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全2册)(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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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有情与无情

与阿米丽亚小姐通信的先生恐怕是个冷酷而爱挑剔的人。奥斯本中尉走到哪里,就有一大批信件跟到哪里。吃饭的时候,弟兄们都就这件事开玩笑,弄得他几乎无地自容,他就命令仆人只准把信送到他私人房间里去。他曾用一封信点雪茄,杜宾上尉看见了大惊失色。要是换了上尉,要他拿钞票来买这文书,相信他也会愿意的。

有一段时间,乔治竭力设法隐瞒这段恋情。这事牵涉到一个女人,这一点他不否认。“也不是第一个女人,”旗手斯普尼对旗手斯塔布尔说,“这个奥斯本真有两下子。在德马拉拉有个法官的女儿差不多为他发了疯,在圣文森又有个混血美人儿帕伊小姐,你知道吧。听说回国以后,他像唐·奇奥凡尼[1]那样,大走桃花运哪!”

斯塔布尔和斯普尼认为,“大走桃花运”是男人最出色的本事之一。在团里的小伙子中,奥斯本的名气大得很。他运动有名,唱歌有名,参加检阅有名。他父亲源源不断地拿钱给他,他也就大把大把地花钱。他的军衣比团里谁的都做得讲究,比谁的都多。他得到全团官兵的喜爱。他比全体军官中谁的酒量都大,连赫维托普老上校也比不过他。他斗起拳来比二等兵努克尔斯还要厉害(要不是酗酒,努克尔斯早就成了下士,他还参加过职业拳击赛)。在团队的俱乐部里,他是绝对最出色的棒球手和保龄球手。他亲自骑着自己的马“上油闪电”参加赛马,赢得了魁北克警备杯赛马冠军。除了阿米丽亚之外,崇拜他的还大有人在。斯塔普尔和斯普尼把他看成阿波罗式的人物;杜宾把他当作“令人景仰的克里希顿[2]”那样的文武全才。欧多德少校太太承认他是个文雅的小伙子,使她想起卡斯尔·福格蒂勋爵的次子菲茨朱尔德·福格蒂。对了,斯塔布尔和斯普尼一伙人一味地想入非非,对跟奥斯本通信的女人做出种种猜测。有的说她是伦敦某个公爵夫人,爱上了他。有的说是一位将军的女儿,本来跟别人定了亲,现在发狂似的爱着他。有的说是一位议员的夫人,曾提议乘四马马车跟他私奔。或者是个别的什么女人,总之是为私情昏了头,这种私情刺激、浪漫、令人销魂,但对各方都不光彩。对于这种种猜测,奥斯本都不加任何解释,让他的年轻的崇拜者兼朋友去从头到尾编造一通。

要不是杜宾上尉说话不留神,团里的人根本不会了解事情的真相。有一天上尉在餐厅里吃中饭。助理军医卡克尔和上述两位大爷又在对奥斯本的风流案进行猜测。斯塔布尔提出这位夫人是夏洛特女王宫里的一位公爵夫人;卡克尔发誓说她是臭名昭著的歌女。杜宾听了这话一下子火了,虽然口里塞满了黄油面包,虽然根本就不该开口说话,但他忍不住了,冲口而出说:“卡克尔,你是个大笨蛋。你老是胡说八道,污人清白。奥斯本不打算跟什么公爵夫人私奔,也不会毁了什么女裁缝。塞德利小姐是古往今来最可爱的姑娘。他已跟她定亲多年。谁要骂她最好别让我听见了。”杜宾脸红脖子粗,说到这儿停下不说了,喝了一口茶,给呛得半死。不到半个小时,这消息就传遍了全团。当天晚上欧多德少校太太写了封信到欧多德镇,叫她的小姑格洛维娜别急着从都柏林赶来,因为小奥斯本已过早地定了亲。

那天晚上,欧多德太太边喝威士忌棕榈汁边很得体地祝贺中尉。中尉怒气冲冲地回去找杜宾吵架(杜宾谢绝了欧多德少校太太的邀请,坐在自己房里吹笛子;我想,他还满怀愁绪地写了诗呢),怪他泄漏了他的秘密。

“谁叫你讲我的事?”奥斯本气愤地嚷道,“为什么要让全团都知道我要结婚了?为什么要让那多嘴的恶老太婆佩吉·欧多德在她那该死的饭桌上乱提我的名字,把我定亲的事宣扬得满城风雨?说到底,你有什么权力说我已经定了亲,有什么权力管我的事,杜宾?”

“我觉得……”杜宾上尉开口了。

“觉得个屁,杜宾,”年纪小的打断他的话,“我欠你的情,这我很清楚,而且太清楚了;但我不会因为你比我大五岁就老是听你的教训。你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子,怜悯我,庇护我,我要是忍受下去就不得好死。怜悯,庇护!我倒要问问,我哪一点不如你?”

“你定亲了没有?”杜宾插嘴说。

“就算我定了亲,关你什么鬼事?关别人什么鬼事?”

“你为定了亲而觉得羞耻吗?”杜宾接着问。

“你有什么权力问我这个问题,先生?我倒想问问。”乔治说。

“老天爷,你该不是说你想退婚吧?”杜宾跳了起来问道。

“换句话说,你是问我是不是个守信用的君子,”奥斯本气势汹汹地说,“你是不是这个意思?近来你对我说话的口气,要是再忍受下去我就……”

“我干了什么?我只是向你指出你在怠慢一位可爱的姑娘,乔治。我告诉过你到城里去要去看看她,而不要到圣詹姆士街的赌场去。”

“我想你是在向我讨债吧。”乔治冷笑一声说。

“当然啰,我是在讨债,我一直在逼你还债,是不是?”杜宾说,“你这样说很像个慷慨的人嘛。”

“不,是我混账。威廉,请你原谅,”乔治觉得一阵悔恨说道,“你帮我忙的地方太多了,老天爷也是知道的。你几十次帮我渡过了难关。禁卫军里的克劳利赢了我那么多钱,要不是多亏了你,我就完了。我明白这一点。可是你不能对我这么严厉;你不该老是跟我念咒。我的确很喜欢阿米丽亚;我崇拜她,无非就是这一套。别发火嘛。她十全十美,这我知道。可是你得知道,不下赌注就能赢得一件东西,没什么意思。真的,团队才从西印度群岛回来,我总得乐一下子。然后等我结了婚就改过自新。我以人格担保,好吧。还有……就是说……杜宾,你别生我的气,下个月我就还你一百镑。我知道到那时候我父亲会给我一大笔钱。我明天向赫维托普请个假,进城去看看阿米丽亚。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要老生你的气也办不到,乔治,”脾气好的上尉说,“至于钱的事,老伙计,到我需要钱的时候,你也肯把最后的一个先令跟我平半分的。”

“这我一定肯的,杜宾。”乔治极其大方地说,虽然他从来没有过余钱。

“不过我但愿你已经放荡够了,乔治。假如那天爱米小姐向我问起你,你见了她脸上的神情,你会把那些弹子都扔到九霄云外去的。去安慰安慰她吧,你这坏蛋。给她写封长信。做点儿什么事让她高兴高兴。做一点点就够了。”

“我想她不要命地喜欢我。”中尉沾沾自喜地说。说完就到餐厅去找几个快活的伙计消磨晚上的时光去了。

阿米丽亚这时正在拉塞尔广场抬头望月。月亮照着这宁静的地方,也照着查顿姆军营广场。奥斯本中尉就驻扎在那里。她心里想着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在干什么。她想,他也许在查哨;也许在露营;也许守在一名负伤的弟兄床前,或者在自己冷清清的房间里研究兵法。她那关切的思想像长翅的天使疾飞而去,沿河飞到查顿姆和罗切斯特,竭力想向乔治所在的军营里偷看一眼。不过我想来想去,觉得军营大门还是关上、哨兵不让任何人通行的好,这样,这可怜的白衣天使就不会听见那些小伙子边唱边喝威士忌五味酒,边大声吼着的歌曲了。

在查顿姆军营这么轻言细语谈过话的第二天,小奥斯本为了表示说到做到,就准备进城,使得杜宾上尉十分赞赏。“我本想送点儿小礼物给她,”奥斯本私下里跟朋友说,“不过不到我父亲拿钱给我的那天,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杜宾不忍心让这种好意和慷慨夭折,就借给奥斯本先生几镑钱。奥斯本稍作推却就收下了。

我猜想他本来要给阿米丽亚买一点儿很像样的东西;只是在弗利特街下了公共马车之后,看见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一枚漂亮的衬衫别针,便给吸引住了,忍不住要买。花了这笔钱之后,手里的钱所剩无几,再想把好心的打算付诸实施就力不从心了。不过别担心,可以肯定,阿米丽亚要的不是他的礼物。他到达拉塞尔广场的时候,她的脸便焕发出光彩,仿佛他就是阳光似的。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疑虑猜测、流泪失眠,经那熟悉的不可抗拒的笑容一照,便给忘得干干净净了。他站在客厅门口笑眯眯地瞧着她;他身材魁伟,美髯绕腮,仿佛天神似的。桑博通报“奥斯‘兵’上尉”来了的时候(他给这位年轻军官名誉晋升了一级),笑嘻嘻地替她高兴。他见小姑娘吓了一跳,红着脸从窗口眺望的位置跳起身来,便退了出去。门一关上,她便翩然飞来,扑到乔治·奥斯本中尉怀里,仿佛那是她唯一可以居住的安乐窝。啊,你可怜的喘息未定的小鸟儿!你挑中整座森林中主枝粗壮、细枝挺直、枝叶浓密的最美的树,在上面筑巢、歌唱。可是你哪里知道,这棵树很可能被人做上记号,不久就可能哗啦一声倒在地上。将树比人,这是多么古而又古的比喻[3]呀!

在这同时,乔治非常亲切地吻吻她的前额和晶莹的眼睛,对她非常仁慈、和蔼。她认为他的钻石衬衫别针(她以前没见他戴过)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装饰品。

细心的读者如果注意了咱们年轻的中尉刚才的行动,并且记得我们关于他不久前跟杜宾上尉的简短谈话的记述的话,可能已经看出奥斯本先生的为人了。有个看破红尘的法国人说过,恋爱有两方,一方爱,另一方赏脸让人家爱。有时爱发生在男方,有时在女方。有时某个痴心的情郎把麻木当作文静,把迟钝当作少女的矜持,把茫然无表情当作可爱的羞怯。一言以蔽之,把呆鹅当作天鹅。有时某位女读者想得天花乱坠,给一头驴子穿上光华夺目的衣裳,把他的迟钝当作男子汉的纯朴来欣赏,把他的自私当作男子的优越感来崇拜,把他的呆头呆脑当作威风严肃。对待他就像花容月貌的泰坦尼亚仙后对待雅典的一个织匠一样。[4]我就看见世上发生过这类阴错阳差的喜剧。可以肯定的是,阿米丽亚认为自己的情郎是帝国最英勇最杰出的男子之一。奥斯本中尉自己也这样想,也是可能的。

他有点儿胡来,可是多少年轻人也都是这样;而且姑娘们不是喜欢浪子而不喜欢草包吗?他还没放荡够,但是很快就会洗手不干了。现在已经宣告和平[5],他就会退伍。那科西嘉妖怪已锁在爱尔巴岛上,奥斯本晋升无望,没有机会表现他那不容置疑的军事天才与勇气。父亲给的津贴,加上阿米丽亚的陪嫁,会让他们能够在乡下某个地方买下一所舒适的房子,附近有打猎的好去处,他就打打猎,务务农,两口子会非常幸福。至于结了婚还留在军队,那是不行的。让乔治·奥斯本太太住在一个郡府的寓所里,甚至更糟,到东印度群岛去,混在一群军官中间,让欧多德少校太太对她摆老资格,那怎么行?奥斯本讲的欧多德少校太太的故事,阿米丽亚听了笑得要死。他爱她爱得太深切了,不会让她受那讨厌的庸俗女人的气,不会让她去过一名军人妻子的艰苦生活。他自己倒没什么——他才不在乎呢。可是他的亲爱的小姑娘应该享有作为他的妻子所应有的社会地位。对这些提议,你可以肯定,她表示同意。只要是出于这同一个人的口,她什么都会同意的。

这一对年轻人就这样谈着话,构造了无数的空中楼阁(阿米丽亚给加上各色花园、乡间小路、乡间教堂、主日学校等等;而乔治则想象着马厩、养狗场、酒窖),非常惬意地消磨了两三个小时。由于中尉在城里只能待一天,还有大量要紧的事要办,就提议爱米小姐留下来跟她未来的大姑小姑一起吃饭。这个邀请被高兴地接受了。他领她去见自己的姐妹,撇下她在那儿讲啊谈哪,叽里呱啦,两位小姐听了非常诧异,认为乔治也许能使她有所长进。然后他就出门办自己的事去了。

一句话,他出去到查林十字街的糕点铺吃冰激凌;到帕尔步行街[6]试了一件新上衣;逛进斯洛特老咖啡店[7]去叫坎农上尉;跟这位上尉玩了十一盘台球,他赢了八盘,后来回到拉塞尔广场吃晚饭的时候已经迟了半个小时,但心情好得很。

奥斯本老先生就不是这样了。这位先生从老城区回来的时候,在客厅受到两个女儿和举止优雅的沃特小姐的迎接。她们立即从他的脸色(他脸色最佳的时候也是虚浮、焦黄、没有笑容),从他皱拢抽动的黑眉毛看出,他宽大的背心里的那颗心在焦急不安。阿米丽亚上前向他致意,像往常一样胆怯得簌簌发抖。他不客气地咕哝一声,算是回礼,马上松开他那毛茸茸的大爪子放下她的小手,根本不想握。他回过头去没好气地瞅了大女儿一眼。大女儿懂得他瞅这一眼的意思,那明明白白是在问:“她到这儿来干什么鬼事?”

“乔治进城来了,爸爸。他到禁卫军骑兵队去了,会回来吃晚饭。”她立刻说。

“噢,是吗?简,我不想为等他而推迟吃饭。”说完,这可敬的人往他专用的椅子上一倒。他那雅致、陈设考究的客厅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那口受惊的法国大钟的嘀嗒声。

这计时器顶上有一闪亮的铜塑群像,表现用伊菲基尼亚献祭的场面[8]。这器械发出教堂钟声似的深沉的声音,敲了五下。这时奥斯本先生猛力拉响了左手边的铃,男管家急忙上楼来。

“开饭!”奥斯本先生大吼一声。

“老爷,乔治先生还没有回来。”用人提出异议。

“去他的乔治先生。我难道不是一家之主?开饭!”奥斯本先生皱起眉头。阿米丽亚发起抖来。电报似的眼色在另外三位小姐之间传来传去。底层的铃声乖乖地响了起来,宣布晚餐开始。铃声响过之后,这一家之主把双手插进钉着铜纽扣的蓝大衣下摆的大口袋里,不等再次通知,就一个人大踏步下楼,一面掉头朝四个女的瞪了一眼。

“亲爱的,这是怎么回事?”她们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跟在老子后面,其中一个问另一个说。

“我猜是公债在跌价。”沃特小姐悄声说。就这样这一群悄然无声的女眷哆嗦着默默地跟着阴沉沉的领头人。他们默默地坐好。他粗声粗气地祈祷,听起来像是在恶声咒骂。银制的大碗碟盖揭开了。阿米丽亚坐在座位上打战,因为她旁边就是吓人的奥斯本,加之她这一面只有她一个人,另一个位子由于乔治不在而空着。

“喝汤吗?”奥斯本先生抓起大汤勺,两眼盯着她说,声音阴森森的。他给她和其余的人舀了汤之后,好一阵不说话。

“把塞德利小姐的盘子拿走,”最后他说,“她喝不下这汤……我也喝不下。简直不是人喝的。希克斯,把汤端走;简,明天把厨子赶出去。”

评完汤之后,奥斯本先生又三言两语议了一下鱼,也是恶狠狠的挖苦。然后咒骂了一通比林门鱼市,那股狠劲跟那地方的鱼贩子可谓伯仲之间。[9]后来他不吭声了,一连灌下好几杯酒,脸色越来越可怕。最后轻轻的一下敲门声,宣告乔治回来了,大家才精神为之一振。

他没法早点儿回来。达奎勒将军让他在禁卫军骑兵队等了好久。不管汤也好鱼也好,随便给他点儿什么吃的都行……他不在乎。羊肉顶呱呱的……全都是顶呱呱的。他的好兴致跟他父亲的严峻恰成对比。吃饭的时候他哇啦哇啦话不绝口,使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其中一人,这人的名字就不必提了。

奥斯本先生家沉闷的宴席通常是以吃一只橘子、喝一杯酒而告终。小姐们把这两样东西品评了一番之后,等扬帆驶向客厅的信号一发,便都起身走了。楼上客厅里有一架雕花脚、有皮套的大钢琴。阿米丽亚希望乔治很快就到她们那儿来,就坐到钢琴前弹起了他最喜欢的华尔兹舞曲(新近从国外传来的)。但这小花招并没有把他吸引上楼来。他对这些舞曲充耳不闻。琴声越弹越没劲,失望的弹琴人很快就离开了这巨大的乐器。虽然三位朋友弹了她们所能弹的几支曲子中最响亮最精彩的几支,可她一个音符也没有听进去,只是坐着发怔,觉得事情不妙。老奥斯本的怒容虽然一贯可怕,但她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这么令人胆寒。他双眼盯着她走出餐室,仿佛她犯了什么事似的。用人给她端来一杯咖啡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仿佛那是男管家希克斯先生想请她喝的一杯毒药。这里面藏着什么奥秘?啊,这些女人!她们有什么预感,就搂着抱着不放,把最可怕的想法当作宝贝,像做娘的格外宠爱自己的残疾子女一样。

父亲阴沉的脸色使得乔治·奥斯本心里也在着急。这一家之主攒着眉头,怒容满面,乔治·奥斯本怎么能从他手里抠出急需的钱来?他夸起父亲的酒来。这通常是哄得老先生高兴的成功方法。

“我们在西印度群岛从来没有喝过你这么好的马德拉岛白葡萄酒。前几天你差人送来的酒,赫维托普拿了三瓶塞进腰里带走了。”

“真的?”老先生说,“那酒花了我八先令一瓶呢。”

“六基尼一打你卖不卖?”乔治笑着说,“有个全国最伟大的人物想买一些。”

“是吗?”老爷子粗声粗气地说,“希望他买得到。”

“达奎勒将军到查顿姆的时候,赫维托普请他吃早饭,向我要了几瓶酒。将军也喜欢这酒,想要买一大桶送给总司令[10]。总司令可是摄政王的得力助手呢。”

“这酒的确是顶呱呱的好酒。”皱眉先生说,眉头也舒展些了。乔治正要趁他得意之机,把供钱问题提到红木桌子上来,这时做父亲的虽然重新收起了笑容,但态度相当和蔼,吩咐他去打铃让用人送红酒来:“乔治,咱们来看看这红酒有没有马德拉岛酒那么好。摄政王殿下要喝就欢迎他喝。咱们边喝酒边谈一件要紧的事。”

阿米丽亚在楼上坐立不安,听到了要红酒的铃声,不知怎么的觉得这铃声神秘难测,有一种不吉利的预兆。人们老是有预感,其中当然总有几次会应验的。

“我想知道的是,乔治,”老先生斟了第一杯酒,慢慢地咂了咂说,“我想知道的是你和……呃……和楼上的小东西,怎么样了?”

“我想,这事是明摆着的,”乔治得意扬扬地笑着说,“清清楚楚。多好的酒!”

“清清楚楚,这是什么意思?”

“咳,得了吧,别逼得太紧哪。我是个谦虚的人,我……呃……我不自以为是勾魂的美男子;但我得承认,她对我爱得不能再爱了。谁都一眼就看得出来。”

“那么你自己呢?”

“怎么,你不是命令我娶她吗?我不是很听话吗?两家的爸爸不是很久以前就把这事定下来了吗?”

“你是听话的儿子,当然啦!别以为我没听说过你在跟塔昆勋爵、禁卫军的克劳利上尉,尊贵的德西斯先生那一伙人打交道。留神哪,留神哪。”

老先生提到这些贵族的名字的时候兴致勃勃的。他每次遇到一位大人物就拜倒在他面前,老爷长老爷短地叫,只有不列颠的自由民才叫得这么肉麻。他回到家里便翻开《缙绅录》查这人的身世,常常把他的名字挂在嘴上,向女儿大肆吹嘘这位老爷。他五体投地,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中,好像那不勒斯的乞丐晒太阳一般。乔治听见这些名字吃了一惊,他害怕父亲也许听说了他几次赌博的情形。可是这老道学家平静地说了如下一番话,他也就放下心来了。

“罢了,罢了,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我觉得安慰的是,你是在跟英国最上层的人物来往。我希望你这样,我想你也的确是这样,我的财力也能够让你这样——”

“多谢你,”乔治立即抓住这一点说,“跟这些大人物来往没钱可不行。可我的钱包,你看看。”他拿起阿米丽亚织的小纪念品,里面只有杜宾给他的最后一张一镑的钞票了。

“你不会缺钱用的。英国商人的儿子不会缺钱的。我的基尼跟他们的一样值钱,乔治,孩子。我也不吝惜钱。明天经过老城区的时候到乔波先生那里去一下,他会给你钱的。我知道你在跟上等人打交道,我就不吝惜钱,因为我知道上等人绝不会走邪路。我没有傲气,我出身低微——但你有优越条件。好好地利用这些条件。跟年轻贵族来往吧。孩子,你花一个基尼的地方,他们许多人一个先令也花不起。至于拈花惹草嘛(说到这儿浓眉毛下面使了一个会心而令人厌恶的淫荡的眼色)……咳,男孩子毕竟是男孩子。只有一件事我禁止你干。如果你硬要干,我就给你一个先令打发你,剥夺你的继承权。那就是赌博。”

“噢,当然。”乔治说。

“回头再说说阿米丽亚的事。你干吗不可以娶一个比股票经纪人的女儿地位更高一点儿的姑娘?这一点我真不明白。”

“这是家里的事,”乔治一边夹开榛子壳一边说,“你和塞德利先生十八年前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人的地位是变化的。我不否认塞德利帮我发了财,或者说让我有了机会,凭自己的才干禀赋挣得了今天的地位,在牛脂业和伦敦商界可以说是首屈一指了。但我已经向塞德利报过恩了。近来他让我报恩已经报够了。我的支票本可以说明这一点。我私下里告诉你,我看出塞德利先生的生意情况很不妙。我的主任职员乔波先生也看出他的生意情况不妙。乔波是个老手,比全伦敦谁都了解交易所的行情。赫尔克及布洛克银行见了他就想躲开。他近来恐怕老是在借款。据说“小阿米丽号”原来是他的,后来被美国佬的私掠船“糖浆号”掳了去。反正除非我亲眼看见阿米丽亚的一万镑嫁妆兑了现,不准你娶她,这断无二话可说。我家可不要破产经纪人的女儿。把酒拿过来——或者拉铃要咖啡。”

奥斯本先生说完打开晚报,乔治从这信号得知会谈已经结束,他的爸爸要打一会儿盹了。

他急忙兴冲冲地上楼去找阿米丽亚。那天晚上他对她格外殷勤——格外多情,格外健谈,格外想让她高兴。他很久没有这样了,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他心肠好,眼看她将遭受不幸而同情她,还是因为想到即将失去这小宝贝而格外珍惜她?

后来好多天她反复回味那天晚上的幸福情景;回忆起他的音容笑貌,他说的话、唱的歌,他弯腰瞧着她,或从远处望着她的情形。她觉得,以前在奥斯本家里从来没有这天晚上过得那么快;这一次,她觉得桑博先生拿着她的披肩来得太早,差不多把她惹火了。

第二天早晨乔治来向她温柔地告别,然后赶到老城区去,见到了他父亲的主任办事员乔波先生,从他手上拿到一张支票,到赫尔克及布洛克银行兑到满满一口袋的钱。乔治走进银行的时候,老约翰·塞德利正从银行营业厅出来,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但是他的教子喜气洋洋的,没有注意到可敬的股票经纪人沮丧的样子,也没有注意到善良的老先生向他望过来的一双倦眼。小布洛克没有像前几年那样笑嘻嘻地把老先生送出营业间。

塞德利先出去了,赫尔克及布洛克银行的弹簧门关上之后,出纳奎尔先生(他那有益他人的职务就是从抽屉里拿出脆响的钞票,从铜撮斗里数出一块块金币)向坐在右边的办事员德莱弗先生眨眨眼。德莱弗先生也眨眨眼。

“不行!”德先生悄声说。

“绝对不行,”奎先生说,“乔治·奥斯本先生,你的钱怎么个拿法?”乔治急匆匆地把一沓钞票塞进口袋,当晚吃饭的时候还了杜宾五十镑。

就在那天晚上阿米丽亚给他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长信。她心里洋溢着柔情,但仍然有不祥的预感。奥斯本先生脸色阴沉,原因是什么?她问道。他和爸爸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和?她可怜的爸爸从老城区回来,愁闷闷的,家里人人都为他惊恐不安——总而言之,她写了四页信纸,满纸是痴情、恐惧、希望和不祥的预感。

“可怜的小爱米,亲爱的小爱米。她多么爱我,”乔治读着这封信说,“老天,喝了那混合五味酒我头痛得多厉害!可怜的小爱米,的确可怜。”

注释:

[1] 唐·奇奥凡尼(1571—1641),即唐·璜,西班牙人,调情能手,出名的浪子。欧洲诗歌、戏剧、音乐多有用他的一生作为题材的。

[2] 詹姆斯·克里希顿,苏格兰人,学识渊博,精通剑术。传说他能用十二种语言讨论各种问题。

[3] 希腊诗人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第17节,墨涅拉奥斯经过激战,杀死欧福耳玻斯,荷马以狂风吹折橄榄树为喻。

[4] 莎剧《仲夏夜之梦》中,泰坦尼亚眼睛里滴上迷药之后,爱上了一驴头人身的怪物。这怪物原是雅典城里的织匠,给恶作剧的精灵换了个驴头。

[5] 指1814年5月30日联军和法国签订的第一次巴黎和约。

[6] 帕尔步行街,英国大伦敦下属威斯敏斯特自治市的一条街道,以俱乐部多出名。照片上的这条街与奇西克步行街一样,两边也都是房子,连一棵树也没有。

[7] 伦敦一家历史悠久的咖啡馆,1692年创办。

[8] 阿伽门农统帅的希腊船队被大风困于奥利斯港,据说只有将他的女儿伊菲基尼亚献祭月亮女神才能解围。女神大发慈悲,一阵风把她摄去,祭坛上只留下一只羊。

[9] 几百年来伦敦最大鱼市场,这里的搬运工、鱼贩子以会骂人闻名。

[10] 指乔治二世的次子约克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