物,李珍国将礼物退还。晚间,额利亚又派随从王秀爽再次送来。李珍国因其情意殷殷,再退不恭,是以收下。18日,额利亚离开猛卯。由于没有找到驮畜,队伍行进缓慢,至27日,有土司头目送来八莫领事信件,告知马嘉理已经遇害,柏郎也受到阻拦,要他撤回八莫。(28)而按李珍国后来在清政府对其审讯时的供词,额利亚一行十余人是2月19日到猛卯司城住宿。至24日雇备船只,由李珍国用马匹驮送洋人货物下船,送至南坎缅官处。李珍国说:“差竣后,闻得正月十七日(2月22日)马洋官由缅来滇,行至户宋被害。又闻洋官柏副将于正月十七日在南崩被匪人拦劫开仗折回之事。其时我正在猛卯差次,有英官伊来雅士(即额利亚)等与我日日相见为凭。况猛卯距蛮允六百余里,距南崩八百余里,相去遥远,我无从串通阻击。”(29)
马嘉理和柏郎探路队行进路线
底图截取自国家地理信息服务平台“天地图”,审图号:GS(2017)1719号
李珍国说法与英方记录有差距,关键在于额利亚何日离开猛卯,这对于确定2月21日马嘉理被杀和22日探路队被阻击时他在何处十分重要。
回到八莫后,额利亚认为探险受阻,是“缅甸政府和李珍国共同秘密布置的一个圈套”。(30)英国人推断:当初探路队三人走北路,额利亚走南路,遇见李珍国,令其改走北路,因为北路已有华兵阻挡。柏郎认为,袭击探路队虽是腾越部队,但主要责任在缅甸政府。英印政府对缅甸的侵略扩张,一直为缅王所仇恨。关于马嘉理被杀,柏郎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作为探路队负责人,有现场的直接感受。柏郎说,国王和八莫缅官充分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们对探路队被消灭曾感到极大的欣慰。(31)当时印度报纸还报道截获了缅甸国王和八莫总督的信及其他证据,证明其谋划袭击了柏郎一行。(32)
7.马嘉理之死讯息的传播
19世纪中后叶,信息传递速度因为电报的发明而加快。中国最早的国际电报线路,是1871年由丹麦大北电报公司敷设的香港至上海、长崎海底电缆。与此同时,大北公司又把从恰克图、海参崴经长崎的电报线接至上海,这样,北可经日本与俄国通报,南可经香港与欧美通报,中国与世界各地的电信联络正式开始了。
此时中国内陆尚未建立电报系统,北京使馆使用电报,要由往来津沪的轮船中转,再由京津段的人工递送。清政府不用电报,仍然依靠古老的驿马传递公文。因此,外国人获悉中缅边境发生马嘉理被杀消息,要比清政府更为快捷。
3月3日,总理衙门收到威妥玛来信,说从印度方面得知马嘉理顺利到达缅甸,沿途除在贵州镇远府遇到居民滋事外,在云南境内无不安静,并受到款待,专函感谢。
5日,《泰晤士报》报道了柏郎探路队遭到攻击及马嘉理被杀的新闻。中国海关驻伦敦办事处主任金登干感到事件重大,当即用电报和信件两种方式向赫德报告。(33)
13日,总理衙门收到英国使馆发来的照会,称接印度总督电报,2月22日,云南腾越一大员调遣兵勇三千人,将马嘉理及随同华人数名杀戮。前来攻击兵勇之统领,系南甸首员李某之亲侄。照会说,印度总督已将此事电报英国首相,使馆目前正在等待进一步指令。中英之间就马嘉理之死(当时称作“滇案”)的交涉就此开始。
在国际交往中,外交官被杀害是严重事件。总理衙门对事件毫不知晓,云南地方官员没有急报任何信息。19日,威妥玛与总理衙门商谈滇案,向中方提出六点要求,限四十八小时答复:一、中国政府派人前往腾越调查滇案,英方将派人参加;二、英印政府将另派探路队入滇实现柏郎探路队的目的;三、交付英方十五万两银子作为赔偿款;四、恭亲王与他商定实施《天津条约》第四款的办法(即英使和随员可任便往来,收发文件,行李不受检查);五、恭亲王与他商定如何免除英国商业缴纳关税和子口半税以外的捐税;六、立即补偿历年来中国官员因办理未妥、应当补偿英商的款项。(34)
21日,总理衙门将滇案上奏两宫皇太后,认为“各国使臣遇事用兵恫吓是其常技,惟此案如果确实所戕系该国官员,非寻常人命可比”。他们预想了事态可能的发展走向,指出英法两国关注滇中已非一朝一夕,且法国已窃据越南各省十之六七,英国也谋划从印度历西藏至滇蜀,复与缅甸立约通商,中方应预筹对策。请饬下云南巡抚岑毓英将此案确切查办,勿得稍涉含糊,并请酌派明白事理之员遴带得力弁兵前往驻扎,借弹压土司为名,暗杜彼族不测之谋。(35)
同日,清廷颁布上谕谓:
英国翻译官马嘉理等,于本年正月间由缅甸至滇,行抵永昌府属盏达副宣抚司城西南五十里远之城镇,猝被官兵戕杀。该国现有集议后即咨会照办之语。英国注意云南等处已非一日,现欲借此开衅,以为要挟之计,亟应加意筹防。着岑毓英将此案确切查办,并着刘岳昭迅即回任,会同该抚持平办理,毋得稍涉含糊。一面遴派明干之员弁,带领得力弁兵,前往就近驻扎,借弹压土司为名,暗杜彼族不测之谋。或腾越一带本有兵勇屯戍,即由该督抚相机密筹,不可过事张皇,亦不可稍涉疏忽,总期边衅可息,后患无虞,方为妥善。(36)
23日,赫德电令金登干探询英国政府对滇案的态度,是正式交涉,还是发动战争?两天后金登干回复:迪斯累利首相(Benjamin Disraeli,1st Earl of Beaconsfield)说,政府在收到威妥玛的报告之前,不能决定行动步骤。(37)但赫德又从其他途径获知,首相在议会上将马嘉理之死,称作“国家的灾难”,并说已指示威妥玛,要求中国彻查。赫德将消息转告清政府,以此来配合威妥玛,增添紧张气氛。
4月6日,上海《申报》以《缅甸来信》为题报道滇案。此后还对马嘉理之死做了追踪和评论,遥远的中缅边界发生的事件,开始引起公众的关注。
8.中方初报马嘉理之死情节
5月10日,岑毓英关于滇案的第一个奏折以及他写给总理衙门的信件送达北京。岑表示对事件毫不知情,他说:“该翻译官从前经过腾越,文武各员款待甚优,并无嫌隙,岂有调兵生事之理?”“查盏达土司距省二千数百里,距腾越千余里,僻处遐荒,夷情顽梗,然虚实均应彻底根究,以免英人藉口。”他报告已派官员驰往永昌、腾越,督同地方文武到边境查勘马嘉理行抵何处,因何启衅,被何项匪徒戕害。(38)当日上谕同意其处置,还要求增加调查:英使照会中提到的马嘉理头颅是否在腾越城镇悬挂?前来攻击之统领即南甸首员李某亲侄是否确有其事?这位李某究竟何人?其亲侄系何名字?
然而又出奇事。英国人在缅京曼德勒看到了李珍国。英国政务官斯讨拉尔说:“国王和这个头目有亲密的关系,而且和他有颇大的商务往来。……没有疑问,李四大爷好像既是一个中国官员,又是一个缅甸官员,或者更多的是一个缅甸官员。他大概和缅甸政府勾结得很紧密。”(39)经向缅王询问,获知他竟是作为清政府的代表前往缅甸,致送光绪皇帝登基诏书,这更使李珍国身份扑朔迷离。英国使馆向总理衙门发出照会,询问“马翻译被害众论指李姓唆使,该员是否派往缅国”,总理衙门回答不上,只能再派信使骑上快马奔赴云南,向岑毓英讨回答。
7月14日,岑毓英上奏滇案的调查结果,把马嘉理被杀定性为“野人”抢劫。
岑毓英称,英国照会提到南甸首员李副将亲侄领兵截杀马嘉理。查腾越无李姓副将(协台即为副将的别称),仅有卸署腾越分驻南甸左营都司候补参将李珍国。经传李珍国研诘,据称上年12月马嘉理道经南甸,该员曾款待酒食,护送出关,并无嫌隙。马嘉理去后,本地传闻洋人数十来腾通商,又有洋兵二三百人携带军火,欲借通商为名,袭据腾越,绅民无不惊惶,共议齐团(召集民间武装)防堵。曾两次致函李珍国,嘱联络土司同御外侮。李珍国本有防边之责,且籍隶腾越,桑梓情殷,遂于1月13日至14日同厅属十八练各绅民暨土司人等会团一次。2月27日闻距南甸五百余里之野人山有洋人被野人劫抢,往探已无踪迹,马嘉理于何日由缅来滇未获知会,也无从接护。李珍国子侄从未带兵,亦不干预公事,英使所言实系冤诬,恳请详查。
安得生旅行记《从曼德勒到腾冲》中的插图:1875年的腾越古城
岑毓英又奏,所派调查马嘉理被戕官员于5月27日抵盏达,29日到蛮允,分别传唤土司和居民盘诘。据称马嘉理2月19日夜间到达蛮允,在缅佛寺住宿,随带跟丁五人,马二匹,铺盖食物二驮,又带有“野人”招呼驮子。20、21两日未外出,闻系等候英国官兵。2月22日早饭后,马嘉理说我国官兵将到,遂骑马领从人由来路前去迎接。午后忽有数十“野人”闯入缅佛寺,将马的铺盖食物抢掳而去。又听得“野人”同洋兵开仗,未见马嘉理折回。后数日,闻“野人”界内户宋河边血迹甚多,前往查看,不见尸身,料系“野人”杀害,弃尸河中。又闻马嘉理到缅甸,约同印度新来洋官洋兵来滇,恐遭打劫,先办礼物托缅人往送“野人”头目;并雇“野人”骡马驮运什物。该“野人”见财起意,遂纠众拦路劫抢,先将带路的马嘉理及随从四人杀死,走脱一人。调查官员亲往户宋河,勘得该处距蛮允十余里,河对岸山林即系“野人”地方,界连边界,纵横数千里,山深林密,该“野人”各霸一山,出没无常。此案凶犯诚恐此拿彼窜。必得许以重赏,宽予限期,购线严拿,方免漏网。(40)
这里提到的“野人”,是指居住在中缅边境一带的克钦百姓(在云南今称景颇族)。总理衙门认为,无论马嘉理被谁所杀,均应彻底确查。滇省“野人”虽居铁壁关外,其地属于中国,不得谓非中国管理。若此案非“野人”所戕而诿诸“野人”,或谓“野人”非王法所能及,势必如上年台湾番社一案,洋人即派兵自办,攸关大局。上年日本以琉球船民遇风漂流到台湾,被当地土著杀害,当时日方向总理衙门交涉,总署大臣说杀人者为尚未开化的“生番”,无法管束,结果引发日本派遣军队入侵台湾,当时威妥玛还参与了调停。现在岑毓英以为推托“野人”可以摆脱责任,而总理衙门明白,若无过硬证据,这种解释无法结案。
岑毓英将李珍国参与当地绅民齐团和马嘉理被杀害分割成两个没有因果关系的独立事件。关于前者,他强调齐团是闻说洋兵要来侵占腾越。腾越自咸丰年间回民起事,厅城失守,难民誓不从“贼”,共举李珍国等为首,毁家纾难,齐团固守,与“贼”血战十数年。至一年半前,随同官军攻克厅城。正欲休养生息,忽传洋人来滇通商、洋兵来占腾越之信,激于义愤,聚而防堵。关于后者,他将其看成边境治安事件,说马嘉理明知“野人”以抢掳为生,还要厚赂雇佣,纯属慢藏诲盗,祸由自取。岑毓英将李珍国齐团之事抛出来也不排除是老吏断案的逆向伏笔。英国人既然怀疑李珍国,他似乎也将事件的起因暗暗指向李珍国。
安得生旅行记《从曼德勒到腾冲》中的插图:克钦男子和克钦妇女
7月31日,总理衙门将岑毓英上奏所称“野人”杀害马嘉理的调查照会英国公使。
9.李珍国协送诏书和抓捕凶犯
那么,李珍国赴缅甸送诏书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探路队正在中缅边界做着各种入境准备的时候,北京紫禁城里出了大事。1月12日(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同治帝载淳因患天花龙驭宾天。2月25日,嗣皇帝载湉登基,年号光绪。清廷颁往藩属国缅甸通告此事的宝诏送达昆明后,由布政使潘鼎新派员赍送至永昌府,永昌知府朱百梅派员赍送至腾越厅,再由腾越同知吴启亮、署腾越镇总兵蒋宗汉委派官员郑定材、杨名声送赴缅甸。郑、杨行至南甸,闻前方野人时出抢掳,不敢前行,以李珍国熟悉赴缅路径,商请一同前往。在李珍国带领下,使者顺利到达缅甸,(41)可见李珍国在中缅边界是个很有能量的人物。
李珍国
李珍国回国后,正逢云南方面奉旨调查马嘉理被杀。岑毓英派提督杨玉科、永昌协副将和耀曾前往腾越办案,李珍国又奉命前往蛮允一带捉拿“野人”。当时排定的凶手,是蛮允之西户宋山一带山民,7月24日,李珍国先带兵攻打哇椒硐,抓住九人(其后有二人因伤去世)。搜出千里镜、洋枪等赃物。9月1日黎明,蒋宗汉、李珍国指挥兵丁攀藤附葛,攻破云岩硐,打死四人、擒获八人,还在山洞中搜出马嘉理的二匹坐骑和各种赃物四十八件。9月18日,李珍国与和耀曾、蒋宗汉等官员,押解人犯行走一千七百余里前往昆明,接受审讯。(42)
当初滇案刚报到北京之时,英使威妥玛就认为云南官方策划了捕杀行动,在柏郎的报告中,“李协台”“李四老爷”即李珍国又有重大嫌疑。所以这行人马跋山涉水的时候,昆明的大员已在考虑如何审讯。一到昆明,李珍国、蒋宗汉就被撤任革职,拘进大牢,成为本案中最关键最重要的阶下囚。(43)
10.中方再查马嘉理案
滇案发生后,北洋大臣李鸿章认为署理云贵总督岑毓英有重大嫌疑。
早在4月10日,李鸿章就告诉总理衙门,新上任的云南布政使、前淮军部属潘鼎新2月20日给他写信,提到“英使由缅境内入,携带兵将三百余名,腾越、永昌纷纷警报,沿途散勇皆欲借端蠢动。彼不过遂其抢劫之私,并非能知华夷之义,岑帅已严檄禁止,不知能平安抵省否等语”。(44)马嘉理被杀是在21日,即潘鼎新写信后之翌日。昆明距中缅边界千里之远,为何先获外人带兵入境的消息?李鸿章从潘信中读出的氛围,显然与岑毓英所称一无所知的陈述有很大不同。
6月21日,李鸿章在给李瀚章的家信中又说,接潘鼎新5月19日来信,“马嘉理被戕实情及现在岑公张皇掩饰情节历历如绘”。该信原文迄今未见公布,但其意是指控岑毓英参与谋划、李珍国实施操作。所以李鸿章将潘信分别抄寄李瀚章和京中的丁日昌,转送总署大臣文祥、沈桂芬阅看。他对兄长说:“岑公跋扈著名,边境文武皆其腹心爪牙,既有密谋在先,势不能不死力袒护。”(45)他又对丁日昌说:滇事由于岑毓英始谋不慎,事后不得不节节回护,“起事缘由,概可想见”。
岑毓英,字颜卿,广西西林人,1851年太平军起义,他在家乡办团练起家,后又募勇入滇,是镇压云南回民起义而崛起的地方实力派大员,向以跋扈著称。朝廷既要维护他的权威,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又要有人与他周旋。6月26日,决定派湖广总督、李鸿章的大哥李瀚章作为钦差大臣赴滇,会同岑毓英秉公讯结马嘉理被戕案。后又增派前侍郎薛焕帮同办理。11月13日和20日,李瀚章、薛焕分别抵达昆明。
首先提审李珍国。李珍国交代了1月12日在蛮允接待马嘉理的情形,称马持有总署护照,自己对他优礼相待,最后派人送其至八莫。又称收到腾越十八乡团练公函,因担心洋兵来腾,受其欺凌,约李回去共齐团练,自保身家。他本人因奉差在外,不敢擅自回去。事后听说十八乡绅士在腾越清查局议事一次,各团又在本乡亮团一次,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李珍国又说,他2月在猛卯与额利亚见面,无法分身六七百里之外。自己既不杀额利亚,岂会去杀马嘉理?“与他无仇无冤,实没串杀的事”。还说曾有两个侄子皆已去世。惟有族侄李含兴,从小避乱,往缅甸学做生意,这次随洋人回来,显然不能又去带兵打洋人。(46)
然后提审李含兴。李含兴早年因杜文秀造反,腾越无法生活,逃往缅甸谋生,十余年间稍积银钱,娶缅女为妻,去年听到腾越地方渐渐平静,遂想回国看望老母,在船上遇见柏郎,因会讲缅语、识缅字,且也是前往腾越,英人遂约其同行。李含兴重复了18日他随马嘉理先行探路的故事。19日行至雪列,他见路人形迹可疑,劝马不要前行。马嘉理认为他胆小,就将他留下,自己继续前行。次日他与柏郎会合,因后续行李未到,洋人又折返回去。留他与阿林格的随从石雨田在雪列听讯。21日,他看见好些人牵着马嘉理的马,手拿刀枪蜂拥而来,意识到马嘉理出事了,遂与石雨田分路逃命,后被土人抓获,他两次设法逃走,最后讨饭回到腾越。他声明自己不叫叔君,也无兄弟。李含兴的供词与柏郎等外国人的记叙是一致的。
李含兴还在供词中形容了马嘉理随从的形象:幕友余先生(似乎是指师爷游福添),年四十余岁,穿长衫马褂,矮矮身材,微须;刘先生(指通事刘子林),年四十余岁,有须,穿短打青袄套裤,高长个子;程某,年约三十来岁,无须,蓝衣短打;马夫李大有,年三十余岁,蓝衣短打,矮胖子,无须;厨子(周有听),年三十左右,有须不多,面麻。(47)
在审讯中,主犯而通凹供词详述了杀害马嘉理的过程:
我是哇椒硐的人。我们是不记年岁。父母俱故,并没兄弟、妻子。本年正月间,听说有洋人从缅甸来,要过我们山界,驮得有货物,到云南地方去。我起意到云岩硐邀了腊都,各带了两硐的人,裴小陀、而排腊、蔺小红、施奶们共二十三人,各带刀枪,同去拦阻讨要过山礼物。那日到了户宋河边黄果树下,遇着骑马的洋官,又走路的四个汉人拉着一匹驮马。我们就堵住要过山礼物。他们不肯,骑马的洋官就开枪乱打。腊都、蔺小红上前用刀砍他,洋官下马,腊都又砍了两刀。我们大家一起动手,把他跟来的人一概杀死。拉得马二匹,我分了一匹,腊都、蔺小红同分一匹,其余抢得物件,两硐的人均分。腊都听说后面尚有洋人驮得有货物,邀我们再去拦抢,我要送东西回硐,不肯去。腊都就带了他们硐内的人走了。后来听说腊都遇着洋人打架,被洋兵伤了几人,没有抢着物件。到了六月间,有官兵前来,把硐围了。我们抵敌不住,被官兵把裴小陀们杀死,又把我同陆滥当们拿住,并搜出硐内所藏的马匹、物件缴案。
另一个云岩硐头目腊都的供词也大同小异:他说而通凹拉他去打劫,杀了马嘉理和他的随从后,把尸首抛在户宋河内。他还赶到南崩去抢洋人大队,结果洋人放枪把他手下的阿弄打死了,又伤了两人。(48)
此外,腾越同知吴启亮也被革职,他的供词提到,马嘉理被杀后,没有被斩首,更没有被悬首。(49)
11.再次踏访马嘉理事件的案发现场
2014年1月,我再次前往云南,打算完整地沿着柏郎探路队入境及马嘉理被杀的路线,进行一次田野考察。
傍晚到达边陲县城盈江住下。次日清晨,我和朋友驱车西行,探访芒允——也就是从前的蛮允。云南的1月并不寒冷,一件毛衣加一件外套就能对付。户外的空气中,带着一点湿润的薄雾,太阳还没有升起。我在越野车上忽然想起,一百三十九年前,马嘉理就是在同样的时节和气候中,第一次走进腾越和蛮允的。
从前云南有些地名,带有歧视性的“蛮”字,新中国成立后都改用“曼”或“芒”字替代。到达芒允时,意外地发现,路边树立着一座镌刻着“蛮允街”字样的石碑,使我在时空感上和光绪初年产生了穿越。芒允是个村的建制,但纵横交错的街巷、鳞次栉比的老屋和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总使我感到这是个古镇。芒允村镇聚落形成的历史,据说可以上溯到元代以前。
我在芒允找到一座奘房,旁边建有佛塔。所谓奘房,源于缅语,是佛教徒拜佛和修行的地方,也是村寨活动中心和集会商量重要事情的场所。芒允奘房建筑面积1478平方米,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重檐干栏,集傣、汉建筑艺术风格为一体。据说从前是茅屋建筑,民国年间失火后重建为砖瓦房,前几年又集资整修。我冥冥中觉得,它似乎就是岑毓英奏折中提到的马嘉理借住的缅佛寺。问了当地人,没人能说清楚。
芒允街道上的“蛮允街”石碑
然后出芒允,西行约1.5公里,再次来到“马加里事件起源地”。此时,太阳的光线正透过薄雾洒向大地,我却对两块石碑树立的地点产生了怀疑。根据审讯记录,马嘉理是在户宋河畔黄果树下被杀的,并被抛尸河中。而这里一马平川,与户宋河距离较远。
于是再往西去户宋河,大约1公里,汽车驶过河上的水泥桥后停了下来,我沿着河岸踏勘。户宋河是大盈江的支流,河面宽约三四十米,河床较深,水面较浅,河底的石块都裸露在外。查阅资料,其枯水期流量4立方米/秒,1986年7月24日的洪峰流量达到522立方米/秒。1、2月份是旱季,当年若也是这种径流,抛尸河中,大约尸体不会很快被冲走。当地人告诉我,他们小时候,户宋河的河水是很丰沛的,他们常在河中游泳,当然那是在夏季。蛮允距省城路途遥远。待到清廷派人调查,已是数月之后,早已没有尸体,现场完全被破坏了。
作者在芒允奘房前(摄于2014年1月)
李珍国的供词说:户宋河“大水时很深,水浅时也有齐胸的水,水流甚急。下通南崩河”。关于水之深浅,百年间之变化尚能理解,但说下通南崩河,则不准确。李珍国还说:“缅佛寺离蛮允约十几里,离户宋河也有十几里。”这个方位我不知如何确定,若说缅佛寺在蛮允村外,位于户宋河与蛮允之间的话,则两个“十几里”与我的现场感觉是不符合的。地理上的细节错误,昆明城里的大官不会注意,但后来英国又派外交官格维讷去现场探勘时却发现了,使得中方的审讯记录漏洞频出。(50)
我们行驶的公路线渐渐贴近大盈江。经过勐俄,进入大盈江的末段,江面渐窄,河床坡度陡增,落差悬殊。公路顺着河岸一起进入峡谷,江的对岸就是缅甸。两侧是茂密的热带雨林,越野车在山路中不断盘绕,奔腾的江水拍打着江中巨石,发出震撼的吼声,从2004年起,沿江3公里河段,建起四座梯级水电站,装机46.55万千瓦,据称是“举世罕见”的超级开发。最后,我们到达37号界碑,大盈江与南奔江交汇之处,这里就是马嘉理出境以及柏郎探路队入境的地方。
南奔江,又叫南崩河、红蚌河,是大盈江在中国境内的最后一条支流。和大盈江的深水激流不同,南奔江水很浅,水流亦很缓慢。过往的商队,都从这里涉水过江,往来滇缅。当年没有公路,过河后要攀上大盈江背后崎岖险峻的山路,经过扎赖、石梯、雪列(今雪梨)等山寨下山,抵达蛮允,途中要在山上过夜。现在修建了盈(江)八(莫)公路,沿江而行,第四级电站到盈江县城也就50公里,大约一个多小时车程。而渡江去八莫,路途也不遥远。
由于水电开发,两江交汇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镇。老百姓在这里安居。如今中缅经贸连通的口岸甚多,大盈江南奔江一带并不是主要方向。但大盈江流入缅甸克钦邦的河段上,大唐集团建成了第一座境外投资的太平江一级水电站(大盈江在缅甸称太平江。水电站装机容量24万千瓦,距离中缅37号界桩下游约2公里),使得这条河道的梯级电站达到五座。伴随着“一带一路”建设,这里将为中缅交往和共同繁荣发挥作用。
枯水期时的户宋河
大盈江峡谷,对面是缅甸。在没有修建公路前,商队要在这样的原始森林中走山路到蛮允
南奔江(南崩河)江水较浅,当年马嘉理从这里过河进入云南
从前在南崩河渡江后,要走两天山路才能到达蛮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