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铨武侠电影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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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949—1957

着迷于京剧

八路军来了

虽然没有进大学……

进入电影界的机缘

与李翰祥的相识

演员时代

蒙太奇理论与库里肖夫效应

从黑泽明开始认识日本电影

与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一起

希区柯克的恐怖和悬疑

“陈设”的工作

与邹文怀的相识

美国之音

○ 你好像是很喜欢看京剧的吧,是从几岁开始看的?

● 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看了。不过当时并非全都看得懂。此外,稍为懂事的时候,看的都是《孙悟空》之类的武戏,是什么时候才开始看唱戏的呢?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小时候常常看京剧的原因,是因为长安街有间长安大戏院,现在大概名字已改了吧,我家大概是那间戏院的股东之一,所以可以免费进去看戏。而且也不一定要家人带去看才可入场,有时是家父的部下带我去看,有时是家中的佣人带我去看。其实,现在想起来,可能是他们自己想看戏罢了。况且又不用他们自己花钱,出外走走又可解闷。(笑)而叫我最开心的是,这间长安大戏院的二楼,还有一间西餐厅哩。(笑)小孩子可以在那儿吃小吃。大人们都知道剧目,通常是武戏先做,然后才来文戏。小孩子看完武戏的打斗,当觉得闷时,就可以去二楼的西餐厅吃东西,累了又可以在那儿打瞌睡。大人们看完戏就会上来带我回家。(笑)

○ 京剧是几点钟开场的?

● 开场都是在夜晚,现在也还一样。看完之后已是深夜十二点钟了,所以一定要带我回家,否则就不得了啦。(笑)不过,也不是常常去看,一个月最多是几次罢了。每天都这样的话可不得了啊。(笑)

○ 记得看了什么戏吗?还记得剧目的名称吗?

● 记得。看得最多的是叶盛章的演出,他是叶盛兰的师兄。叶盛章是一流的武丑,演的尽是《酒乞》《盗银壶》《大闹天宫》等武戏。不过,我当时并不明白戏名的意思。虽然戏名常挂在嘴边,但个中意思大概要到念小学时才明白吧。不过,我一听戏名就知是什么内容,所以会跑去看。因为当时有种小人书,即是连环画,北京有很多这种小人书,京戏的剧目都变成了这些书。什么《包公案》《彭公案》《三剑侠》等,全部都有小人书。我又看这些小人书,又听电台播放的说书,所以大概的内容是明白的。由于看连环画和看京剧着了迷,我还和几个画功好的同学一起,按照京剧的内容画成漫画哩。画了许多许多,甚至有野心出版漫画书哩。(笑)

○ 就是从那时开始迷上了京剧吗?

● 不,也不是这样。我很少会自己一个去看,和朋友去看是有的,但也极少。我甚至连著名的繁华街“天桥”也没去过哩。(笑)不够胆子去。不会特意外出。由乡镇出来的学生,还会去看一看花街之类的地方,但我去的话,如果碰上了认识的人,一定会被责问来这种地方干什么。看京剧不同现在自己买票看电影那么简单,看京剧在以前是一件很隆重的事。(笑)此外,现在才记起来,我小时候是没有零用钱的。要买东西时,先要说买什么,还要得到允许才能买。而且还是叫工人去买。没有什么零用钱的。就算有零钱,最多也只够买买酸梅汤而已。(笑)家里是不给小孩子钱的。

○ 学校是在北京吗?

● 是的。我是在美国系的基督教系统的学校念书的。由初中到高中都在“Peking Academy”念,是所历史很悠久的学校。设立于清朝的光绪五年(一八七九年)。

○ “Peking Academy”写成汉字的话,是什么名字?

● 中文叫“汇文学堂”,是美国卫理公会开的。从这里分出来还有燕京大学。最近还收到成立百多周年纪念的祝贺会的请柬,但我不会去了。因为,现在已变成市立一二六中了。

○ 为什么叫一二六?

● 因为是第一二六间学校。北京现在已成大都市了,所以就用号码来作称谓。

○ 你上的是哪一间大学?

● 我没上过大学,因为还没念完高中就跑到香港去了。在香港又没有条件升学。

○ 你不是为了留学美国才去香港的吗?

● 是的。我的大学入学试是在一九四九年共产党解放前申请的,学校是美国科罗拉多的代顿学院(Dayton College),谁介绍我已忘记了,入学申请书已拿到手了。本来是想在一九四九年八路军来之前去的,但内战开始后就不易走了,去到香港后亦没法升学。由于我没有带钱去香港,所以不得不做工赚生活费。

○ 当时完全没有想过电影的事吗?

● 完全没有想过。为了求生活已费尽气力了。(笑)

○ 你本来是想去代顿学院念什么?

● 那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事了,是共产党还未进入北京前的事。代顿学院有文科和理科两种可供选择投考的,我想投考的是理工科,专门科目是由二年级时才开始划分。我申请投考代顿学院时,还没有想过要去香港。往海外升学与去香港是没有关系的。我去香港是有别的原因。当共产党进入北京后,我有位姓刘的表哥(他是很疏的亲戚),常来我家玩,他说要去香港,问我要不要也一起去。我说好呀,就答应了。但当时是什么也不清楚的。结果,他后来反而不去了,而我却拿到了通行证,可以成行。我们是一起申请去的。为什么他想去香港呢?因为表哥他刚在警察学校毕业,他害怕给入城后的八路军调查,会惹上麻烦。不过,当八路军入城后,他却考上了人民大学。当时考进去并不难,于是他不去香港,要我自己一个人去了。

○ 那该是刚好国民党内战败于共产党,撤到台湾去那一年吧。不过,你在北京的大家庭中成长,然后只身去到香港,境遇突然改变,该吃了很多苦头吧?

● 是的。最初去到香港很惨。不过,小时候家里也管教得很严,生活并不是过得很奢华,上学也是踏脚踏车,不许乘家里的汽车。因为那是公家的车,小孩子不许坐。

○ 没有上大学的话,即是说,你还未到二十岁就离开北京了?

● 是的。那年是一九四九年。当时,是想学工学,即“Engineering”。本来是要去科罗拉多的代顿学院升学的,但从大陆出来时没有带钱。所以去不成。也想过到香港的理工学院升学,但不获准考试,结果进不了。于是,只好放弃升学,改为就业了。最初是在一间叫做嘉华印刷厂的公司当校对的工作,做过电话簿的校对。电话簿的数字是绝对不能错的,干得很辛苦。此外,在做佛经的校对时,全都是意思不明的很难的字,也叫我吃了许多苦头。(笑)不过,是个很好的锻炼。

○ 当时没有想过搞电影吗?

● 一次也没有。(笑)

○ 后来为何干起电影工作来呢?

● 完全是偶然。由于我会绘画,于是在一间小型的广告公司绘画海报。之前也绘画过广告牌。但我学的是一般的绘画,跟爬上梯子绘画很大的广告牌是不一样的,所以有时钱也收不到(笑)。我最初绘画的广告牌是老舍的《我这一辈子》(小说初次发表于1937年)的电影版(石挥导演,1950)。不过,我研究老舍是始于他在“文革”自杀之后,是很后期的事。但可能也是个缘分吧。其后(一九五一年),我在吴性栽和费穆搞的龙马电影公司做过一段短时期的广告工作。吴性栽是龙年出世,费穆是马年出世,所以公司名称合起来就叫做龙马。当时,介绍我进入这间公司的朋友,说我有关广告的事情都懂,所以一入职就要做很专业的工作,叫我很困惑。我只是会画一下画罢了,广告的工作其实什么也不懂。结果,只干了半个月就给解雇了。(笑)在干画海报和广告牌的工作的同时,我还当过家庭教师,教英语。有一天,学生的父母看见我画的海报,说:“啊,这个很不错,你来帮我好吗?”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长城电影制片有限公司的人,叫沈天荫。于是,我进了长城的“美工科”,干起“陈设”(set decorator)的工作来。我的主任是万古蟾,就是拍出中国第一部长篇动画片《铁扇公主》(1941)的万氏两兄弟的其中一人,他是弟弟,是中国动画之父。李翰祥和我都是他美术方面的徒弟。万先生在一九四九年去到香港,不久后又回到上海去。他在一九八八年以九十岁高龄再访香港,并说一定要见我和李翰祥。我在长城上班的第一天,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万先生就对我说:“之前,你的座位是李翰祥坐的。”不过,那时我还未见过他本人。后来我由长城转到永华之后,严俊导演(他以《吃耳光的人》[1954]或称《笑声泪痕》闻名)正在为一部片物色一个青少年角色,我正在做他那部片的美术和装饰,不知怎的给他看中了。“你试试演这个角色吧。”他对我说。“我是不会演戏的,我是来当美术的。”我回答。但他却说:“没关系,好像你这种人最好就是演戏。”(笑)我其实也不想再做美术的工作,因为还只有十多岁,常给人家欺负。于是就跟了严俊去演戏。那次是我第一次演戏,而且还是当其中一个主角。我想也没想到会当主角,女主角是林黛,李翰祥当副导演。我是在那时认识李翰祥的。

○ 那部《吃耳光的人》是部怎么样的电影?你演的是什么角色?

● 那是改编自俄罗斯故事的电影。严俊导演兼演主角,是个小公司的上班族。他有很多孩子,林黛是长女,我是长男。孩子们都要父亲买东西给他们。他对孩子们说,快要升级了,升级之后就买什么都可以。但他不但没有升级,反而给从外面请来的年轻人抢去了饭碗,被解雇了。但他又不敢向家人说,每天都装着上班的样子出门。为了赚钱,他走去当马戏团的小丑。负责专门给大力士打耳光,引观众发笑。此外,又让观众买球掷他,掷中了就可以获奖。有一天,他的家人去看马戏但当然不知道父亲在当小丑。于是,我就买球掷他,而且还掷中了。父亲本来心脏已经不好,每天还干这种工作,终于倒下了。这样,家人才知道一切真相,流下了眼泪……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原典是出自俄罗斯的故事。

其后还拍了几部。后来才知道,原来只要出我的名字就会卖座。我似乎很受观众的欢迎。(笑)就这样,第二部片也是严俊导演,但是在永华拍……不过,永华在那时已经快要倒闭了。(笑)

○ 永华电影制片厂是在一九五四、一九五五年时倒闭的吧?

● 是的,我进去不久就倒闭了。(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专业的演员,由最初到现在也没有。因为当演员非常不稳定。演员在当时常常都收不到钱。收完最初那笔钱之后,片子一拍完,投资的老板就不见了。(笑)不过,尽管发生这样的事,也告不上法庭。当时是没有人告上法庭的。因为制度还不完善。于是只好认命,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长城电影公司时代。与美术部主任万籁鸣(左)、万古蟾(右)孪生兄弟一起。

副导演时代。

参演《金凤》(1954)时的胡金铨。图为美术部给他画的素描。

○ 在你演出的电影之中,有哪一部是你自己最喜欢的呢?代表作是哪一部?

● 唔……是《长巷》(1956)吧。导演是卜万苍。

○ 你是演一个类似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式的不良少年吧。你是个被拾回来的孩子,因为得不到家人的爱而走上歧途。还有用刀打斗的场面哩。

● 对、对。是演一个小流氓。

○ 你在当演员时,得到导演的指导。这种经验,对你后来当上导演后指导演员拍戏有帮助吗?

● 有、有。特别是从严俊导演身上学了不少东西。他除了是个经验丰富的电影导演之外,还是个经验丰富的电影和舞台剧演员。严俊让我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因为,他自己除了是电影的主角之外,也是制作公司的董事长。所以可以让我做很多不同的工作。虽然他在电影行中经过长年累月的磨炼而成才,但他没有好好学过阅读和写作,所以不会写和读。于是就叫我帮手写了很多台词。我也学了不少东西。他还让我学剪辑。因为他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又要管理公司,又要以演员身份演戏(笑)。

当时(之前是怎样我就不太清楚了),香港兴起了研究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普多夫金(Vsevolod I. Pudovkin)和贝拉·巴拉兹(Bela Balazs)的理论,我也学了。能够看得懂原文的人并不多,不过我倒很有兴趣。我当时是当副导演,问很多导演都不知道谁是贝拉·巴拉兹(笑)。我当时是想,如果将来要做导演的话,该怎样做。导演的实际技巧,是从导演那儿学,但在理论方面却始终很弱。于是就自己找书看了,但又没有中文书写这些。内地有中文译本,但香港没有。没有中文的,就只好买英文的了。刚才所说的原文也不是真的,因为真正的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的原书是俄文。(笑)我就是这样开始看理论书的。其实,我最早发表的文章是《爱森斯坦研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都记不清楚了。我寄去给台湾的一份报纸,后来刊出来。当时,大陆翻译了很多斯坦尼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y)的演出方法之类的书。我拼命地看。翻译得并不好,因为俄文书很难翻,看得我好辛苦。(笑)

演员时代的胡金铨。

初次参演的电影《吃耳光的人》(1954)。

在《金凤》中,左一是林黛。

在《畸人艳妇》(1959)中。

○ 你看贝拉·巴拉兹的书,又看普多夫金和爱森斯坦的蒙太奇理论,有受到影响吗?在拍电影时,有没有用处?

● 重要的是,在当副导演时看那些书,始终是很有用的。如果在没有实际的工作经验下去看那些书,会非常难明白。但有了工作上的经验之后,可以将理论与实际结合在一起。

○ 说起蒙太奇理论,你对“库里肖夫效应”(Kuleshov effect)有什么看法?一个演员的脸容,虽然是同一个特写和同一个表情,但会因为接到不同的镜头去而产生不同的意义。如接着的镜头是裸女,就表示性欲;如接到桌上看来很美味的食物时,又会表示食欲。你相信这种因蒙太奇而产生的“库里肖夫效应”吗?

● 我信。为什么呢?因为,不论什么戏剧也好,都是在继续性、连续性中表达的。而电影则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那样,是可以通过剪辑,即是蒙太奇的方法去表达的。

○ 蒙太奇理论的实践,即是当时的苏联电影,如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的电影,你有看过吗?

● 看过几部。如《战舰波将金号》(Battleship Potemkin,1925)、《列宁在1918》(Lenin in 1918,1939)等片。有一段片段讲一辆载婴儿的婴儿车在长长的石级滚下的场面吧。

○ 那是《战舰波将金号》。

● 啊,原来真是《战舰波将金号》吗?然后是一个人的眼睛给弄瞎了。那也该是《战舰波将金号》吧。

○ 当时有意识地看过的电影,是哪些导演的作品?

● 我看过很多影片。当时,看了那些作品,接触到很多了不起的东西。如约翰·福特(John Ford)、乔治·斯蒂文斯(George Stevens)、弗雷德·齐纳曼(Fred Zinnemann)、罗伯特·怀斯(Robert Wise)……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探访一下罗伯特·怀斯。

○ 罗伯特·怀斯在香港拍过一部片哩。

● 是的……那是《圣保罗炮艇》(The Sand Pebbles,1966)。此外,当时还看了《罗马假日》(Roman Holiday,1953),导演是谁呢?

○ 是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有看过什么日本片吗?

● 日本片吗?看了好多啊。有意识地看导演的话,是由黑泽明开始的。东宝在香港有分公司,负责人是我的朋友。此外我和川喜多长政交上了朋友。他会中文,在北京出生,毕业于北京大学。

○ 黑泽明的电影中,你最喜欢哪一部?

● 我很喜欢《七武士》(1954)。但最喜欢的是《生之欲》(1952)。那是很好的片子。我是在香港东宝的试片室看的。不过是日本公映之后许久才看到,在香港并不卖座。

○ 有没有见过黑泽明?

● 那是很后的事了。在印度(新德里)的电影节碰见过他,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也在场。

○ 是哪一年的事?

● 当时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还在世……应该是一九七七年吧。我是去当评审的。有一天,安东尼奥尼对我说:“我现在租了直升机,要去拍恒河印度人沐浴的场面,还有空位,你要去一起看吗?”我要看电影,不能去,所以拒绝了。安东尼奥尼回来时我们又碰面,我问他拍成怎样,他却说:“几乎给杀死了。”原来那是非常神圣的地方,是不可以摄影的。他正想要拍时,有很多人涌过来,他只好匆忙逃走。结果什么也没拍到。(笑)

黑泽明则光在发牢骚,因为他有个英文翻译,他发牢骚时翻译全都翻给我听。(笑)当时,他说要……那部莎士比亚的日本版叫什么?

○ 你指将《麦克白》(Macbeth)拍成的《蜘蛛巢城》(1957)吗?

● 应该是《麦克白》之后的。

○ 是《李尔王》(King Lear)吗?

● 呀,对了。他说要拍《李尔王》,即是《乱》(1985)了。当时他应该还没拍《乱》吧。

○ 《乱》是在一九八五年拍成电影的。黑泽明发什么牢骚呢?

● 他说大家都说他乱花钱,批评很多,令他不好受。不过,他是私下对我说的,并不是在公开场合演讲时说的。(笑)

○ 在一九九五年东京国际电影节时,你在问卷上说,最喜欢的日本电影是沟口健二的《祇园姊妹》(1936)吧?

● 那是很久以前看的电影了。不过现在我有录影带。以前,我研究过一下祇园,所以选了那一部。而且那个问卷不是问“最喜欢的作品”,而是问“现在最想看的日本电影是什么?”况且其他电影可以很容易看到,但《祇园姊妹》是部很久以前的作品,很难有机会看。我是喜欢沟口健二的。一九九四年东京国际电影节在京都举行时,我和意大利籍电影评论家,亦即是瑞士洛迦诺电影节的主办人马克·穆勒(Marco Muller)一起,走去沟口健二的墓前参拜。我看过很多沟口健二的作品,片名已忘记了,但看了很多他的好片。除了《雨月物语》(1953)之外,还看了其他很多,全都是在电影节看的。

○ 谈起你刚才所说的蒙太奇理论,将“库里肖夫效应”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电影,你有没有看过?

● 有、有。最深印象的希区柯克电影,是一个女人非常惊恐地说:“我看过有六只手指的人。”她害怕得要命,对方听她这么说,却道:“是不是这个。”然后伸出手给她看。原来那是六只手指的。(笑)

○ 那不是讲六只手指,而是讲一个没有尾指的男人吧。惊恐的也不是女人,主角是个男人。

● 呀!可能是哩。

○ 那是希区柯克在英国时候拍的间谍片《三十九级台阶》(The 39 Steps,1935)。

● 唔,可能是的。手指那场戏给我很深印象。那是我还未去香港时看的作品。

○ 那么是你小时候看的了?

● 是小时看的,好可怕啊。(笑)还有别的场面,也是希区柯克的,叫《蝴蝶梦》(Rebecca,1940)。有场戏讲一部汽车正要开进城堡之中,外面下着雨,雨刷在“咝、咝”地拨来拨去。记得这场戏吗?

○ 开进曼德利庄园那场戏吧?那场戏拍得非常好。

● 是叫人不能忘记的场面。

○ 你以“陈设”的身份进入长城电影公司,搞过什么作品的美术呢?

● 拍成电影的大概只有两部。一部是《一板之隔》(1952),一部大概是《一家春》(1952)吧,连我自己都忘了。(笑)这两部作品有出我的名字,职称是“装饰”。“陈设”不算是美术设计,那是搞配置物件,和绘画布景的图画给导演看的工作。例如,四周是水泥墙,墙上有一个窗,这边又挂着一幅画,这里放一张桌子,等等,就是这样的图画。那个时候的导演是朱石麟、李萍倩、陶秦。还有谁呢?忘记了。是还有的,还有两个。总之,不论是什么作品也好,都得绘出布景图。我的主任是万古蟾,是万氏兄弟中小的那一位。纯粹以“陈设”之名印到片上去的只有刚才说的那两部。《吃耳光的人》是又演又做陈设。

○ 《一板之隔》和《一家春》是哪一年的作品?

● 唔……是去到香港过了几年之后拍的。我关于自己的事都记不起时间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历史倒是记得的。(笑)

○ 布景图是像你刚才所说那样,是画得很具体的平面图吗?

● 是的,立体图也画。有个逸话。李萍倩有一次叫我造一个“股票机”,但我从没看过那种机器。以前看股票市场的市况,要用一种机械,像电报那样在一卷纸上打出数字的。我找到了图片,花了一天时间就造好了。我光找来玻璃造的电灯罩,但它要动才行,我于是拆了风扇,将玻璃罩放进去,然后再去证券公司讨些作废了的纸。当时香港还有人用那些东西。机器的里面,就利用风扇自己设计。第二天,李萍倩来到,看到风扇不见了就问:“怎么呢?为什么风扇不见呢?”我对他说,风扇给我拆了。(笑)

○ 当时,你不单是做美术,同时也做演员吗?

● 是的。不过,以演员身份工作的那间永华电影公司倒闭了。我还兼任副导演的工作,但六个月都没发薪水,几乎要饿死了。(笑)六个月都没有薪水,但我是怎样生活的呢?我虽然不会说广东话,但却会说国语,于是就走去丽的呼声有线电台当广播员。当广播员可以赚到钱,而且赚得很多。这个有线电台还出版一本叫做《丽的呼声》(Rediffusion)的周刊,在那里当编辑的,就是后来成了电影制片家的邹文怀。他也是一脚踏两船,是香港一份英文报纸Hong Kong Standard(《英文虎报》)的记者。因为生活费不够,所以兼做《丽的呼声》的编辑。我就是这样认识邹文怀的。不过,当时还在继续当演员。其后,邹文怀和鲍勃·伯顿(Bob Burton)在香港开设了“美国之音”电台,我就和邹文怀一起加入了“美国之音”。但一边仍在当演员。(笑)

美国之音时期。左起是歌手方逸华(后来成为了邵氏的制片人)、名演员白光和指导她们的胡金铨。

胡金铨的座驾。中为邵氏女演员杜娟,右为其后在《大醉侠》(1966)中有份演出的王冲。

○ “美国之音”是美国的对外宣传广播电台吧?

● 是的,是美国国务院属下的一个组织。“美国之音”是个世界性的组织,在冲绳也有。就是这样,邹文怀当了广播部的副部长,我就当了北京话节目的监制。不过,那只是名目上的职称,其实全部职员只得我们四个人,什么都要干。(笑)

其间,我还撮合了两个人结婚:一个是邹文怀,一个是李翰祥。因为他们没有汽车,但我有。当时大家都很穷……是我借出自己那辆破烂车子给他们拍拖的。(笑)

○ 你当时没有结婚吗?

● 如果结了婚的话哪还能买汽车。(笑)之后……算了,不再说了。(笑)我在“美国之音”很认真工作。搞过一个叫做《赤地之恋》的广播剧。“赤地”是指红色的土地,即是指中国大陆。作者是张爱玲,她是很著名的作家,最近的《红玫瑰白玫瑰》(1994)就是用她的小说拍成的。许鞍华也拍过她的作品,叫做《倾城之恋》(1984)。张爱玲最近死了(一九九五年九月初)。才是上个星期的事。

我在“美国之音”工作的时期,因为我又做演员,故已认识了好多电影人。所以,我常拉演员去演广播剧,也有介绍这些电影界的朋友给邹文怀认识。如介绍了当时的大明星林黛给邹文怀认识。他与很多电影界中人交上朋友,最初是经我介绍的啊。

国际电影节和国际电影人

来到胡金铨拍摄现场探班的李小龙(中)和他的女友丁佩。

弗兰克·辛纳特拉(Frank Sinatra)生日时摄(1968年)。摄于辛纳特拉的纽约家中。左为胡金铨,右为曾景文。辛纳特拉手中的肖像画为曾所绘。

来到《大地儿女》拍摄现场采访的柯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夫妇。在柯克·道格拉斯左边的是主演者陈厚,道格拉斯夫人右边的是邵逸夫、邹文怀、胡金铨。

与黑泽明一起。摄于一九九二年东京国际电影节

与乔治·库克(George Cukor)一起。摄于台湾。

与塞缪尔·富勒(Samuel Fuller)一起。摄于萨洛尼卡电影节(希腊)。

与萨蒂亚吉特·雷伊(Satyajit Ray)一起。摄于香港胡金铨家中。

与威廉·A·塞特(William A. Seiter)导演夫妇一起。摄于香港。

一九九四年胡金铨获选为香港演艺学院院士。港督彭定康(左)向胡氏颁发奖章。

摄于一九八三年台湾金马奖。胡金铨以《天下第一》获得最佳导演奖。左为该片获得最佳美术奖的王童。

摄于一九七五年戛纳电影节,旁为徐枫和乔宏。

与老舍夫人胡洁青一起。摄于“文革”之后。

摄于一九九六年北海道夕张国际冒险·奇幻电影节。左起是金·诺瓦克(Kim Novak)、桃井薰、马里奥·范·皮布尔斯(Mario Van Peebles)和胡金铨。

与女演员关南施一起。

与作家金庸一起。摄于一九七五年。

胡金铨导演生于一九三二年,此时至少20岁。疑为原书有误。——编者注

苏联蒙太奇电影理论中的重要实验。库里肖夫将一个没有表情的男演员接到三个不同的镜头去,以证明剪辑可以令同一镜头产生不同意义。一个是接在桌上的汤碗之前,产生了那演员饥渴的意思。第二个是接在一个女人的尸体之前,产生了那演员悲伤的意思。第三个是接到一个把玩着小熊玩具的小女孩之前,产生了一种温馨的意思。这种因剪辑产生的效果,就是所谓“库里肖夫效应”了。——译者注

根据胡金铨于一九五四年九月与“美国之音”签的合约显示,他的工作内容是:(a) 制作节目开场和收场时的播音。(b)翻阅剧本。(c)准备音声、音响效果、背景音乐和负责它们的运用。(d)剪辑各节目已录好音的录音带。一共四项工作。一个节目是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