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小豆包的故事
(一)
虽然,拖到现在才出场,但小豆包是小确幸的关键人物。
他是我的亲儿子,朴柔的干儿子,拥有这个店百分之一的股份。别看这个股份比例不值一提,每当我和朴柔争执不下时,他就可以决定战局的胜负。
至今还记得跟小豆包的第一次遇见,一想起来,屁股就会隐隐作痛。
那时候,距离圈圈消失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年,但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没有离开那片十九岁时的夏日海滩。
大学毕业之后,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足够薪水,就找到了邱大叔,把湖南路22号那个房间租了下来。圈圈大约无法预料,短短几日恋情,会给予我如此深远的影响。我住着她住过的房子,听着她中意的古典音乐。而且,她让我发觉了自己胡说八道的才能,下定决心以聊天为生。如今,我变成了电台的节目主持人,主持一档叫《豆包有话说》的情感栏目,用的就是豆包这个艺名。
我也用谭谈的本名另外主持了一档收听率不怎么样的《古典也流行》栏目。但为了表明这是一家有品味的电台,这个栏目不可或缺。
豆包比谭谈有名很多。经过变声器处理,我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刻薄,听起来就像宫斗戏里一个颐指气使的太监,在夜色浸透城市的时分,为痴男怨女们解答各种疑问。兹举例如下:
问:豆包,你觉得自己帅吗?
答:判断自己帅不帅,那得看从事什么行当。如果我是做明星艺人的话,显然不够帅,至多混个没台词的打手演演,被男主角一脚踹飞。运气好的话,导演会给个慢镜头,缓缓地落地,观众可以多看我三秒钟。
如果是当电台主持人的话,就严重超标。毕竟我们整天躲在阳光照不到的直播间,就算相貌像土拨鼠,一样可以用充满魅力的声音颠倒众生。总之,我没有必要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太浪费了。
当然,作为一名普通市民,走在大街上,我算不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但也不至于影响市容,差不多相当于一棵绿油油的冬青树的美化效果。
问:我的男友一直怀念他的前女友,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无法忘掉。他的手机里有个秘密相册,设了密码,存着他们从前的照片。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恶心,就好像打开马桶盖儿,发现了一坨没有冲走的屎。豆包,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答:这位女士,如果你有朝一日,不幸也沦为前女友,而男友依然爱着你,在他下一个女友的眼中,是不是你也变成了一坨没有冲走的屎。按照你的这个逻辑,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厕所,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一坨屎。
为什么不把这个世界看成一座花园呢?你是一朵玫瑰,他的前女友是一朵狗尾巴花。大家都是美美的花儿,但你更香更艳。这个世界是厕所还是花园,取决于你的一念之间。
还有,不要去乱翻别人的手机,哪怕是男朋友。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一点阴暗、肮脏、下流的小秘密。
问:豆包,我不小心怀上了,到底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答:你这个问题,可真够豆包的,请去咨询精子的供应者,我没有权力决定一个与我完全没有关系的胚胎的生死存亡。你的男朋友也是混蛋,他就不懂得给自己那个闯祸的家伙套上一层薄薄的橡胶吗?俗话说,距离产生美,男人和女人,只要不想繁殖下一代,就算再亲密的关系,也应该保持一点距离,至少是一层橡胶的距离。
总之,豆包的毒舌风格大受欢迎,堪称人气明星。我台还专门组织过一次“画出你心中的豆包”卡通形象征集大赛。我浏览过那些投稿的作品,大致分为“丑爆了”“非常丑”“一般丑”三大类。由台领导组成的专家评审团精心选择出了一款“丑爆了”的获奖作品,按照它的样子,给我制作了一个专用头套。
每次台里有什么隆重的庆典与活动,我都会戴上这个头套出席,通过那个变声器尖声尖气地讲话。几乎每次讲话都能赢得台下一片哄笑。似乎每个人都爱豆包先生。可我对于这个丑陋的头套还是存有一丝隐隐的担忧。坦白地讲,倘若不是白色而是黄褐色,说它如同一坨便便亦无不可。我很好奇,为什么始终没有一个诚实的小孩在台下大叫:“看呐,那个人顶着一坨白色的便便!”
(二)
如此优哉游哉,到了24岁,我迎来了所谓的“本命年”。它应该叫“笨命年”才对。这一年好像会莫名其妙变笨。在其他的年份,因为愚蠢所犯下的错误,有可能会侥幸地逃过惩罚,在“笨命年”,可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全部都要兑现。
这个“笨命年”,我丢过钱包,里边装着全部证件;还差点被车撞死,它遗憾地与我擦身而过。我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穿上红内裤,就能阻挡小偷伸出的手、醉醺醺的家伙开车向我冲过来呢?然而,寄望于红内裤挡住厄运,本身就是智商下滑的铁证。
唯一让我心情舒畅的是,满城的樱花已开,四月降临了人间,再熬它几天,蛋哥的帆板俱乐部将要再度开张,我又可以驰骋海上乘风破浪了。
那天,我从蛋哥那里讨了钥匙,早早地赶到俱乐部,把卷了一个冬天的帆打开撑起,为即将到来的帆季做好准备。一个冬天的长休之后,未免增加了一些赘肉,身体也变得略微滞重,犹豫了一下,我还是穿上包里的那条可笑的红色泳裤,下海小小地游了两圈。接近中午,阳光渐渐变得温煦强烈,我就在沙滩上找了块清静的地方,把自己放平了晒上一会儿。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虽然达不到如此超凡境界,但我喜欢趴在热乎乎的沙上胡思乱想一番。譬如,把眼前的沙滩想象成撒哈拉沙漠,一望无际地伸展开来,自己则缩成蚂蚁一般大小,要穿越这片茫茫瀚海……正在神魂出窍之际,突然被踩了一脚。似乎是一个硬邦邦的小脚丫,正好踩在我那穿着红色泳裤的屁股上。
我一骨碌翻过身来,发现居然是个光着屁股的黑乎乎的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我的脑子忽然升起一种恍惚的感觉,咦,这个情景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操,这是谁家的孩子?”
(这是我跟小豆包说的第一句话。因为被他踩得有些疼,才会爆出粗口。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肯定不会选择这样的开场白。毕竟,用一句脏话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段关系揭开序幕,的确是有点差劲儿。)
“你说脏话。”小男孩用谴责的口气说。
“说脏话怎么着?我可是个大坏蛋,小朋友,你惹着我了。”我用阴险的眼神瞟了一眼他胯下那花生米一样的小鸡鸡,“我要把你的小鸡鸡割掉,惩罚你刚才的可恶行为。”
“你这个大混球。”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想逃跑,被我上前一把薅住。
我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比划了一下:“小朋友,看仔细了,我马上就用铁砂掌把你的小鸡鸡切下来,我跟你保证,肯定会很疼的。”
小男孩像被歹徒威逼的贞洁烈女一样死命挣扎,他的劲儿实在不小,但还是被我牢牢地控制了。“呸。”我的脸上突然多了一口黏糊糊的唾沫。这下子我可火大了,扬起巴掌,犹豫着要不要落在他那扭动个不停的小屁股上。
他嘴里嚷嚷着:“你不是我爸爸,我不要你这样的混球爸爸。”
我觉得自己的“笨命年”晦气指数攀升上了一个顶峰:心无邪念地躺在沙滩上,啥坏事也没干,甚至连美女都没偷看,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臭小子无端端地踩了一脚,正踩在我的幸运内裤上,还吐了我一脸唾沫,然后声称我不是他的爸爸。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我当然不是你的什么爸爸,但我要替你的爸爸管教你一下。”我摆出一副凶恶的嘴脸,再度扬起了巴掌。
就如同刑场上手起刀落之紧急关头,偏偏传来一声“刀下留人”,我的耳后也飘过来一句话:“豆包同学,假如你真的把他的小鸡鸡切下来,那你很可能就要后继无人了。”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并不是因为这句话的丰富含义,我压根就没空去琢磨它是什么意思,而是因为这个嗓音太熟悉了!!!
一下子,我好像老了一百岁,做个简简单单的转身动作都如此艰难。
她跟我的记忆中相比,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头发依然如同热带雨林一样丰盛,我知道里头藏着一个鲜花芬芳的夏夜;嘴唇笑出一个美妙的弧度,我知道那是全世界最优美的线条;一件浅灰色圆领T恤,我知道其中包裹着一个我渴望永驻其中的小天堂;牛仔七分裤,白色帆布鞋,我知道那是我无法束缚也无法追随的脚步。
“圈圈。”
我叫她的名字,想跟她打个招呼,音量却很小,像是喃喃自语。
那个小男孩早就滴溜溜地躲到她身后去了。圈圈蹲下身子,摸着他的头说:“小豆包,这就是你爸爸啊。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人还不错,你慢慢就会喜欢他了。”
圈圈又笑嘻嘻地对我说:“喂,你们父子两个的第一次见面不算太友好啊。不过,血浓于水嘛,你慢慢地也会喜欢上小豆包的。”
(三)
我很佩服自己故作镇定的功夫。我没有像台湾言情剧中经典的男主角一样,冲上前去攥住圈圈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她的脖子,在把她的脖子晃断之前,用雷鸣般的嗓音质问:“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还少不了对她的脸喷出大量的口水。在如此雷雨交加的攻势之下,想必她会乖乖招来。
比起我的冷静,圈圈自然表现得更加淡定。我们好像昨天还共进晚餐来着,一边欣赏光着屁股的小豆包试图在沙滩上建造宏伟的城堡,一边轻松愉快友好地聊着天。或许我的语气有一点点幽怨。请注意,只是一点点。
“哎,作为一位父亲,虽然不明真相,但你第一眼看到小豆包的时候,就一点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吗?”
“有一点啊,模模糊糊的,似曾相识,咦,这个小孩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我现在记起来了,小时候我有一张相片,我爸爸给拍的。也是站在海边,撅着屁股,捧着一把沙子,皱着眉头,有点生气的样子。看起来的确蛮像的。”
“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其实啊,小豆包是我在路上拣来的一个迷路的小孩,我拿他跟你开开玩笑而已。”
“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跟我开个玩笑?上次的玩笑已经开得够可以了!”
“答对了!我回来就是为了跟你开个更大的玩笑,请你务必配合一点,这么些年没见,演技应该更好了吧。”
“那是自然。”
“好,我要跟你抱怨一下。为什么你的遗传基因会是如此强大呢?小豆包在我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但一点都不像我!就像你给他在我的肚子里租了一个房间似的,租约到期就搬出来,完完全全是拷贝了你的样子。真是失算啊。我的计划是生个女儿,全部像我。奈何老天不从人愿。”
“当初,你接近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让我帮助你生个孩子?”
“女人是非常莫名其妙的动物,有时候,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那一阵子,我突然母性大发,很想要个孩子,大概是不能忍受如此优秀的基因后继无人吧。”
“地球上至少有30亿男人,这么多的男人可以选择,居然选中了我,真是太荣幸了。”
“豆包同学,你非要我赞美你一下才肯满足啊。好吧,我当时在木栈道旁边的咖啡馆里坐着,透过玻璃窗,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你。一群雄壮的男人稀里哗啦地跑了过去,肚子乱颤,很拉风的,但你就像一群公牛里漂亮的小黑马,卓尔不群,鲜明出众。”
“多谢,幸亏你没说像一匹种马。”
“那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让这个满脸阳光的男孩子做我未来女儿的爸爸,还是不错的吗。”
“那,算是对我一见钟情吗?”
“绝对的。”
“既然这样,怎么会不辞而别呢。”
“如果我选择留下,豆包同学,你告诉我,二十岁就当上爸爸,你可以接受吗?愿意和我一起抚养这个小孩子吗?你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恐怕现在还是!”
“你错了,我最喜欢小孩子。”
“真的?”
“绝对的。”
(四)
我的确喜欢小孩子,但没有告诉圈圈,是如同竞选总统的政客那样的喜欢法。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我非常喜欢抱在怀里,在那肥硕的脸蛋上亲上一口两口的。我没想过拥有自己的小孩子。当然,我早晚得有一个,理由和圈圈相同,如此优秀的基因倘若后继无人,那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但我宁可做一个混蛋老爸。
混蛋到什么程度呢?大致就是这样吧。《搏击俱乐部》里,爱德华·诺顿抱怨,他的老爸就像一个大公司,在每个城市都娶妻生子,就像大公司四处开设分公司一样。我觉得这种方式很是理想。分公司开设之后,自己就可以良好地运转。我把它们抛在一边不理不睬。若干年后,小孩子长大了一点,我就去他的幼儿园门口探望他。他对我的感情肯定十分复杂,大约怨恨、亲近、向往兼而有之。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段感人肺腑的台词。
“宝贝,你妈妈肯定说,你爸爸死了。不,他还好好地活着,而且,正站在你的面前。没错,我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很抱歉在你成长的时候,我没有陪在你的身边。因为我肩负着保卫地球和平的神圣使命,命运不允许我做一个平凡的老爸。但在拯救地球的空闲时间里,我会经常地想念你。如果没有你的存在,我就干脆放任这个地球毁灭吧,让它毁灭一千遍,我都不会眨一下眼。正是由于你的存在,我要保护它,让你幸福地成长……
“哇,爸爸,你是奥特曼?”
“嘘,小声点,不要给怪兽听到!”
……
不要以为我在搞笑,无聊的时候,我的确如此遐想了一番。对于人生的许多环节,我都有一番计划,不管它如何荒谬,不管它是否可能发生,有个计划总是不坏的。关于结婚,我的计划是要么不结,要么就结上很多回,就像前边提到的,像个大公司一样到处开设分公司。
现在,这个计划必须要修正一下了。我并不怀疑小豆包就是我的儿子。虽然最初脑海里也漂浮着一些疑云,仔细观察他之后,那些疑云尽皆散去了。眼前这个玩沙的小男孩,仿佛活生生地从我小时候的那张相片中逃了出来,进入了时空的某个黑洞,然后又掉了出来,突如其来地降临到我的生命中。
圈圈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看来只有一个目的。天啊,我注定要和圈圈结婚,虽然对她差不多还是一无所知,但她已经是我儿子的亲生妈妈,而且,她还是我一生之中最爱的女人,这似乎已经足够,那些分公司不开也罢……我暗暗思忖着,有些担忧,更多的是兴奋。尽管,这个未来不是我当初计划的,毕竟还是美好的吧。
圈圈让我照看一下小豆包,她说要去一趟洗手间。我对着她的背影吆喝:“当心一点,没准儿火星人在那里等着绑架你。”她回头妩媚地一笑,摆摆手,像要说再见的样子。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让我全身冰凉的念头,她会不会再玩一次人间蒸发的游戏?直到目送她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了洗手间门口,我才有点安心。
小豆包已经挖出了一条长达三米的运河,运河的源头盖了一座高度达到他膝盖的城堡。他压根就没有发现圈圈暂时离开了,像一只快活的小狗那样忙忙碌碌,嘴里还念念有词,他要在运河的彼端也构建一座城堡。
我问他:“你这个大城堡要给谁住啊?”
“姥姥。”
“妈妈呢?”
他指了一下运河彼端的那个小城堡。
“为什么不和妈妈住在一起呢?”
他仿佛没听到一样,继续往那个小城堡上堆沙。
我俯下身子帮助他:“我们建一个大城堡吧。你可以住在里边,姥姥也可以,妈妈也可以。一家人就应该住在一起。”
不一会儿,城堡已经有我的膝盖高了。我说:“现在,城堡已经够大了。我觉得它还需要两条守护神龙,来保卫你的安全。没事你还可以把它当宠物玩,骑着在天上飞。”
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龙在哪里?”
“看我给你造两条。”
我绕着城堡用沙堆砌了两条盘曲的沙墙,姑且算它们是龙躯吧,又弄了两个龙头。当然,依照形状而论,你说它是猪头也无不可。小豆包对此并未提出质疑。小孩子就是好糊弄。他还找来圆石子,按在龙头上,姑且算它是龙眼吧。
我又冒出一个点子:“小豆包,神龙得水才会活的,否则它就一直沉睡不醒,你得给它点水。”
他拔腿就往海里跑,两只小手掬了一捧海水,摇摇晃晃地走回来,已经差不多漏光了。
我胡扯道:“不可以给它海水的,它喝了海水活过来,就把大海当成自己的主人。你在它身上撒泡尿,让它得了你的圣水,活过来之后,就会只认你是它的主人啦!”
于是,小豆包叉着腰,摆出一个八面威风的姿势,翘起小鸡鸡,降下了一阵甘霖。不过,他忽略了有两条“神龙”,轮到第二条的时候,就挤不出几点雨露可以施舍了。
他拉住我的手:“你来撒。”
我赶紧推辞:“我是大人,有些事情,小孩可以做,但大人就不可以,当众干这样的事情,尤其不可以。”
他考虑了一下:“你也可以住在城堡里。”
我心里一热,“你,允许我,同你和妈妈住在一起吗?”
“嗯。”他点点头。
小豆包真慷慨。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条件呢。撒泡尿就可以换到梦幻城堡的居住权,可谓划算之极。
这时候,圈圈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了,她拍拍我的肩膀:“哈,你这么快就进入爸爸的角色了!小豆包可是很骄傲的,平常对我也是爱搭不理的,刚见面就跟你这么亲热了,不愧是父子情深啊!”
我不太确定,对于正常父亲而言,教唆小孩子在沙滩上随地小便的行为,是否堪称适当。但是受到了圈圈的表扬,我挺高兴。
(五)
人类的繁殖行为堪称一个奇迹,尽管这种奇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一旦降临在自己的身上,还是忍不住诧异而且迷惑。
五年前,一男一女躺在这张床上,干了某件事情。作为男方,我所做的只是提供了一点点液体。五年后,这一男一女又躺在了这张床上。不过,他们的中间多了一个响着甜蜜的小呼噜的小东西——这就是我所提供的那一点点液体造成的不可思议的后果。
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哎呦,还是隐隐作痛,这小子脚下功夫真是非同凡响。”
圈圈窃笑:“哎,我只是告诉他,那个趴着在睡觉的家伙,就是你的爸爸,上前去打个招呼吧,谁想到他会去干脆利索地踩你一脚呢!”
“他都是用这种方式跟人打招呼吗?”
“嗯。他更擅长肢体语言。你发现了没?小豆包是个奇怪的孩子,不太容易沟通。他从小跟姥姥长大,我陪他的时间很少。他几乎没有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肯定有些孤独,也就不怎么爱理人。姥姥的嗓子不太好,准确地说,算半个哑巴,能听,不能说。姥姥把他宠得很厉害,照顾得无微不至,吃啥喝啥,早早地放到嘴里,两个人就更加不用说话了。”
“姥姥现在怎样?”
“前些日子去世了。”
“哦。”
或许我该对圈圈表达一下哀伤与慰问之情,但不晓得怎样讲。我用目光抚摸了一下那个躺在床上的小东西。一个跟随着哑巴老太太,在无声的孤独里寂寞地成长的孩子。他蜷在那里,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圈圈在我的CD架上选了一会儿,抽出一张,冲我扬了一下,正是那张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海菲茨演奏的版本。
我指指耳朵对她说:“小豆包睡觉呢。”
圈圈笑笑说:“就算屋子里有一千头狮子在怒吼,他也不会醒过来,一旦睡着了,就是昏天黑地,除非自己要醒。”
在一波波美妙的音浪里,圈圈很舒适地倚在椅子上,手里端着啤酒杯,慢慢地喝着。她告诉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圈圈,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姓黄,黄碧云,‘碧云天,黄叶地’中的那个碧云。”
“嗯,我晓得,肯定不是避孕措施的避孕。”
圈圈无奈地撇撇嘴,翻了个白眼。我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黄碧云,很好听,有点耳熟。好像香港有个女作家也叫这个名字。”
“我可以保证自己绝对不是那个作家。”
圈圈娓娓道来,她的家庭故事富于传奇色彩,相形之下,我那个公务员老爸以及教师老妈黯然失色,十分拿不出手。
据说,她成长于新疆的边陲小镇塔城,这是一个美如油画的所在,她的老妈是当地的知名维吾尔族美女,虽然是个天生哑巴。对于害怕唠唠叨叨的男人而言,这个缺点毋宁说是一个卖点。她的老爸籍贯湖南,是个凶悍的老土匪,被招安之后,立下赫赫战功,就是因为脾气太过火爆,没能混到一个高位。他征战过大半个中国,后来被派到了新疆。五十多岁的时候,他娶了圈圈的妈妈,这位性情贤淑的哑女。但他放荡的天性不改,某天他喝醉了酒,驾车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迷失,遍寻不着,尸骨无存。
圈圈说她遗传了这个老土匪无拘无束的天性,哑巴妈妈自然管束不了她。她决定生个孩子也是为了给妈妈一个慰藉,让她有个人可以做伴,补偿自己长年离家造成的寂寞。
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自讨没趣地去问:你多大年龄,你有过多少男人。我大致能猜得出,圈圈和我的年龄差距应该在十岁之上,她不会喜欢回答第一个问题。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觉得有可能是电影《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里的那个经典答案:“比戴安娜多,比麦当娜少。”倘若圈圈跟电影的女主角一样诚实,把我编成第33号男友,绝非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还是让这段过往隐藏在沉默的浓雾之中为妙。
关于青岛之行,圈圈说,乃是香港作家亦舒一手促成。她在亦舒的小说里读到一段话:世界有两个地方,气候好得不像话,简直要命,一个是中国的青岛,一个是瑞士的阿尔卑斯山麓。瑞士太远,于是,她决定来这个好得不像话的地方过一个悠长假期。
亦舒深受文艺女青年爱戴,被尊称为师太,果然法力高强。我的命运居然被师太小说中的一句话改变了。还不是那种“我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不能,要很多很多的钱也好;如果都没有,那我至少还有健康……”之类的金句。师太只是随随便便地谈了谈天气,就掀起了一阵狂暴的龙卷风,吹乱了一个离她万里之遥的青岛男人的宁静人生。
(六)
圈圈说,自从小豆包的姥姥去世之后,小豆包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小可怜儿。他倒是不哭也不闹,就是不喜欢说话,好像立志也要做一个哑巴似的。他平常就喜欢乱涂乱画的。那天,看他在本子上画了一个高大威猛张牙舞爪的人物,很像奥特曼与怪兽的结合体,就问他:你画的这是谁啊?小豆包磨蹭了半天才说:这是爸爸。
“听他这样讲,我很诧异,我们从来没有跟他提过爸爸这个话题,他也从来没有问过。嗯,他就像生活在母系氏族社会一样。爸爸有什么用处呢?除了喝酒发牢骚打老婆之外,基本上相当于一头猪,还是不能养肥了杀掉卖钱的那种。”
“看到这幅画,我有点醒悟了,或许,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可能,爸爸的确是挺重要的一个东西。”
“小豆包长得越来越像你,尤其是见了生人,让他喊叔叔婶婶,他那种有点生气,有点窘迫,还有点害羞的复杂表情,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当时还感叹来着,人类的遗传真是神奇啊,连某个表情都可以一点都不走样地代代相传!”
“我觉得,你应该见见他,他也应该见见你。这样才算公平嘛。”
我承认,小豆包的幻想,让我感到很大的压力。固然我不至于像圈圈的土匪爸爸那样差劲,酗酒,还有暴力倾向,可我也不会像奥特曼那样变身成小豆包眼中的超级英雄,我只是一个没有特异功能的平凡人类,难免会让他失望。对了,我还是有个化身的,但这个化身只会耍耍贫嘴,还顶着一坨便便,一点都不酷。
“将来有什么打算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听听你的打算。”圈圈一仰头把啤酒喝完了,盯着我,眼睛里又射出了黑暗中的手电筒那样的光芒。
我考虑了一下,或者说,装作考虑了一下说:“小豆包来得太突然了。在今天之前,我根本就没准备当一个爸爸,但从现在开始,我必须要接受这个事实。反正也没有办法退货的对吧,你的肚子又不是一个超市。”
“那,你喜欢小豆包是吧?你不会把他当成负担对吧?”
“其实,小豆包不用担心什么,我才应该担心,担心他会不会喜欢我。”
“哈,我就知道,豆包,你会是一个好爸爸的!”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怀念“圈圈之吻”,尽管又增加了一些接吻的体验,仍然没有谁可以跟圈圈相提并论。当她再度把舌头探入我的嘴唇,就像把一片吐司面包塞进了芝士炉,摁下了电源开关,我立刻感到升温发烫。那些纷纷的思绪渐渐融化成了一杯甜美的奶昔。
在完全融化之前,我晓得此刻接受“圈圈之吻”多少有一些不妥。脑海中浮现出了周子寒模糊的影子。但她就像一个离开吹管的轻薄的肥皂泡一样,盘旋了3秒钟,就轻微地“啪”的一下,碎裂了。
“砰砰砰!”
“谭谈,谭谈,谭谈!”
“砰砰砰!”
开始,我以为这是脑海深处传来的周子寒的声音,随着音量越来越大,我才知道,它不是幻觉,居然来自于门外!圈圈小声问:“这是谁啊,太没礼貌了吧。”我叹了一口气说:“她……是我的朋友,但我不知道算不算女朋友。”圈圈一下子推开我:“你可没跟我说过你有女朋友!”我无奈地说:“其实也不算正式交往,我们从来没有确认过关系啊!”
“砰!砰!砰!”
周子寒开始用脚踢门了,她的音量上升到了足以振聋发聩的程度:“谭谈,你这个死猪,是不是又听着音乐睡着了,快开门啊!”
圈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摇摇头:“豆包,你惨了!”
(七)
我有点搞不懂周子寒到底算是我的“女性朋友”还是“女朋友”。女朋友,通常是有性关系的,“女性朋友”,通常是没有性关系的——虽然里边夹了一个火爆热辣的“性”字,反而让它表述的这种关系生分了。汉字的意义委实奥妙。
起初,周子寒是我的女性朋友。她是本埠生活网站主编,饭局中偶然结识。听说我是传说中的豆包,她要请我单独喝酒,说是有委决不下的感情问题需要私下咨询。原来,她有两个追求者,一个是有钱的富二代,一个是有权的政坛才俊,均属不折不扣的金龟。但她都不怎么稀罕。原因很简单,无论权还是钱,她的老爸都不缺乏。周爸爸是从政府机关下海经商的能干人物,投身于房地产事业,赚得盆满钵满。
周子寒算标准美人。然而她的美缺乏特色。很难说她像某个人,因为她像许多人,或者说,她像某一种人。这种女人通常在影视剧中扮演争宠的三姨太、野心勃勃想做皇后的妃子,专门负责整治柔弱善良的女主角,全部以失败告终。这种女人在现实中却比电影中好命。她们的美热烈张扬,符合大众需求,自然美霸一方,占尽风光。
后来,周子寒成了我的女朋友。但她并未和那些追求者彻底撇清关系。她的解释是,女人必须通过驾驭男人的方式来征服这个冰原一样残酷的世界。所谓的驾驭,自然是运用女性的魅力,把握住一定的分寸,拴住至少一打有用的男人,如同爱斯基摩人和他们豢养的雪橇犬。幸好,她说我并非雪橇犬之一,而是高贵的乘客。
我并不怎么烦恼。毕竟我是周子寒口中的“洞悉人类阴暗复杂情感的哲学家”,对于此种暧昧行径应该完全理解。周子寒的毕生绝学,就是像高明的杂技演员抛球一样,将众多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让她自废武功,未免太不人道。为了维持她的大众情人的形象,我们一直都是私底下约会,对外以朋友相称,并未公开恋情。因此,她是介于我的“女性朋友”和“女朋友”之间的一种身份。
原来以为和周子寒的交往会是一段短暂的露水情缘,未曾料想持续了大半年,一直到现在。她对于我花三千块钱买一根插在音响功放上的粗壮电源线大惑不解,我对于她花两万块买个巴掌大小的名牌包包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如同处于两个世界。但我们并没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厌倦,或许这得益于我有一点冷淡的态度。我不探测她的隐私,不干涉她的行踪,不评价她的对错,而且真的不去吃醋。
昨天,周子寒和一群男女朋友开着车自驾游去了,这么快就打道回府,倒是有点让人出乎意料。打开门,周子寒第一眼就看到了圈圈。“吆,原来你有客人,我还以为你睡着啦,好半天才给我开门!”第二眼看到了小豆包:“哦,还有个小孩呢,他倒是睡得挺香!”第三眼才回到了我的身上:“喂,这位美女姐姐是谁,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我总算体会到何谓“难以启齿”,正在舌头打结之际,圈圈抢先发声了:“我是谭谈的表姐”,并奉送上一个友善的笑容。周子寒也奉送出一只右手,让圈圈握了一下。两个女人开始了气氛甚为热烈的交谈。我完全不必开口再说什么,只需站在那里傻笑即可。
周子寒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胳膊。“你都没跟我提过有这么个好看的表姐!”又转向圈圈,“表姐,你从哪里来啊?这是你的小孩吗?表姐夫呢,没一起来吗?……”
虽然眼前一派莺声燕语歌舞升平,但我可以预见到照此发展下去惨淡的前景。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轻轻而坚决地把胳膊从周子寒手中抽出来。
“圈圈,不好意思,我要说实话。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的,不如现在就说。小寒,她不是我的表姐。我跟你讲过关于她的事。她就是圈圈。”
“哪个圈圈?”
“我们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就跟你讲过的。”
“……哦,就是那个一句实话都不说,把你骗得晕晕乎乎的神经病?就是突然一下子凭空就消失了的小仙女?就是你一生之中的最爱?就是她?真见鬼了,我还以为你瞎编的破故事呢!”
“小寒,别闹了,还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我看了一眼小豆包,他在轻轻地打着小呼噜,圈圈所言非虚,的确是怒吼的狮子也无法惊扰他的安眠。“这个躺着睡觉的小孩,他叫……小豆包。”
“小豆包?”
“嗯,没错。我是豆包,他就是小豆包。”
周子寒的表情有点抓狂了:“你的意思是,他是你的儿子?”
我点点头,努力使表情泄露出一丝愧疚之意。
“哈,这么大的儿子!你那个破故事里,怎么这个情节连提都没提?”
“我不是要故意隐瞒,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那……你准备和这个女人结婚吗?”
“呃,现在谈这个问题有点太早了吧。”
“那就是会了。多么现成啊,简直万事俱备,连儿子都提前准备好了,真是吉祥幸福的一家!”
“小寒,一个男人要为自己做下的事情负责,这也无可厚非吧。”
我开始辩解,那一刻,豆包上身,侃侃而谈,头头是道。“对不起,小寒,我向来都是给别人解答情感方面的难题,没想到自己给你制造了一个难题。但是,只要你退一步看,就会发现,这个事情里边谁都没有错。在我们认识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存在了。只不过我和你一样,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你完全不必有受到欺骗与伤害的感觉。如果你有这种感觉,我可以证明它是错误的、荒谬的、缺乏理性的。”
我仿佛坐在直播间主持《豆包有话说》。安抚带有强烈情绪的女人,这样的场面我经得多了,自是不在话下。但我疏忽了一点,其他愤怒的女人离我甚远,而周子寒和我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
我的嘴巴尚且滔滔不绝,我的眼睛却看着她扬起了巴掌,就像功夫电影中的慢动作,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那一刻,我还在心里琢磨,哦,按照运行轨迹推算,它的攻击目标应该会是我的左脸……
“啪。”
正如所料,我的左脸和她的右手响亮地碰撞在了一起。偶像剧中深感伤害的女性,通常采用打男人的脸这种恶劣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愤怒。现实中的女人都被教坏了。我早就应该料到这一手的,那就可以闭紧嘴巴绷紧肌肉迎接这记巴掌,大概会减轻一些火辣辣的痛楚。
周子寒甩下一句脏话,从这个房间里消失了。除了她遗留下的一缕缥缈的香水味,仍然静静地弥漫着。
(八)
晚十点,我照例坐在直播间里,宣布《豆包有话说》开始。坦白地说,我并没有往日那么投入的工作状态,只想赶快结束节目,回去陪着圈圈,还有小豆包。
今天听众留言比较无聊,然而,“有聊”的人怎么会大周末的晚上听广播?
“豆包,我早晨用开水烫死了一只苍蝇。厉害不?”
“嗯,这位女士,感谢你为民除害。”
“豆包,请为我念一首你喜欢的诗。”
“好吧,听好了: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这首诗来自于电影《笑傲江湖》,是不是很霸气呢。可惜,我的霸业最多就是在KTV包房当个麦霸而已。有时候,遇到了比我更强势的麦霸,我就连这样一个卑微的愿望都无法满足,难免被切歌、抢麦。”
“豆包,你认为理想的婚姻应该是什么样子?”
“如果是从前,我肯定会说:我从来不去想象婚姻的样子,正如我不会去想象鬼的样子。但是,今天,我的观点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理想婚姻的样子,毫无疑问,就是你喜欢的人的样子。你看着她的脸,就好像登山者看着珠穆朗玛峰,心里无比笃定,再没有比这更高的山峰,也没有比她更棒的选择了。”
扯淡完毕,导播接进来一通倾诉电话。
“是豆包吗?”
我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居然是圈圈的声音!按理说,我应该高兴,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语调似乎有一点凄楚的味道。“这位女士,请问你有什么疑问呢?”
“我没有什么疑问,豆包。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他正在收听这个节目。有些话,当着他的面,我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只好通过这种曲折的方式,希望他可以谅解。”
不祥的预感像一团阴云笼罩在我的头顶。
“五年前,我来青岛旅行,其实是休养。我的脑子里长了一个奇怪的脑瘤,想过很多办法,去过很多地方,找过很多名医,都没有办法治好。怎么说呢,就是一种不治之症吧。那时候,我很灰心。在青岛,我邂逅了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子。于是,我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自己虽然命不长久,但我不能这样抛下自己的妈妈。妈妈还年轻,我要留下一个孩子,陪她过日子。我利用了这个可爱的男孩子。当然,我也非常喜欢他。他单纯、明亮、充满阳光,跟他比起来,我的人生太阴暗了。
“我们相处了没几天。因为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只好跟他不辞而别。我也只是想尝试一下,有没有那种可能。巧的是,如我所愿,我怀孕了。我生下了这个孩子,是个跟他长得很像的小男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孩子四岁的时候,亲爱的妈妈突然去世,死在了我的前头。我并不擅长做母亲,一个人照顾这个孩子让我手足无措。脑瘤就像一颗在身体里的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看来我唯一的办法是来到青岛,把这个小男孩托付给他的爸爸。我知道,对于他的爸爸来说,这是非常不公平的一件事。他很无辜,毫不知情,没有任何的准备,却要为我犯下的错误埋单。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喜欢的这个男孩子,没有任何想逃避责任的意思。我知道做到这个挺不容易。他实在是很好。我觉得他会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我可以放心地离开了。你能明白吗?我不能拖累他们的生活,我不能死在他们的眼前,我希望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
“非常抱歉,这是一个悲伤的结局。但是,一个悲伤的结局或许也意味着另外一个快乐的开始,请多多珍重。”
电话挂断了。
我愣怔了大约5秒钟的时间——按照电台的规定,空播5秒钟就算一场事故了——才醒悟过来应该说些什么。
“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如果你真的得了绝症,就应该死在爱人的怀里,你没有权利孤独地死去,你这样逃避才是对爱你的人最大的折磨!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会是一个好爸爸,说不定会很糟糕呢!你走了,他肯定很痛苦,说不定会酗酒、赌博、吸毒,没准儿还会打孩子,堕落成一个禽兽,你就放心把孩子交给他吗?总之,请你一定不要走!”
看了一下时间,节目还有五分钟才能结束。我不能坐在这里干等了,手边正好有那张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原本准备拿到音乐栏目播放,现在正好用它来填补剩余时间。
“听众朋友,今晚听了很多悲伤的故事,再来聆听一曲欢快的音乐——小提琴天王海菲茨海爷,他演奏的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是贝多芬热恋时候的作品,被评价保存了他一生之中最明朗日子的香味。各位好好感受。节目到此结束,谢谢收听。”
海菲茨的销魂琴声悠然响起。我对导播说:“不好意思,我肚子快疼死了,必须要去医院,帮我盯着点!”没等她发问,我就跑出了直播间,边跑边拨打圈圈的手机,听到的只是:“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用最快的速度开到家,但我心里知道,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因为她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消失……
推开门,昏黄的灯光照耀着房间,台灯的亮度已经被调到了最低。一切悉如昨日,跟平常的家没什么区别,仿佛今日的种种从未发生。只是多了一个小豆包。他蜷在床上,更像一只受伤的小狗了。我上前晃晃他的肩膀,轻声问:“妈妈呢?”他不满地翻了个身,眼睛压根儿连睁都没睁一下,趴着继续睡。
我跑到马路上,又退回到路边,看着一辆车又一辆车驶过。车灯闪亮,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不晓得应该去哪个方向。街角那边的路灯下,一群人围坐成一圈打扑克。在远处的大排档,大家在喝着啤酒吃着烤肉。从更远处的老舍公园,海风吹来女孩子的尖叫和笑语声。我想大声地叫圈圈的名字,张了张嘴,没办法喊出来。这个温煦夏夜,并非离别季节,大家都满足而快乐,只有我在那里彷徨无依,泪流不止。
并非难过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只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冤屈,简直冤屈得要命,眼泪就跟没有拧干的墩布一样滴滴答答。我一边流着泪,一边羞愧地反思,好久好久好久都没这样哭了。上一次这样伤心流泪是在什么时候呢?是不是妈妈忘记了给我换尿布,我孤单单地躺在那里,觉得又湿又冷。
那些最明朗的日子,我原本以为,它们结伴回来了,没想到转瞬之间,我又被抛入了更深的黑暗。
(九)
“爸爸!爸爸!”
背后响起小孩子清脆的喊声。我呆了一下子,才醒悟到今天已然拥有了这个崭新的头衔。那里站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原来是小豆包。他刚才还睡得昏昏沉沉,这会子居然醒了,还光着屁股不知深浅地跑了下来。
我赶紧撩起衣服的下摆,擦掉脸上的泪痕,把小豆包抱起来,走回房间,把他搁回到床上。
小豆包看来没有继续睡觉的意思,眼巴巴地瞅着我。
“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走的吗?”
小豆包摇摇头。
“她没跟你说什么吗?
小豆包还是摇头。
“妈妈生病了,要去很远的地方,把病治好才能回来。”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惊奇,也不悲伤,像是无所谓的样子。或许他已经习惯了妈妈不在身边了?或许是悲伤过度导致的麻木?
聊天是我的工作,但我真的不知道跟这么小的孩子该聊些什么,便躺到他的身边去,摸摸他圆溜溜的脑袋,以示抚慰。
小豆包悄悄地把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肚子上,还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表情,看我好像不生气,就掀起T恤,轻轻地摸着我的肚子,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你喜欢摸别人的肚子?”
“姥姥让摸,妈妈不让。”他终于肯说话了。
“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不应该摸别人的肚子。不过,你现在还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摸摸还成,等你长大就不可以啦。
我暗暗思索,小孩子为什么喜欢摸肚子呢?是不是由于一种怀旧的乡愁情结呢?毕竟,肚子是他曾经的故乡。
“听故事。”摸着肚子的小豆包又有了新要求。
这可难住我了。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小红帽?……貌似全是讲给小女孩听的故事。对了,哈利波特!
“在英国,生活着一个小男孩,名叫哈利波特。他是个小巫师,就是那种有神奇法术的人。他的特点是额头上长着一个闪电形状的疤痕。为什么有这道疤痕呢?那可说来话长了。因为他的爸爸妈妈被伏地魔……”
讲到这里,我觉得不合时宜,小豆包失去了姥姥,又刚刚失去了妈妈,如此阴暗的情节对他来说也太残酷了点。为了免得他触景伤情,还是换个甜蜜和光明的好故事吧。或许,随便唱首歌应付一下也可以?
“哈利波特的故事太复杂了,后边的情节我忘了,我给你唱首歌,怎么样?”
小豆包点点头,看来这个语无伦次的故事开头没有吸引到他。
我想唱《大海啊故乡》,对于此情此景而言,有点过于讽刺了,还是改编一下吧。
“小时候,爸爸对你讲,大海就是你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大海呀大海,就像爸爸一样,海风吹,海浪涌,伴你漂流四方。
我胡乱唱了一气,尽量用最磁性最低柔最舒缓的嗓音,5分钟之后,终于成功地催眠了他。
(十)
关灯时,发现灯座下压着一张纸条。
小豆包出生时间:
2006年6月1日晚11点。
我给他起的正式名字叫黄浩然,
既然跟了你,谭浩然这个名字也不错。
床底下有个包,放了10万块,虽然无法弥补什么。
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妈妈,但我认为你会做最好的爸爸。
不要浪费时间寻找我,我时日无多,让我安静地消失,这是我的宿命。
看来圈圈早已计划周详,电话中那段独白声情并茂,绝非即兴发挥,甚至连补偿金也预备停当。我拿不准她是否真的长了一个无药可医的脑瘤。她说过自己来自一个神奇的家族,头颅随时可能爆炸,或许这是一种迂回的暗示。我还是相信她吧。
然而一旦相信了她,想到她会孤单单地死去,就觉得心如刀搅。说不定她会遗尸在某个荒山或者公寓,尸体臭了也无人发觉;说不定她会提前自杀,投河、跳楼、上吊,无论怎样都是惨不忍睹。
在我悲哀的思潮底下,潜伏着一丝隐隐的兴奋。因为她留下的那10万块钱。我觉得,养个小孩子,无非是多双筷子多个碗,跟豢养一只宠物狗相差不远,大约破费不了多少,不妨借用一下。首先,我可以买一块心仪已久的KONA帆板了,再换掉那面好几个补丁的二手帆,以崭新的姿态驰骋在浮山湾,必然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其次,更新升级一下我的音响系统,垂涎已久的黑胶唱机可以入手了,这又让我遐想了好一阵子。
这样思量了许久,时钟指向了凌晨2点,我感觉到眼皮发软,两团温柔的睡意覆盖上来。迷迷糊糊之中,梦神眷顾了我。奇怪得很,我没有梦到圈圈,却梦到了周子寒。她穿着一身华丽的古装,就像《封神榜》里的妲己。我是惨遭迫害的忠良,被五花大绑着拖上了一个高台,面前竖着一根硕大的烧得通红的铁柱子。
周子寒得意扬扬地说:“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尝一下炮烙之刑的味道!”梦里我倒是表现得非常有气节,对她破口大骂:“你这个心狠手辣的臭娘们儿,狐媚祸主,倒行逆施,人神共愤!”一百来个面目狰狞的太监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推向了那根通红的铁柱子。
正当我灼痛难当之时,哗哗哗,耳边飘来山泉流淌的声音,大腿上变得热乎乎的,屁股底下一团湿津津。伸手抹了一下,满手都是液体。那种久违了的既湿且冷的感觉穿透岁月的重重迷雾一下子击中了我——如果不是我尿床了,那就是小豆包尿床了!
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摁亮了台灯。小豆包大约感觉到了光线的刺激,一骨碌翻了个身,滚到了床上另一边的干燥地带,继续呼呼大睡。留给我睡的那一边,俨然是一幅世界地图,海洋面积大约占到了百分之七十的样子。
我没办法再睡,坐在床沿发呆,把这天发生的事情像播放电影一般快进回顾了一番。我先是被人踩了一脚,当上了爸爸;又被人打了一巴掌,没有了女朋友。但是,有个美妙的女人会嫁给我。一转眼,这个女人消失了,留下了10万块钱和一个小孩。
黎明淡白的天光透窗而入,这漫长的、曲折的“笨命年”的一天终于结束了。我一眼瞥见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张惜字如金的纸条,忍不住满腹的哀怨之情。圈圈啊圈圈,就算你赶时间玩消失,至少可以在留言中增加这么一条——“小豆包很能尿床,要么把他的小鸡鸡扎住,要么给他的屁股绑上一块尿不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