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绿丝线钱包
可怜的乔的恐慌持续了两三天。这两三天中他没有回过这个家,丽蓓卡小姐也根本不提他的名字。她对塞德利太太一副毕恭毕敬感恩戴德的样子:好心肠的太太带她到市场上去,她无比高兴;带她到戏院去,她赞不绝口。有人邀了她们两个年轻人去参加一个欢乐的聚会,可是阿米丽亚那天头痛不能去,好说歹说要朋友一个人去。“什么!你让我一个可怜的孤儿生平第一次尝到幸福和爱是什么滋味——要我丢下你?没门!”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向天上望去,泪水盈盈的。塞德利太太不得不承认,女儿的朋友自有一副可爱的善良心肠。
对于塞德利老先生的笑话,丽蓓卡听了真心实意地笑个不停,使得这位好心肠的先生大为高兴,心肠更软了。夏普小姐不单单博得了这家主人的欢心。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在房里做草莓酱,夏普小姐表现出最大的兴趣,从而赢得了她的好感;她总是称桑博为“先生”“桑博先生”,使得这位用人乐滋滋的;她拉铃叫上房女用人,总是向她道歉,说给她添了麻烦,态度亲切谦卑。因此用人们跟主人一样,差不多都喜欢上了她。
有一次,在看阿米丽亚从学校寄回来的一些图画的时候,丽蓓卡突然看到了一张,便放声痛哭起来,离开了房间。那是乔·塞德利第二次露面的那天。
阿米丽亚急忙跟着朋友出去,想了解她这么动感情的缘故,这好心的姑娘回来时伙伴没有同来。她也受了感染,说道:“妈妈,你知道吧,她父亲在奇西克当过我们的图画老师,我们那儿最好的图画都是他的作品。”
“我的宝贝儿!我肯定,我老是听平克顿小姐说他并不画画,他只是裱裱画而已。”
“那本来就叫裱画,妈妈。丽蓓卡记得那幅画,记得她父亲裱那幅画的情景。她突然想起了那情景;所以,你看,她就——”
“这可怜的孩子很重感情。”塞德利太太说。
“我希望她还能在我们家待一个礼拜就好了。”阿米丽亚说。
“她跟我在邓姆邓姆常常见到的卡特勒小姐像得邪乎,只是白净一点儿。她现在嫁给了兰斯,就是炮兵部队的外科医生。你知道吧,小姐,有一次十四团的昆廷,跟我赌——”
“哟,乔瑟夫,这故事我们听过了,”阿米丽亚笑着说,“别再为讲这个劳神了;不如说服妈妈写信给克劳利什么的爵士,替可怜的丽蓓卡请个假——她来了,眼睛都哭红了。”
“我现在好些了。”姑娘说。她脸上现出最最甜蜜的笑容,握住好心肠的塞德利太太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你们对我多好!都对我好,”她笑着加了一句,“除了你,乔瑟夫先生。”
“天哪,除了我!”乔瑟夫边说边打算立刻就走,“老天爷!夏普小姐!”
“是的。你怎么那样忍心,我跟你见面的头一天吃饭的时候,你就骗我吃搁了辣椒粉的菜,把我辣得要命。你不如亲爱的阿米丽亚对我好。”
“他跟你没有我跟你那么熟。”阿米丽亚嚷道。
“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对你不好,亲爱的。”她妈妈说。
“那天的咖喱酱呱呱叫,真的,”乔正色说道,“大概是枸橼汁放少了一点儿——不错,是放少了。”
“那么青椒呢?”
“有意思,青椒把你辣得直嚷嚷!”乔说。他想起那滑稽的情景,放声大笑起来,但像往常一样,笑声又戛然而止。
“下次让你给我挑菜我可得留神了,”他们又下楼去吃饭的时候,丽蓓卡说,“我原先还以为男人不会喜欢让老实可怜的女孩子吃苦头。”
“我赌咒,丽蓓卡小姐,我绝对不想害你。”
“没错,”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然后她用小手轻轻捏了他一把,又惊慌失措地往后一缩,先瞧他的脸,再低头瞧着地毯压杆。这纯朴的姑娘由于钟情于他而不由自主地轻轻做忸怩的小动作,我不敢说乔的心没有怦地一跳。
这是进攻。既是进攻,有些规矩、斯文得无可指摘的太太小姐也许会斥之为不正派。可是,你知道这一切都得可怜的丽蓓卡自己来做。如果一个人穷得雇不起用人,不管怎么高雅,也得自己扫地;如果一个可爱的姑娘没有亲爱的妈妈来跟小伙子打交道,她就非自己动手不可。啊,天可怜见,但愿这些女人不常施展她们的能耐,假如她们施展起来,咱们是顶不住的。只要她们表示一点点意思,男人就立刻拜倒在地;她们即使老了或长得丑,情况也一样。我把这一点作为绝对真理记下来。一个女人只要有相当的机会,只要不是明显的驼背,想嫁给谁就能嫁给谁。但这些可爱的人儿像田野里的牲口一样,不知道自己的能耐,咱们得谢天谢地。要不然她们会把咱们都制得服服帖帖。
“嘿!”乔瑟夫进餐室的时候想,“我的感觉又开始和在邓姆邓姆跟卡特勒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一模一样了。”吃饭的时候,夏普小姐多次娇媚地就那菜向他求教,口气一半温柔一半开玩笑;因为这时她已跟这一家子相当随便。至于两位姑娘,她们已经亲如姊妹。未结婚的少女要是在一个屋子里同住了十天,就总是这个样子。
阿米丽亚仿佛一心想要尽力促成丽蓓卡的计划似的,偏偏提醒她哥哥,说他上一年的复活节答应过——“那时我还在学校读书。”她笑着说——乔瑟夫答应带她到沃克斯霍尔公园去。“现在丽蓓卡在我们家,”她说,“正是去的时候了。”
“啊,太好了!”丽蓓卡说。她正要拍手,又忍住了没拍,这符合她现在娴静闺女的身份。
“今晚可不行。”乔说。
“那么明天吧。”
“明天你爸爸跟我得出去吃晚饭。”塞德利太太说。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要我跟他们去吧,塞德利太太?”她丈夫说,“而且你年纪大块头大,到那讨厌的潮湿地方去不会得感冒的吗?”
“孩子们总得有人陪着才行。”塞德利太太嚷道。
“让乔去,”做父亲的笑着说,“他够大的了。”听了这句话,连站在矮柜旁的桑博先生也哈地笑了起来,可怜的乔胖子差点儿想把自己的老子给宰了。
“把他的紧身衣解开!”毫无怜悯之心的老先生说,“泼点儿水到他脸上,夏普小姐,不然把他抱上楼去。这宝贝儿要晕过去了。他受欺负了,可怜!把他抬上楼去;他像根羽毛一样,轻得很!”
“先生,我要是忍下这口气,我就死!”乔瑟夫大声吼道。
“桑博,叫人把乔斯先生的大象赶来!”做父亲的大叫,“派人到埃克塞特证券交易所[1]去,桑博。”可是看见乔斯差点儿气得要哭了,爱开玩笑的老先生止住了笑,向儿子伸过手去说,“证券交易所一切都讲公平交易,乔斯——喂,桑博,别管大象了,给我和乔斯先生各斟一杯香槟。拿破仑那小子的酒窖里也没有这样的好酒,[2]孩子!”
一大杯香槟酒下肚,乔瑟夫就心平气和了。那瓶酒还没喝完,他就答应带两个姑娘到沃克斯霍尔去了。由于他是个病人,那瓶酒他只喝了三分之二。
“姑娘们每人得有一位先生陪着,”老先生说,“乔斯准会把爱米丢在人堆里不管。他会为照顾这位夏普小姐忙都忙不过来。派人到九十六号去问问乔治·奥斯本,看他愿不愿意来。”塞德利太太听了这句话就瞧着丈夫笑了起来,究竟是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懂。塞德利先生眨眨眼睛,那顽皮劲儿简直没法描写,然后他瞧瞧阿米丽亚。阿米丽亚低下头去,脸羞得通红。只有十七岁的少女才会这么红脸。丽蓓卡·夏普小姐就从来(至少是从八岁起)没有红过脸,那年她从碗柜里偷果酱被教母当场发现了。“阿米丽亚,最好写张条子,”她父亲说,“让乔治·奥斯本看看咱们从平克顿女校学来了多么漂亮的一手字。爱米,有次你写信请他来过主显节,写了白字,你还记得吗?”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阿米丽亚说。
“约翰,这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是不是?”塞德利太太对丈夫说。当天晚上,妻子跟丈夫谈了一次话。那是在三楼的一间前房里,里面有个帐篷似的东西,四周围着花布幔子,上面印着华丽奇异的印度式图案,衬上淡玫瑰色的布里子。这大帐篷里面铺着羽绒褥子,褥子上面放着两个枕头,枕头上面枕着两张圆圆的红脸,一张脸头上戴着花边睡帽,另一张脸头上戴着简朴的棉布帽,顶上有一簇缨子。对了,应该说是训了一次话。塞德利太太责备丈夫对待可怜的乔那么狠心。
“塞德利先生,你那么样折磨这可怜的孩子,”她说,“真是太坏了。”
“亲爱的,”缨顶棉帽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乔斯比你一生中最爱虚荣的时候还要爱虚荣。这可了不得。不过,大约三十年前,178几年来着?你爱俏也怪不得,我不否认。可是我看到乔斯那又爱打扮又怕丑的样子就恼火。他做得太过分了,亲爱的。这孩子时时刻刻只想到自己,只想到自己是多么帅。太太,我想,他还会给咱们惹出点儿麻烦来呢。现在爱米的小朋友在拼命追他,这是明摆着的。如果她钓他不到手,别人也会把他钓到手。他那个人注定会成为女人的猎物的;正像我每天得到交易所去一样。亲爱的,他没有给咱们带回来一个黑不溜秋的儿媳妇,就已经是万幸了。不过,记住我的话,随便哪个女人来钓他,都会把他钓上钩的。”
“她明天就得走,这诡计多端的小蹄子。”塞德利太太狠狠地说。
“塞德利太太,别人可以嫁给他,她为什么不可以?这姑娘起码还是个白种人。谁嫁给他,我不在乎。让乔愿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不久两人说话的声音停了,或者说为鼻子里发出的轻微但并不优雅的音乐取而代之了。除了教堂报时的钟声和守夜人报时的叫声,拉塞尔广场的证券经纪人约翰·塞德利先生家里一片静悄悄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好心肠的塞德利太太不再打算把她先天晚上有关夏普小姐的威胁真的付诸实行;虽说天下最强烈、最常见、最情有可原的妒忌心莫过于为娘的妒忌心,但她无法想象这谦卑、温柔、知恩感恩的小小的家庭教师会胆敢高攀像博格雷沃拉的收税官这样显赫的人物。况且要求为这位小姐续假的信早已发出,要找到一个突然把她赶走的借口也不容易。
温柔的丽蓓卡似乎事事如意,连天气也插上一手来帮她的忙(虽然她起先不想承认天公的美意)。在预定到沃克斯霍尔去玩的那天晚上,乔治·奥斯本来吃饭了。两位家长应邀动身到海伯利仓市参议员鲍尔斯家赴宴去了。老天仿佛看准了人们要上沃克斯霍尔去似的,突然雷雨大作,这几个年轻人不得已只得待在家里。奥斯本先生对这场雷雨一点儿也不觉得扫兴。他和乔瑟夫·塞德利在餐室面对面喝了不少葡萄酒。塞德利边喝边讲了好几件他在印度的最得意的趣事;因为他跟男人在一起格外地话多。后来大家来到客厅,阿米丽亚尽主人之谊。四个年轻人在一起玩得非常开心,他们说他们巴不得下了这场雷雨,虽说沃克斯霍尔要推迟到下次才能去了。奥斯本是塞德利的教子,二十三年来,一向是这家的一员似的。他生下才一个半月,收到约翰·塞德利送给他的一个银杯;到半岁,又收到一件带金口哨和铃子的珊瑚玩具。每逢圣诞节,他从小就总是收到老先生给他的“小费”。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回到了学校之后,乔瑟夫·塞德利揍了他一顿。那时乔瑟夫已是一个大摇大摆、粗手大脚的青年了,而乔治还只是个十岁的顽童。一句话,这家人对乔治很好,又朝夕相处,使得他跟他们非常亲密。
“塞德利,你还记得吗,我剪掉了你的长筒军靴上的缨子,你气得暴跳如雷,是塞德利小姐……嗯……是阿米丽亚救了我,使我免了一顿打。她跪下来,对哥哥乔斯大喊,要他别打小乔治。”
乔斯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不同寻常的事,但发誓说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么到印度去以前,你乘马车到斯威希泰尔博士的学校来,给了我一个基尼,还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还记得吗?我老是以为你起码有七英尺高,你从印度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并不比我高,觉得很是惊奇。”
“塞德利先生多好,临走还到你们学校去,给你钱!”丽蓓卡嚷道,那口气欢喜得不得了。
“不错,尤其是在我剪坏了他的靴子上的缨子之后。男孩子在学校里收到零用钱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给钱的人。”
“我喜欢长筒军靴,”丽蓓卡说。乔·塞德利大大地欣赏自己那双腿,虽是穿着这双装饰性的靴子,虽然丽蓓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把脚缩到椅子下,但听了这话,他心里乐滋滋的。
“夏普小姐!”乔治·奥斯本说,“你是画画高手,你一定要画一幅有历史意义的庄严画卷,表现靴子事件的场面。要把塞德利画成穿着鹿皮裤子,一只手拿着一只剪坏了的靴子,一只手抓住我的衬衫褶边的样子。把阿米丽亚画成举着双手跪在他脚边的样子。要像《英国史纲》或拼字课本里的首页插图那样,给画面加上一个富于寓意的庄严的标题。”
“我没有时间在这儿画了,”丽蓓卡说,“在……在我走了之后再画。”她放低声音,脸色凄惨可怜,大家都觉得她的命真苦,觉得要跟她分手都会非常难过。
“亲爱的丽蓓卡,要是你能待得更久一点儿就好了。”阿米丽亚说。
“有什么好处?”另外这位神情更凄惨地答道,“为了让我到时候更加伤……更加舍不得离开你?”她掉过头去。阿米丽亚开始抵挡不住她那爱哭的天生弱点了。咱们说过,哭是这个糊涂的小东西的缺点之一。乔治·奥斯本颇为感动,好奇地瞧着这两位小姐;塞德利低下头去看自己最喜爱的长筒军靴,厚实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很像是叹了一口气。
“塞德利小姐……阿米丽亚,来点儿音乐吧。”乔治·奥斯本说。这时,他心旌摇荡,几乎不能自持,恨不得把刚才提到的这位小姐搂在怀里,当着大家的面吻她。她也瞧了他一会儿。如果我说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一见钟情了,我也许是说话不实在。因为事实上,两家的父母把这两个年轻人养大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可以说,这十几年来,他们的结婚预告等于在两家已经公布了。他们向钢琴走去。这架钢琴按通常的习惯摆在后客厅里。由于光线相当暗,阿米丽亚自然而然地牵着奥斯本先生的手。因为他在椅子凳子之间摸索着走路的本领当然比阿米丽亚要强得多。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乔瑟夫·塞德利先生与丽蓓卡面对面坐在客厅桌子旁。丽蓓卡在忙着编织一个绿丝线钱包。
“家庭秘密是不问而知的,”夏普小姐说,“那一对已经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他一当上连长,”乔瑟夫说,“我相信事情就算定了。乔治·奥斯本是个呱呱叫的角色。”
“而你妹妹是天下无双的可爱的人儿,”丽蓓卡说,“得到她的人真是幸运!”说完,夏普小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未婚男女坐在一起谈论这样微妙的话题,两人之间很快就会建立起非常信任、亲密的关系。塞德利先生和这位小姐之间的这一番谈话,不必特意照录,因为从上面的样品可以看出,这番交谈并不是特别诙谐或令人折服。在家庭私室谈话难得诙谐或令人折服。除了在辞藻富丽、别出心裁的小说里,在其他任何场合都是如此。由于隔壁房间里在弹琴唱歌,他们交谈当然放低了声音,以适合这种场合。其实,隔壁的那一对在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谈话的声音无论怎么大也不会打扰他们。
塞德利先生几乎是生平第一遭发觉自己跟异性交谈时能够一点儿也不胆怯,一点儿也不嗫嗫嚅嚅。丽蓓卡小姐问了他一大堆关于印度的问题,给他提供了机会来讲那个国家和他本人的许多趣事。他描绘了总督府的舞会,讲他们在炎热天气为了保持凉爽,怎样使用手拉风扇、湿芦帘和其他装置等等。他讲到总督明托勋爵[3]养的一大群苏格兰幕僚时,说得很是诙谐。然后他描绘了一次猎虎,又讲到有一回他的象夫怎样被一头给惹火了的老虎从象背上拖了下来。讲到总督府的舞会时,丽蓓卡听得心花怒放;讲到苏格兰幕僚的故事时,她笑个不住,说塞德利先生说话太挖苦,太坏了;讲到大象的故事时,她给吓坏了。“亲爱的塞德利先生,看在你母亲的分上,”她说,“看在你所有的朋友分上,你得答应再也不要去干这样可怕的事了。”
“得了,得了,夏普小姐,”他竖起衬衫领子,说道,“危险只是使得打猎更有趣味。”其实他只去猎过一回老虎,就是发生上面说过的事故的那一回。那回他几乎丢了命——倒不是老虎咬的,而是吓的。他越谈胆子也越大了,居然有胆量问丽蓓卡小姐她那绿丝线钱包是织给谁的。他的态度那么潇洒随便,连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又觉得得意。
“谁要就织给谁。”丽蓓卡小姐温柔娇媚地瞅着他回答道。塞德利已准备发表一番最令人折服的议论,而且开了个头:“啊,夏普小姐,你多么——”隔壁正在唱的一首什么歌唱完了,这样一来他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就马上住了口,红了脸,心慌得鼻孔里直喘粗气。
“你以前听见过你哥哥讲话这么有口才吗?”奥斯本先生对阿米丽亚悄声说,“哎呀,你的朋友创造奇迹了。”
“奇迹越多越好,”阿米丽亚说。跟所有有点儿长处的女人一样,她也爱做媒,要是乔瑟夫带着妻子到印度去,她会很高兴的。在这短短几天的朝夕相处中,她对丽蓓卡产生了最最亲密的友情,发现她有千千万万种美德和可爱的品性,这是她在奇西克与丽蓓卡同窗共读时没有发现过的;因为少女的感情滋长得像杰克的豆茎[4]一样快,一夜之间就直插云霄。结婚后这种对爱的追求渐渐减退也怪不得她们。这就是舞文弄墨的感伤主义作家所谓的向往理想之爱,其实这话的意思不过是女人的感情平常对别人好比是花零钱似的,通常要有了丈夫孩子作为倾注感情的中心才会感到满足。
阿米丽亚唱完了不多几首会唱的歌之后,或者因为在后客厅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现在觉得应当请自己的朋友唱几曲了。“要是你听丽蓓卡先唱,”她对奥斯本先生说(尽管她明知自己在说假话),“你就不会听我唱了。”
“不过我得先提醒夏普小姐,”奥斯本先说,“不管说得对不对,我认为阿米丽亚小姐是天下第一的歌唱家。”
“你听听就知道了。”阿米丽亚说。乔瑟夫·塞德利居然彬彬有礼,把蜡烛端去搁在钢琴上。奥斯本先暗示他宁可坐在暗处,可是塞德利小姐笑着说不再陪他坐着。两人就跟着乔瑟夫先生过来。丽蓓卡比她的朋友唱得好得多(奥斯本当然有保留自己的看法的自由),拿出了自己的全副本领。阿米丽亚从来不知道她唱得这么好,大觉惊奇。她唱了一首法国歌,乔瑟夫一点儿也不懂。接着她唱了几首四十年前流行的民谣,歌词通俗,其题材主要是不列颠水手,国王陛下,可怜的苏珊,蓝眼睛的玛丽,等等。据说这些歌曲调并不十分出色,但是歌词中善良、纯朴、足以动情的地方比比皆是,浅显易懂。咱们如今老是听到的唐尼泽蒂[5]的曲子无病呻吟,洒泪呀,叹息呀,喜呀悲呀,比民谣差多了。
这些民谣中有一首,就是那最后一首,大意是这样的:
荒芜凄凉啊原野,
怒号刺骨哇狂风,
村舍的屋顶盖得牢,
屋内炉火暖又红,
孤儿格子窗前过,
但见炉火熊熊燃。
更觉得半夜风刺骨,
备感满地积雪寒。
孤儿匆匆往前行,
四肢疲倦心惨然,
关怀的声音唤他回,
笑脸相迎到门前。
天拂晓,过客离,
难舍屋里火正燃。
愿苍天垂怜众游子,
怕听寒风吹山巅。
这首歌再次表达了前面提过的“在我走了之后”的感情。夏普小姐唱到最后一句,深沉的声音哽咽,唱不下去了。人人都感觉到了这是暗指她的离去和她孤苦伶仃的身世。乔瑟夫·塞德利喜欢音乐,心又软,听这首歌时完全陶醉了;听到结尾,深深地受到了感动。假如乔治和塞德利小姐按照乔治的建议留在隔壁房间,乔瑟夫·塞德利的单身汉生活也就到了头,这本书也就写不成了。可是唱完这小曲之后,丽蓓卡离开钢琴,挽起阿米丽亚的手,走进前客厅的半明半暗之中去了。恰在这时,桑博先生端着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三明治、果冻,还有亮闪闪的杯子和酒壶。乔瑟夫·塞德利一见就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上面去了。塞德利老两口赴宴回来的时候,发现年轻人谈得很热闹,连马车回来的响声都没有听见。乔瑟夫先生正在说:“我亲爱的夏普小姐,吃一调羹果冻补一补,刚才你唱歌费了大力……唱得真好听。”
“妙哇,乔斯!”塞德利先生说。听见这熟悉的调侃的声音,乔斯立刻惊慌得不敢再说,很快就起身了。那晚他并没有彻夜不眠琢磨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夏普小姐。爱情从来不会影响乔瑟夫·塞德利先生的胃口和睡眠。不过他想到要是在印度办公之后听听这样的歌多么惬意,丽蓓卡是个多么出众的姑娘,她法语比总督夫人讲得还要好多少,她在加尔各答的舞会上会出多大的风头。“显然这可怜的小妞爱上我了,”他想,“她也不见得比出国到印度去的大多数女孩子穷。我要是左挑右拣,只怕越拣越差。”他这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夏普小姐是如何难以成眠,如何思量“明天他会不会来”的,这里就不必说了。第二天乔瑟夫·塞德利先生在午餐之前就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赏给拉塞尔广场这么大的面子。乔治·奥斯本不知怎么的早已到了(大大地打扰了阿米丽亚,因为她正在给奇西克步行街的朋友写信)。丽蓓卡还在做前一天的活计。乔的马车驶过来,这位博格雷沃拉的前任收税官照常嘭嘭地擂了几下门,摆着架子忙乱了一阵,费了老大的劲儿上了楼来到客厅。会心的目光像电报似的在奥斯本和塞德利小姐之间传来传去。这一对狡黠地笑着,瞅着丽蓓卡。丽蓓卡低下头织钱包,浅黄色的鬈发垂到脸上,居然红了脸。乔瑟夫进门时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他穿着吱吱作响发亮的皮靴,爬楼梯爬得气喘吁吁。他穿着新背心,又热又慌张,羞红的脸藏在厚厚的领巾里面。在这瞬间,人人都觉得局促不安。至于阿米丽亚,我认为她比切身相关的两人还要害怕。
桑博猛地推开门,通报乔瑟夫先生驾到。他笑着跟在收税官后面,手里拿着两束花。这大胖子居然知道要对女性献殷勤,那天早晨在考文特花园市场买了这两束花,虽说没有如今太太小姐们拿着的干草垛似的花束那么大,没有用镂花纸筒卷着,但乔瑟夫格外庄严地鞠了一躬,各献一束的时候,两位小姐高兴地收下了礼物。
“好哇,乔斯!”奥斯本嚷道。
“亲爱的乔瑟夫,谢谢你。”阿米丽亚说。如果做哥哥的同意的话,她很愿意吻吻他。(我想,为了得到阿米丽亚这样可爱的人儿的一吻,要是我,会把李先生的整个儿花房都买空的。)
“啊,可爱的花,多可爱的花!”夏普小姐赞叹道,同时细细地闻了闻,把花抱在胸前,目光投向天花板,欣赏不已。也许她首先瞧了一下花束里面,看花里有没有藏着情书;可是没有。“你们在博格雷沃拉是用花传情达意的吧,塞德利?”奥斯本笑着问道。
“呸,胡扯!”这多情的小伙子回答说,“纳森店里买的,你们喜欢,咱高兴。噢,阿米丽亚,妹妹,我还买了个菠萝,给桑博了。咱们吃晌午饭时吃。这大热天吃可凉爽了。”丽蓓卡说她从来没有尝过菠萝,特别想尝尝。
谈话就这样进行下去。我不知奥斯本找了个什么借口走出了房间,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久阿米丽亚也出去了,大概是去看切菠萝了吧。不过乔斯一个人留了下来陪着丽蓓卡。丽蓓卡又继续干她的活,绿色的丝线和闪亮的编织针在她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下迅速地颤动。
“亲爱的夏普小姐,昨天晚上你唱的那首曲子多么美妙……美……埃……妙,”收税官说,“我听了差点儿要哭了,真的,我真的差点儿要哭了。”
“因为你心肠好,乔瑟夫先生;我想塞德利家全是好心肠。”
“昨晚我想着那曲子一夜没睡,今天早上还在床上我就试着哼那首曲子;真的,我哼了。我的医生高洛普十一点钟进来了(你知道,我是个可怜的病人,每天都与高洛普见面),哎哟,我正在像知更鸟一样唱得欢呢。”
“哟,你这人真有意思!唱给我听听。”
“我?不,你唱吧,我亲爱的夏普小姐,唱吧。”
“现在不唱,塞德利先生,”丽蓓卡叹了口气说,“我没有这个兴致;而且我得把这钱包织好。塞德利先生,帮帮忙好吗?”东印度公司的乔瑟夫·塞德利先生还没来得及问怎样帮忙,就跟一位小姐面对面坐了下来,一脸勾魂摄魄的表情瞧着她,双臂哀求似的向她伸出,双手上绷着一束绿丝线让她绕。
奥斯本和阿米丽亚进来告诉他们午饭已经准备好的时候,发现这有趣的一对就这么坐着,很富有浪漫色彩。那束丝线已经绕到了硬纸板上,乔斯先生还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亲爱的,我想他今天晚上一定会说的。”阿米丽亚捏着丽蓓卡的手说。塞德利也思量了一番,暗暗想道:“咳,在沃克斯霍尔我要向她提出来。”
注释:
[1] 该交易所(1829年拆除)附近的一个马戏团有一头颇有名气的大象。
[2] 香槟的原产地是法国,所以这样说。
[3] 明托(1751—1814),英国政治家,1806年起任印度总督。
[4] 见童话《杰克与豌豆》。穷孩子杰克卖牛,只得了几粒豆子,他母亲气得将豆子扔掉,谁知一粒豆子一夜之间长得直入云霄。杰克攀豆茎上天,得到许多财宝。
[5] 唐尼泽蒂(1797—1848),意大利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