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她很漂亮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西湖边的客栈里,林升的《题临安邸》描绘着南宋迁都后达官贵人沉迷在舞姿曼妙、箫管入云的奢靡生活,国破山河在,他们的心里始终不肯面对现实,逃避成了习惯。
靖康之变后,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宋室迁都临安府,也就是现在的杭州,被北宋苏轼称誉为“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她分内城和外城,共计13座城门,城外设护城河,商贸繁荣,人口激增。内城北起凤山门,南至江干,西达万松岭,东抵候潮门,整座皇城遍布兴建的亭台楼阁、宫殿庙宇。外城南跨吴山,北邻武林门,左靠钱塘江,右连西湖,江山秀丽一览无余。此时,临安成为南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前后铸成长达138年辉煌历史。
南宋从1127年到1276年临安府被蒙古攻占,1279年崖山海战战败,历经9帝正式灭亡。
宋高宗时期,皇城内外,风云变幻,时局动荡,人心涣散。
1143年,即绍兴十二年,夕阳西下,天色已寒,暮鸦悲啼。
“城门一开,你就和这宫墙再无瓜葛。”大太监提高嗓子吆喝着,一女子频频点头,离别在所难免。
“霞儿叩谢皇恩!”女子往后眺望,她的声音似要穿透城墙,到达后宫最高处。
“走吧,你自由了!”大太监指了指眼前这道宫门,吊着嗓子眼说道。
霞儿,是这一届最后一批送出宫的宫女,接下来皇城即将开始新的选秀。
城门外,他一直等待着她的归来。
眼前这最后一道宫门,是通往外面的全新世界,她突然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她不知是否太过激动,竟然厉害地咳嗽起来,展开绣帕,嘴角微微颤抖。
“霞儿!”宫门缓缓打开,人生若只如初见,他还会不会是那个当年等待自己的少年。
霞儿赶紧将帕子收进袖口,整了整胸前的包袱,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恰似一朵绽放的芙蓉花。
“云哥哥人呢?”霞儿左右寻了一番,直至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她才罢休问道。
“他来不了了,我接你回家!”来接她的是一名英姿少年,与霞儿年龄相仿,但从霞儿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此人并非她心心念念的云哥哥。他是韩彦朴,韩世忠将军的第三子,官至奉议郎,为文官第十六官阶,从六品上。仪表堂堂,也称得上是栋梁之才。
“不……我不信,他不会失约,他一定会来接我的。”霞儿眺望远方,眼神带着浓郁的哀伤,她仿佛看到了梦寐以求的场景。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
那个风淡云轻的午后,宫门缓缓打开,最后一批宫女被遣离,一切看似平常。
“云哥哥!”霞儿换了一身素衣,加快步子,向一少年跑来。
“霞儿!霞儿!霞儿!”云哥哥高兴地重复叫唤着她的名字,他的视线一刻都不肯从她的身上离开。
“这是梦吗?”霞儿跑近他,激动地紧拽着少年的袖子,问道,“云哥哥,我……”
“不是梦,霞儿你终于自由了。”少年抬起右手,轻轻抚着她的发间,小心翼翼地答道,生怕她又“飞”走了。
“这次,你不能再放手了,不然我会生气的,我生气起来,就再也不理你了,让你这辈子都找不着我。”霞儿嘟着嘴撒娇道,言语之间尽是想将这几年来的所有委屈统统讲给他听一遍,看他怎么哄回来。
“好好好……”云哥哥抱起她,开心地原地旋转起来,一别十载,当初那个野丫头端庄得快认不出来了。
“云哥哥,你能像小时候那样背我回家吗?”
背着喜欢的人,这是小时候经常做的事,此时云哥哥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那你可别又偷偷趴在我身上睡着了。”
“好!”霞儿点点头,轻轻跳上了云哥哥的背。
“轻了!”云哥哥脱口说出两字。
“那是因为想你才变轻的。”霞儿眨了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由泛起了点点泪光。
“云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偷偷去勾栏瓦舍听戏本的事吗?从白天到夜晚,从冬天到夏天,全年无休。”
自南宋定都杭州,临安府共有瓦舍23处,勾栏13座,有宋杂剧、傀儡戏、影戏等多类戏曲。何为“勾栏瓦舍”,勾栏就是戏台子,栏杆低矮,相互勾连;瓦舍就是来时瓦舍,去时瓦解,易聚易散之地。
“云哥哥你带我听得的第一出戏就是《琵琶记》,只可惜没等到结局,我就不小心被抓进宫了。”
“霞儿,云哥哥答应你,日后只要你喜欢,不单单是听戏,还有猜灯谜、飞花令、看烟花、踢蹴鞠……我都带着你。”
“好……”霞儿的声音应得有些颤抖,那些曾经一直期望的美好,真的要回来找她了。
“要听《琵琶记》大结局吗?”
“嗯!”霞儿点了点头,靠在云哥哥鬓边,静静地听着。
云哥哥清了清嗓子,说道:“一曲琵琶琴音,赵五娘见到了牛丞相府里的蔡伯喈,在深明大义的牛小姐撮合下,夫妻团聚把家还。”
“幸而是个团圆剧,不然,怕是我又要伤神一番了。”
“你这个小戏迷,早就知道你的脾性,谁让你不在我身边,后来我自个儿偷偷去了好几回呢!”云哥哥端着见多识广的架子,傲娇的说道。
“如今哪个戏本唱的火热?《荆钗记》、《杀狗记》、《浣纱女》……”霞儿追问道。
“应该是《张协状元》。”
“给我念唱一段,可好?”
“嘿嘿……我怎么好意思在你面前唱,谁都知道咱霞儿可是临安府一方的小黄莺。”
因为这个称号“临安府的小黄莺”,被抓进宫整整十年,这段往事,霞儿心里百味杂陈。
“来一个段嘛!”霞儿不依,摇了摇少年的肩膀。
“好……好……好……”云哥哥赶紧背紧了霞儿,怕她一不小心像从前一样从自己背上掉下去。
“谢荷公婆妾且归,明朝依旧守孤帏,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此时,沉浸在戏里的霞儿正听得起劲,一丝凉意从唇上滑落,她用手指轻轻一碰,指尖瞬间晕开一朵血色桃花,才发现鼻子止不住在流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亚青。
“霞儿,从今以后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好吗?”说着,云哥哥开心得想转头望一眼霞儿。
“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反悔的人是小狗。”霞儿赶紧用双手暖暖地捂着云哥哥的脸颊,不要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云哥哥感受着霞儿手心的温度,幸福地笑了。
霞儿静静地趴在云哥哥肩膀上,说道:“云哥哥,对我最好了,我好累,我想家了!”
“睡吧!到了家,我叫你。”
“嗯!”霞儿皱着眉,表情很难受,勉强地从嘴边蹦出一个字。
临安府沉幕的夕阳,打散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堤岸边,垂柳拖着长长的斜影,目送着恋人们离去。
……
……
是那临别时饮下的最后一杯酒,寸草断肠。
“皇后娘娘,霞儿永远不会背叛你。”霞儿明亮的眼眸里,映现出吴皇后最后的影子。
“霞儿,你陪我历尽风霜,助我登上这后宫之巅,终究不肯为我而留下。”皇后清脆的声音犹在耳畔,“为了大宋,请原谅我的无奈。”
“皇后宅心仁厚,为了皇上,为了太后,付出太多,今日的一切,都是上苍赐予你的,与霞儿无关。”
“离别之际,你还是丝毫没有怨言,是我愧对你了!”
“霞儿已安排好一切,皇后的日常无需担忧。”
“你一贯如此心细,我又何须担心这些,只不过一想到看不到你了,心里不由有些惆怅。”
“皇后大仁大义,无论是谁,都会忠心于你,说不准阿瑶这个丫头就是第二个我。”
“瑶瑶这丫头啊,这些年你费心了,你这丫头,说不准一早就在准备逃跑了吧?”
“哪有,陛下大赦天下,才会有我们的恩赐,我从来都没想到有这么一天。”
“你的良善,心存希望,不求回报,才有了今日这份福气。”
“自此一别,望皇后福绵永长、平安喜乐。”霞儿伏地,深深磕下这意表言长的一记响头。
“好霞儿,若来生,不做主仆,愿为姐妹!”吴皇后泛着泪光,直直地望着趴在地上的霞儿,这个丫头多年来一直是她的心头肉,她重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她而去,是把整颗心捧出来交付给了她的。
“霞儿叩谢皇后娘娘多年的恩赐!”霞儿再叩首。
“霞儿,你让我如此为难的走到了这一步,我好不心甘啊!”吴皇后扶起霞儿,将手覆在她的手上。
“皇后乃一国之母,至尊无上,霞儿不敢。”
“霞儿,我不会阻拦你寻找幸福,再金贵的鸟儿失去自由,也不会开心的。”
“皇后,来日方长,珍重万千!”
宋金达成绍兴和议之后,两国以淮河—大散关为界分治,俯首称臣,归还了韦太后和宋徽宗的遗体,换回了南宋半壁江山的统治权。皇恩浩荡,大赦天下,内宫遣散了众多宫女太监回乡,霞儿再三思量,决定离宫。
霞儿自知离宫就是面临抉择,是死是生,她都终将是宫斗的牺牲品。即使如此,她也要冒险一试。
目光如炬,皇后的坚毅,霞儿的果断,女子从来都不是历史潮流的弱者。
“珍重!”吴皇后默默地念道。
“云哥哥,你之于我,是希望,所以我选择你。若我老死宫中,即使活着但心已死。霞儿永远不会再离开你!”
霞儿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看到了未来,她又缓缓闭上了眼睛,安静地在云哥哥肩上睡下。
南宋自1127年至1279年,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靖康之乱南徙名妓李师师,词压江南文盖塞北的女词人李清照,沈园遗爱身不由己的陆游唐婉,心系家国兴亡壮志难酬的辛弃疾。历史的风云,抚过每一个名门将相,而云霞之间只不过是一个缩影罢了。
……
“不要离开我,霞儿!霞儿!霞儿!”额间滑落豆大的汗珠,自言自语的我一直做着乱梦。
抗日战争结束后,由于国共内战,我心系家人安危,没有跟随傅站长从福建南平转移至重庆,毅然回到了浙江,肩上无责万事安,我选择了暂缓在杭疗养,等我停下脚步,发现什么症状都浮现出来,我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悲剧式病秧子,但唯一不变的是这些年身边陪着我的一直是妻子泠栖霞。
我朦胧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身上依旧是那套带着编码“1923”的病号服,转头又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眼前这个叫泠栖霞的女子,真的是我梦中那位带着江南婉约的青梅竹马吗?
我不记得了,我们的初见,我们的爱恋,甚至想不起来她何时成为我的妻子。
第一次,她在医院看到我的时候,显得很激动,一口咬定我就是她的丈夫,还说了很多向我道歉的话。
我很抱歉,我没办法告诉她,我不记得她了,也许这辈子我就在失忆中度过,但这样会拖累她的一辈子,毕竟她还那么年轻。
年前,我去了一趟灵隐寺,将心中的烦恼苦闷统统向佛主诉说了一遍,后来有个佛堂师父告诉我说:“有些婚姻陪伴的只是身体,而他们的灵魂从未匹配,婚姻只能证明你不是单身,但有可能你活得比单身还要孤独无依。”
我以为既然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应该顺从天命,我并非讨厌过她,再是石头做的心也被她多年的悉心照顾给磨平了棱角。当我心愿已了,可以安心做我自己的时候,我的梦中却出现了另外一个女人——霞儿。
霞儿是谁?泠栖霞又是谁?她们是同一个人吗,车祸之后,我究竟失去了哪段记忆?
也许这一切稀奇古怪的事,我只能在梦中寻找答案。
“1923床家属,你先生恢复的不错,但暂时还说不了话,今天就可以从重症监护室转去普通病房,请你去一下护士站办理手续。”
她又被叫走了,早已记不清是第几次送入抢救室,然后又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反反复复,我无力地望着天花板出神,我真的有点厌倦了。
“你是新来的吧?”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年老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诡异的声音再次凑近我的耳旁,有些渗人。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原来是个怪老头,倔强地朝另一边别了过去。
“我们在哪里见过吧?她很漂亮,你昨晚梦见她了吧?放心,她没事,她会回来找你的。”他还在我后脑勺方位问个没完,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还在使劲地观察着我。
“咦……啊……”我用微弱的声音抗议着,我根本就不认识他,苦于说不出话,我一向是个喜欢清净的人,若是每天被他烦着,这病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转到普通病房1个月,这老头就观察了我一个月,病房像装了监控,还时不时会突然出声,不管是白天黑夜。
他经常突然在我面前提起她,仿佛他能看到我的梦境,还出谋划策提点我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
我觉得自己重新开口,也得“感谢”他,被一个陌生人看透无奈至极。
“有没有人……管一管……这个……老头……”我发声了,在我发生车祸之后的某个早晨,奇迹发生了。
那天,媳妇摔坏了一只茶杯,转身扑到我的面前,热泪盈眶地告诉我说:“你说话了!唤我一声霞儿可好?”
“霞……儿……”我望着她,嘴里艰难地蹦出两字。
是的,我不仅恢复了声线,还有我的右手,我激动地竖起食指指着隔壁床,那个老头听到我的声音瞬间也惊呆了。
是的,梦境中的她,就像老头说的,她很漂亮。
就寝之前,媳妇离开了病房回家拿点东西,只有那个怪老头还唱着戏——《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老大爷,到时间睡觉啦!”我朝着怪老头喊道,顺手关了灯,刚一平躺下来,就感觉哪里不对。
“我唱得你又开始想她了吧?”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紧闭双眼,不想理会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叫霞儿,对不对?要不要明天我告诉你媳妇一声,你每晚做梦的事?”
“大爷,你还有完没完?你不睡,我还想睡呢!”我住进疗养院以来几乎每晚失眠,即使有一些睡眠时间,也是在梦境中不得安稳。
“我睡不着,不然,你起来和我聊聊。”怪老头也是,自从同他一个房间后,他就一直缠着我不放,倒再也没去打扰过那些漂亮的小护士了。
我拗不过那个怪老头,起身又打开了灯,气呼呼地回到床边面对着他。
精瘦的怪老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花白头发,麻花胡子,不爱穿病号服,若是手中再夹带一根扫把,像极了从哪座大山来的土地公。
“你究竟想和我聊什么?”我的语气带着几分倦意。
这个时间点有趣的话本可多了,怪老头真是个“夜神仙”,他盘腿坐在床上对着我说:“很多人觉得我像个骗子,你觉得呢?”
我刷过去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他也没在意,继续说:“我会帮你的,你原本是个好人!”
我心里感叹道,来这里疗养的八九成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天命可知,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像已经不太重要了。
“人嘛!到最后都会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从哪来,到哪去。你是我最了解的,相遇即是缘分,此次渡劫,我一定会帮你的。”
像不像,像不像,活脱脱一个江湖老骗子,我半张着嘴,眼神迷茫极了。
“我是你第几个目标客户?”我漠然地盯着他,吐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
客户,怪老头一听这是个有档次的称呼,便顺着客户一词铺陈开来:“这我可得好好算一算……”
“大爷,您误会了,您的套路,我都练过,这是营销的手段,在我们那个年代招揽客户也这么干的,老专业了!只是现在我想开了,做人都做到疗养院里来了,就没那个事业心发展下线了,您那点本事,我一早就看穿。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挂盐水呢!”说完,我的眼皮再也撑不开了,倒头就呼呼大睡。
“你……”怪老头见自己的招数失效,着实有点想不通,气得转身不理人了。
那一夜,凉风习习,心情惆怅,我感觉自己身处一座不知名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好似独自在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