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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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当我费尽心思,终于住进颐和园的时候,一件蹊跷的事情发生了。

离别旧宫殿,这让我有些忧伤,但颐和园在前面等着我,又让我觉得兴奋。如果醇亲王活着,他也一定像我一样兴奋,因为他为这座园子操碎了心。整个朝廷都在骂他,但是碍着我的面子,没有人敢反对修建颐和园的事。于是,在从前的清漪园的废墟上,一座壮丽的园林失而复得。那个名叫王致诚的法国神甫曾经说它是“人间天堂”,在我看来,这是我们伟大王朝的象征。

当我从西华门离开皇宫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变得十分急切。那时侍女们,看着我出了西华门,就从神武门出发,乘马车先行抵达颐和园,我到魏公村的时候,她们已经进了园子,我想象得出,她们会像小鸟归林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不会责骂她们,因为我的心情与她们如出一辙。抵达之前,我的内心已经储蓄了足够的期待,尽管如此,当我由东宫门进入颐和园,当轿子穿越了千回百转的花径之后,出现在昆明湖前的时候,这座水天一色的园林,还是把我惊呆了。没有人想到,在北京的平原上,会造出一片如此浩瀚的水景,无数的亭台楼阁,被高低错落的树冠所吞没,只露出几个金黄的檐顶,起伏的万寿山上,巍峨耸立的佛香阁具有双重的功能——既是这座巨大园林的灵魂建筑,无论站在园林的哪一个角度,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寻找它;同时,它又是俯瞰园林全景的最佳角度。这一切,分明是东海蓬莱仙山琼阁的翻版。那一刻,我哭了,没有人注意到我冰凉的眼泪。

那时盛夏已过,秋意渐深。湖面上的荷花,已经谢过,只有浮萍漂在上面,清风吹过,簌簌地响。那天,我在湖边坐了很久,让风把我吹透,心里想了很多事,当然,会触景生情,想到我的亡夫——在热河避暑山庄的烟波致爽殿里咽气的咸丰皇帝,想到我这么多年的艰辛和挣扎。

直到宫女跪在我的面前,细声细气地说“太后,该安歇了,别受凉了”,我才回过神来,用一种迷离的眼神,望着她。

或许是过于疲劳了,这一夜,我睡得最香。

或许,这就是我最需要的生活,舒适、飘逸,像一名真正的隐士,同时,又处于王朝的权力高峰,我的权力没人能够撼动,连皇帝也不能。我是名副其实的老佛爷,真正的水上神仙。在颐和园的几年,在春夏时节,几乎每天,我们都会在船坞里登船,片刻之间,船就会漂到湖面上。船是一只有篷的龙舟,舱盖用上好的木料雕成琉璃瓦的样式,漆成金黄色,金碧辉煌,仿佛一座漂浮的宫殿。舱内两边的墙壁,是珠贝镶嵌的垂花隔扇,上面挂着龙凤呈祥的流苏幔帐,用两个金钩高高挂起,这样,坐在船舱里,就可以将昆明湖的风景一览无余,仿佛我大清万代不朽的盛世光景,就在眼前了。我坐在宝座上,靠着倚枕,两边有垫肘的小枕头,它们改变了我的坐姿,在那里,我的身体可以彻底地放松下来,而不必像在宫殿中那样正襟危坐。在我面前出现的,不是那些装腔作势的臣工,而全部是女眷——金粉世家里的金枝玉叶们,有我最喜欢的固伦公主——恭亲王的大女儿,她不仅容貌美丽,而且仪态万方。她年轻守寡,我惦念她,时常召她来园子里玩,以消除我们彼此的寂寞;还有三格格、四格格——庆亲王奕劻的两个宝贝女儿,四格格嘴甜手巧,最能哄我喜欢。我们一起向湖面上看,那里,漂浮着几条小船,小太监们把它们称为“飘飘扇”。船泊在浮萍中间,一个艄公撑着船,另一人蹲着,无所事事地摆弄着那些浮萍,让人恍然以为自己到了江南。我们望着远方出了神。这时,突然有笛声自水面上传来,忽高忽低,若有若无,随风飘动;在另一个方向,有一个掌檀板的人,轻敲慢点,似乎对笛声发出赞叹;笛声消逝的时候,箫声自另一边响起,一支管子,在更远的地方呼应。四周很静,我们实际上很少能够体会这样的安静。这份静谧,使那些天籁之声显得更加悠长。它们是那么美,美得令人倍感寂寞。我们一下子沉静下来,没有了言语。我们这些对语言有着过度依赖的人,第一次发现了语言的局限。只有在这里,我能够把堆积如山的奏折推开,把宫殿内部纠缠不休的唇枪舌剑忘到九霄云外。

我会在每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着固伦公主、三格格、四格格、元大奶奶这一帮姑娘们游湖。说她们是姑娘,她们都已经出嫁;说她们出嫁,她们又都是姑娘。固伦公主和四格格都是我指的婚,她们过门没几天,她们的夫婿就先后被一口棺材抬了出去;元大奶奶是内务府大臣庆善的千金,我把她许给自己娘家弟弟桂祥的儿子,结婚的日子已经定好,就等喇叭一响花轿进门了,可巧新郎官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咽了气,新娘连他的面儿也没见上,但庚帖已过,就算是桂府的人了,她就这样做了“望门寡妇”。她们都是我们大清皇族的金枝玉叶,我心疼她们,把她们拢在身边,颐和园的仙境岁月,也有她们的一份。一群年轻寡妇,围着一个中年寡妇,在这硕大的园子里打发着时光。夕阳西下时分,我们就在龙舟上传膳。荣子、娟子、红子、小翠,把四副盖碗呈在我的御案前。那是四副精致的景德镇蓝瓷盖碗,上面卷曲着蓝色的枝叶图案,每副盖碗中,托碟、碗、盖、小银勺,都自成系统——一个精巧的系统世界,彼此呼应。里面放的都是消暑小吃,丫头们管它们叫甜碗子,有甜瓜果藕、百合莲子、杏仁豆腐、桂圆洋粉、葡萄干、鲜胡桃、怀山药、枣泥糕等许多花样。甜瓜果藕不是把甜瓜切了配上果藕,而是把新采上来的果藕嫩芽切成薄片,用甜瓜里面的瓤,把籽去掉和果藕配在一起,用冰镇了吃。葡萄干、鲜胡桃,是把无核的葡萄干先用蜜浸了,把南方来的青胡桃砸开,把里头带涩的一层嫩皮剥去,浇上葡萄汁,冰镇了吃。对这些工序,我都十分讲究,少一样,味道就不对。那个时候,天气已秋凉,我不敢多吃,我指哪一个,侍女就会打开哪一个,我略微尝尝,就放下了。

正餐开始的时候,李连英会在船尾用竹筒喇叭发出三声低沉的信号,两只装载着茶炊膳具的小舟,便会靠拢过来,一只在龙舟的左侧,一只在龙舟的右侧。左侧小船上的太监们,衣冠整齐,带着雪白的垫布,站在小船与龙舟之间的翘板上,将我所喜欢的食物——清炖肥鸭、鸭舌、鸭皮、鱼翅、响铃、樱桃肉、水晶肉、甜瓜果藕、莲子洋粉攥丝、冰镇荷叶粥,依次呈递上来,膳后,又会同样沿着翘板,一一撤到右侧的小船上。整个流程如同钟表一样不差毫厘,而开表的钥匙,就在李连英的手里。奏事处、寿膳房、御茶房、御药房的,会在码头上听候召唤,等没事时,再悄悄退下。太监张福高喊一声:“膳齐!”乐船上就会响起乐声,在觥筹交错之间漫漶过来,令人觉得恍惚迷离。美馔佳肴一一在我面前陈列的时候,我会用目光在上面扫视一下,拣无用的往下撤。我用膳的时候,公主们始终站着伺候,我说,你们也在这儿吃罢,她们齐声谢恩,像一群小鸟,栖落在我的身边,用不了多久,就会吵闹成一团。有时会突然沉寂下来,因为我已经用完了膳,站起身来,手里端着水烟袋,踱到船头,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影,若有所思。

我们游湖的时候,护卫军和敬事房,会分别出动军士和太监,沿着颐和园围墙的内外巡逻,颐和园外面,半里地内不准有人。这让我们这些女人高枕无忧。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无名氏,以一种秘而不宣的方式不期而至,带来了阴森的死亡消息。他的突然出现就像他的突然消失一样,没有任何先兆,也找不出丝毫痕迹。但从那时起,一种奇特的恐怖气氛,就笼罩了这个世外桃源。

那天,太阳落山以后,整个园子里的景物都暗下来,殿堂里掌了灯。当那个名叫娟子的宫女,按照惯常的规矩,在规定的钟点锁上颐和园的大门之后,沿着通向船坞的小道走来,幽暗中,在她的前方,她发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许,那只是一名太监而已。她擦了擦眼睛,仔细看,她惊呆了——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沿着上万寿山的岔道行走。不是太监,因为太监不会穿白色的衣服。四周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她在一瞬间不知所措,壮着胆子,喊了一声:

“喂——”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按照原来的速度行走。

娟子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那团白色一闪,转瞬之间,消失在丛林后面。

在这个时候,园子里除了太监,不可能有男人。这个想法使她突然颤抖起来。当她最初看到他的背影时,她只感觉好奇,可现在,那人的背影消失了,她反而陷入深深的恐怖不能自拔。娟子越想越害怕,以至于当她跪在我的面前,向我描述刚刚发生的一切时,浑身仍在不住地打战。

“你一定是看花眼了,”

我轻啜了一口我的翡翠烟嘴,在暹罗水烟的芳香中轻微战栗着,说,

“在这个时候,不会有男人在颐和园里。要是真有的话,太监们早就来报告了。”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太后!”

我沉默了。我知道她没有撒谎,可我无法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园子里不是女人就是太监,这里的阴气很重,据说在修园子的时候,这里也死过人,莫非真的闹鬼?

我于是命令太监们把颐和园整个搜查一遍。他们几乎搜遍了颐和园的沟沟坎坎、每个角落,最后,他们带着相同的表情重新聚集在一起,那表情显示:他们一无所获。

夜色降临颐和园的时候,这座寂静的巨大园林一改白日里的鲜活亮丽,变得死寂和阴森。这样的转换,令我猝不及防。除了水鸟偶尔自水面上滑过,几乎所有的禽鸟们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树影,在风中不安分地晃动。与白昼不同,在夜里,没有人敢于向园子的深处多走一步。园子里巨大的空间,可能容纳一切意想不到的事物,这使我的想象,在深夜里变得异常发达。在秋夜里清冷的空气中,我几乎能够听到人的呼吸声,离我很近,咫尺之遥,但是当我蓦然醒来,睁开眼睛,我卧榻的帐前,却空无一人,只有浓厚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脖子上的一股寒气逼醒了。我努力睁开眼,发现有一团白影立在我的帐前,明亮的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形剪影格外清晰。我挣扎着,双手试图扭住他的刀柄,但在我的双手即将触到刀柄的时候,那只刀柄不见了,我猛然坐起身,哗地拉开床帐,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但窗子是开着的,窗帘在夜风中微微颤动。

是风?是鬼?是梦?还是人?

一阵从未有过的惊恐,比辛酉年从热河返回北京途中遭遇过的更大的惊恐,袭遍我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