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物无声:人文中国十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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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水比德”:山水诗词的象征意义

所谓“山水比德”,即将自然现象与人的精神品质联系起来,从自然景物的特征上体验到属于人的道德含义。[1]“山水比德”的传统可以上溯到先秦时期。老子《道德经》里有“上善若水”“上德若谷”的说法;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更提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直接将山水与人的道德精神联系在一起。孔子之后的儒家学者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申发,《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荀子·宥坐》则云:“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恍恍乎不氵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俱,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都是将自然之山水与君子人格相比附。从“比德”的角度出发,山水自然之美在于它对于人类生活的象征意义。审美主体通过山水欣赏这一手段,把握到的仍然是属于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之美,也就是对人自我力量的欣赏。

诗人对山水的吟咏最早就是从自然物的道德和人格象征意义入手的。比如《诗经·鲁颂·閟宫》:“泰山岩岩,鲁邦所詹。奄有龟蒙,遂荒大东。至于海邦,淮夷来同。莫不率从,鲁侯之功。”就是将“淮夷来同”的鲁侯之功比作“鲁邦所詹”的“岩岩泰山”。又如《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把“山”与伟人的功绩联系在一起。再如《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日月山川都成为王权的象征。

这种直接的道德比附在后代山水诗词中仍有留存,如西晋阮修的《上巳会诗》:“三春之季,岁惟嘉时。灵雨既零,风以散之。英华扇耀,翔鸟群嬉。澄澄绿水,澹澹其波。修岸逶迤,长川相过。聊且逍遥,其乐如何!坐此修筵,临彼素流。嘉肴既设,举爵献酬。弹筝弄琴,新声上浮。水有七德,知者所娱。清濑瀺灂,菱葭芬敷。沈此芳钩,引彼潜鱼。委饵芳美,君子戒诸。”还是以“水有七德”为知者娱水的原因。但是,山水诗词的象征意义越来越向诗人或词人的胸襟志向倾斜,这成为“山水比德”在后代的主要发展走向。比如曹操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北征乌桓得胜回师,途经碣石山,登山望海,创作了这首诗歌。此时的曹操灭袁绍,平高幹,征乌桓,经过一系列艰苦的战争,最终平定北方,为挥戈南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诗人站在秦皇汉武曾经登临过的碣石山上,踌躇满志又感慨万千,遂借动荡浑廓的大海表现自己的胸襟抱负,其中既有乱世英雄的慷慨之气,又有万民之主的雄心壮志。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诗,曹操的《观沧海》继承并发展了先秦以来的“比德”传统,即赋予山水以人格化特征。而魏晋文人亦多以山水之美来比喻人格之美,如王敦赞美王衍“岩岩清峙,壁立千仞”(《世说新语·赏誉》);裴楷赞美山涛“若登山临下,幽然深远”(《晋书·裴秀传》);袁宏之妻赞美嵇康“风韵迢邈,有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风之过松林也”(《吊嵇中散文》)。从此以后,山水之“德”越来越脱离“仁”“义”“智”“志”等抽象化的道德范畴,而更多地指向个体的人格境界和精神追求。

以唐宋诗词为例。如杜甫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作者青年时期的诗作,其立意与孔子之“登泰山而小天下”是完全相同的。这首诗虽然在艺术上还不能与诗人中年以后炉火纯青的作品相比,但其中所蕴含的雄心壮志却使之成为传颂千古的励志名作。而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则于幽净峭冷的自然之境中寄予清高孤峭的人格志趣。

再来看宋代诗词。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是苏轼晚年由海南贬所被赦,南还途中所作。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宋哲宗亲政,新党当政,作为旧党领袖,苏轼被一贬再贬,自英州(今广东省英德)而迁惠州,又自惠州远放海南儋州(今广东省儋县),长达七年之久,几乎九死一生。然而,在漫长的贬谪生涯中,苏轼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自我人格的坚持。这首诗的颔联出自《世说新语·言语》:

司马太傅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

很明显,苏轼是以明净澄清、都无纤翳的天容海色,来比喻自己人格的高尚和心灵世界的洁净无尘,与颈联上句“空余鲁叟乘桴意”相结合,诗人以孔子自励自拟的道德用意是非常清晰的。事实上,苏轼以自然山水“比德”的做法早在其被贬黄州期间就开始了,如《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敧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词作描写站在快哉亭上所见到的江天之景,词人以雄奇壮美的意境,寄予了正直、坚韧和旷达相结合的理想人格目标。“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的纯净明快是词人坦荡心胸的象征,而在风浪中纵浪大化的渔翁,则是词人坚忍不拔精神的外射。尤其是词作最后“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两句,化用《孟子·公孙丑上》中“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和宋玉《风赋》中“快哉此风!”两典,把自然界的千里长风与人之浩然正气联系在一起,巧妙地赋予山水自然以鲜明的人格特征,从而将“山水比德”传统与诗歌文学特有的意境美结合在了一起。

南宋诗词创作中的“比德”现象依然存在,尤其是文人词。南宋词人张孝祥的《水调歌头·隐静山观雨》描写山中急雨:“洗了从来尘垢,润及无边焦槁,造物不言功。天宇忽开霁,日在五云东。”词人醉心于自然化育万物的博大胸怀和浩瀚气势,正是他造福苍生、追求事功的人生理想的流露。再如辛弃疾的《山鬼谣》:

问何年、此山来此,西风落日无语。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红尘不到今犹古。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覆杯去。  须记取。昨夜龙湫风雨。门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依约处。还问我、清游杖屦公良苦。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

词作描写带湖博山雨岩的一块山石,以山石的奇崛崔嵬来象征自己兀傲孤高的精神境界。山石亘古不变,沉默不语,不媚俗,不欺世,却孕育着无穷的力量,足以惊倒尘俗,正是词人对自我的写照。

如果说山的奇崛象征的是人格的独立和傲岸,那么水的澄澈就象征着高洁和脱俗,南宋文人特别偏爱澄净空阔的水光月色。洞庭月色、长江夜色、吴江秋夜、漓江中秋、湘江夜色等,都是他们钟爱的题材。这些诗词都为我们构建了由空阔的水面与明净的月光相映照而组成的空灵意境,折射出作者的人格追求。如朱敦儒的《念奴娇·垂虹亭》:

放船纵棹,趁吴江风露,平分秋色。帆卷垂虹波面冷,初落萧萧枫叶。万顷琉璃,一轮金鉴,与我成三客。碧空寥廓,瑞星银汉争白。  深夜悄悄鱼龙,灵旗收暮霭,天光相接。莹澈乾坤,全放出、叠玉层冰宫阙。洗尽凡心,相忘尘世,梦想都销歇。胸中云海,浩然犹浸明月。

词人着力营建的是一个碧空寥廓、水天相接的莹澈乾坤,以及词人面对着自然世界所产生的静谧空灵的审美感受和“洗尽凡心,相忘尘世,梦想都销歇”的心灵超脱,从而把清雅的审美追求与旷达的人生追求结合在了一起。

清代学者周济曾云:“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2],具体而言,即“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3],毫无疑问,这一论断对诗词都是有效的。中国古代诗人和词人借山光水色表达自己的人格追求,“山水比德”的审美关系至此已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从艺术手法上看,诗人们也摆脱了将山水风物的自然属性与人类的道德进行机械比附的简单方式,而是通过意象的择取和意境的营造来传达这种寄托比兴之意,实现艺术形象和象征意义水乳交融般的统一,山水诗词最终走向了“以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的浑厚高妙之境。

[1] 参见胡家祥:《审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2页。

[2] 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载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43页。

[3]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载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