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与GDP:主流发展模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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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为什么幸福没有和GDP共舞?

远征,你好!

夏天我从美国回北京探亲度假,咱们中学同学在一起聚会,可惜你因为腿伤不能来北京,真是遗憾。那天我们去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吃饭,点了那里有名的冬菜包子和红楼菜。吃着冬菜包子,我们都想起小时候在学校食堂吃包子的事儿,每星期四的午餐是包子,大家都盼着吃。下课铃一响,争先恐后往食堂跑,你们男生的吃相最难看,狼吞虎咽,一眨眼你们桌上的那盆包子就全没影儿了。大个子刘强总喜欢到我们女生的桌子来“视察、视察”,看看有没有吃不了要“浪费”的东西。包子我们是不会“浪费”的,吃窝头的时候,我们常常给他。他挺有“共产主义精神”,把窝头拿回去和你们共享。看着你们在那里大吃大嚼我们“浪费”的窝头,我们都忍不住捂着嘴,想笑又不好意思,然后绷着脸讨论一个生物问题:人的胃是不是和身高成正比?总说要去问问生物老师,可最终也没去问过。

那天从来今雨轩出来,我们去了长廊,大家坐在里面聊了几个钟头。你还记得那年冬天吗?咱俩也坐在中山公园的长廊里聊了几个钟头。咱们从各自插队的乡下回北京过年,你约我到中山公园聊聊。那时候的形势风云诡异,忽左忽右,扑朔迷离,反左的“批林整风”本给大家带来了希望,但忽然变成了反右的“批林批孔”,而在“反右倾回潮”的窒息恶浪中,周总理却作了鼓舞人心的《向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前进》的报告。你带了一份《人民日报》,那上面有总理的报告,咱们一段一段地琢磨着、猜测着,希望能从里面找到更多的隐藏信息:中国正在向何处去呢?咱们的前途和出路在哪里呢?我们会在穷乡僻壤的漫漫黄沙里蹉跎终生吗?……咱们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忧虑。朔风嘶号,沙尘飞旋,乌鸦在古老的柏树上哀啼。咱们一遍一遍地讨论:中国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吗?咱们能看到四个现代化吗?中国怎么才能实现四个现代化?

这次聚会,大家也谈到了中国的现代化,还谈了许多咱们从小就关心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你素来是最喜欢思索这些问题的,我当时就在想,一定要把我们的讨论告诉你,听听你的意见。

那天先是谈起这些年来中国的经济发展和社会变化,大家都讲了自己生活的一些变化,接着,又讲了更多的新问题、新困扰、新痛苦。作为从美国回来的我,惊异地感觉到一个令我困惑的“反差”。一方面,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如果用“衣食住行”的客观标准来衡量,同学们的生活水平都已经达到了咱们小时候想象的“共产主义天堂”的物质标准:营养充足的食物、现代化的住宅、春夏秋冬的漂亮衣服,许多人还有了小汽车;可是另一方面,却没有一个人有“进入了天堂”的幸福感,相反,大多数人都忧心忡忡,担忧股市继续下跌,害怕通货膨胀加剧,抱怨医疗保险制度,咒骂环境污染和交通堵塞,愤恨社会风气的败坏,大家还都担心美国的次贷危机会把中国和世界拖入“地狱”。“天堂”的物质,“地狱”的危机感,如此强烈的反差把大家的话题引入了“社会发展模式”的讨论,中国的发展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物质的丰富没有使人获得幸福?社会发展的目标究竟应该是什么?

2006年,我去过不丹,那是喜马拉雅山麓的一个小国,它采用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社会发展模式,一个和主流世界截然不同的模式。主流世界的发展模式是把“国民生产总值”作为中心目标,不丹却提出了“国民幸福总值”的概念,把提高国民的“幸福”作为发展的目标。当我讲起我的不丹之行和国民幸福总值的时候,同学们的兴趣和热情轰然爆发,他们提出了无数的问题:国民幸福总值是怎么衡量的?不丹为什么会采用如此另类的发展模式?西方主流发展经济学界对不丹模式的评价是什么?不丹的模式取得成功了吗?人在不丹真是能感到幸福吗?……

你一定也想问这些问题吧,以你的好学探索性格,还有经世济民的热忱,你大概还会提出更多的疑问。这些问题都很复杂,容我慢慢来回应吧。我想先来答复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人在不丹真是能感到幸福吗?因为我没有在不丹做全面的问卷调查,我当然不能给出一个具有统计学意义的全面答复。我只是想用两个案例,来做个案式的回答。第一个案例,是我自己在不丹的“幸福感”;第二个案例,是许多留学西方的不丹人的“幸福感”。

我进入不丹感到的“幸福”是震撼的,真是有进入了伊甸园的感觉。我是和牛津的十来个校友一起去的不丹,我们想去看看喜马拉雅山麓的几个古老王国在“全球化”和“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发展变化,我们的旅程涵盖了尼泊尔,印度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的大吉岭(Darjeeling)、锡金邦,还有不丹。我们由陆路从印度进入不丹,当我们一穿过那座绘着古色古香图案的不丹边境国门,立刻就感到了反差的震撼,不丹和印度的差别太大了!印度那边又脏又乱,臭烘烘的街道、捡垃圾的小孩、要饭的乞丐、拥塞的交通、污浊的气味、汽车的嘈杂,让人时时感到焦虑窒息的压力。不丹这边则是一片宁静,街道宽畅整洁,汽车不多,人也不多,完全没有乞丐,所有的建筑都是不丹传统式样,墙壁是雪白的、鹅黄的、淡粉的,窗棂房梁上绘着古色古香的图案,连加油站都是一座不丹的传统小房子。我感到宁静和谐,那种在印度困扰我的焦虑、窒息、压力都烟消云散了。我看看身边的校友们,他们一个个也都像是舒了口气。彼得是一位退休的经济学教授,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啊,来到了伊甸园!”

不丹和印度的差别,不是那种“发达”与“穷困”的差别。70年代末我曾从深圳经罗湖去香港,80年代我也曾经从美国进入墨西哥的边界小城,那都是典型的“发达”与“穷困”的差别,一边是贫穷落后,一边是富裕繁华。但不丹和印度的差别则不是,如果用主流世界的“发达”标准来衡量,印度应该是更发达,因为它有更多的汽车、更多的商店,商店里也有更多的全球化的商品。在印度脏乱的街道上,拥挤着许多狭窄的店铺,门前撑着塑料布遮雨遮阳,里面堆着牛仔裤、耐克鞋、各色电器。这种格局的小店铺,出现在许多发展中国家,我在中国见到过,在墨西哥、泰国、埃塞俄比亚等地也都见到过。不仅它们卖的商品是全球化的,它们的店铺格局也被全球化了,没有了各自的传统特色,这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格局最经济、最利于实现利润最大化吧。但是,不丹没有这样的店铺,它的商店仍然保持着传统建筑的格局,而且商店的数量也不多,看不到脏乱的街道上拥挤着许多狭窄店铺的现象。所以,当你比较不丹和印度的时候,很难用谁更发达、谁更穷困来描述。印度更发达,但也更穷困。不丹没有给人贫穷落后的感觉,但也没有给人富裕繁华的印象,它给人的是一种伊甸园式的感觉。

当我们离开边界小城深入不丹腹地的时候,这种伊甸园式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我们的汽车盘旋在绿色的大山里,纯净清新的空气让我的肺腑有“沁人心脾”之感。漫山遍野都是绿色的树、自然的植被,几乎看不到人工开发的痕迹,这和印度又成鲜明对比。印度大吉岭的自然环境和这里相似,但那里的山林被城市发展的“摊大饼”侵蚀得千疮百孔,一簇簇的房屋满山遍野地生了出来,像是绿色的山头长满了疮疖;山上开了七扭八歪的道路,如同瘌痢头上又割划了条条疤痕。沿着道路搭建了一溜溜的房子,有的东倒西歪,挡风的铁皮满是锈迹,像是贫民窟;也有结实的现代小楼房,密密麻麻地拥挤着。临马路的房间多数做了小店铺,挂满了杂七杂八的彩色衣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皮鞋球鞋,塞满了可口可乐、炸薯片……大吉岭的交通堵塞状况极其可怕,因为大吉岭是建在山坡上的,道路都是在山坡上开凿出来的窄路,汽车总是把道路塞得满满的,一辆接一辆蜿蜒几公里,像一串串的蜗牛,爬爬停停,半个钟头也开不出几里路。不丹就完全没有这样的问题,汽车在绿色的山野中畅通无阻地奔驰。这里的公路很好,路面平整,很像美国的公路,不像印度的公路满布坑坑洼洼,颠簸得让人头昏脑胀。我们在大山里盘旋行驶了两三个小时之后,司机把车停到一个山间木屋旁边,那是一个小饭馆,我们在里面喝了咖啡红茶,吃了一些饼干。饭馆外面的路边大树底下有一个农妇在卖香蕉和苹果,她穿着不丹的传统服装,下身是长裙,上身是对襟小褂。一个男人向她买了一串香蕉,他也穿着不丹的传统服装,那是一件头的长袍,腰里松松地扎着腰带。我看着山间树下的农妇,心中不由得又想起了印度,在印度的许多地方,我常常看见席地摆摊的小贩,在拥挤嘈杂的路边,在满布垃圾的地上,尘土飞扬在他们肮脏的蔬菜水果上,垃圾的气味混杂着鱼腥肉臭。那些小贩总是给人一种贫民窟的压抑感,而这个不丹农妇小贩给人的却是一种世外桃源的安逸感。

进入不丹,仿佛进入了桃花源,古朴的农舍,淳厚的民风,不仅自然环境没有被工业化污染,社会环境也没有染上常见的现代化疾病。不丹走了一条“另类”的现代化道路,不以GDP增长为中心,而是追求“国民幸福总值”的实现。这是在不丹常见到的景色,青翠的群山,层叠的梯田,白墙红棂的房舍

城市中的商店,都保持了传统的特色,没有在全球化的大潮中失去自我。这是帕罗市区的商店

翻过大山,进入不丹的谷地,真是好像进入了一个桃花源。碧绿的青山簇拥在四周,山谷中的梯田,有的淡绿,有的嫩黄,有的青翠,像丝带似的环绕着山坡,层层叠叠曲曲弯弯,柔和地伸向朦胧的远方,疏疏落落的白色小房子,影影绰绰地散布着。田野中有叫不上名字来的五颜六色的花,一大片一大片地盛开怒放,地上落满五彩缤纷的花瓣,正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路边的房子都是古老的传统式样,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棕红的木窗,雪白的墙壁,古色古香的图案点缀在屋檐廊柱窗棂上。多数人都穿着古老的传统服装,女人裹着曳地的长裙悠悠闲闲地漫步,男人穿着宽大的长袍甩着雪白的衬袖,僧侣披着绛红色的袈裟。还看到不少小和尚,八九岁的样子,披着小小的红袈裟。有几个人坐在路边的亭子里闲聊玩耍,旁边有狗卧着睡觉。“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学的《桃花源记》吗?这里不正是桃花源的写照吗?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不丹的山谷沉入一片静谧的黑暗,因为山里没有什么商店人家,也没有什么汽车,所以看不见灯火。印度大吉岭的夜景是万点灯火,“摊大饼”拱出来的大大小小房屋都点亮了电灯,山坡上山谷里满是星星点点,标示出“摊大饼”的千疮百孔。在不丹的星空下,我不禁沉思,究竟是大吉岭的万点灯火还是这静谧的黑暗标示着“发达”?究竟是在哪里能得到更多的“幸福”?印度和不丹采用了两个不同的社会发展模式:印度是追随主流世界的模式,强调“国民生产总值”(gross national production,GNP)的增长国民生产总值(GNP)和国内生产总值(GDP)是密切相关的两个概念,国民生产总值等于国内生产总值加上来自国外的净要素收入(国外的净要素收入是指从国外得到的生产要素收入减去支付给国外的要素收入)。;不丹是推行了自己的另类模式,追求“国民幸福总值”(gross national happiness,GNH)的实现。作为我自己的感受,我是觉得在不丹更加幸福。当我说我在不丹感到更幸福,有同学立刻质疑,说我的幸福感是源于我在发达国家住得长了,腻了,不丹给我换换口味带来的。“在美国吃多了牛排,到不丹尝尝山野菜就觉得很‘幸福’,要是长年吃山野菜,恐怕就不会有‘幸福感’了。”这个质疑是有一定道理的,所以关于不丹“幸福感”的第二个案例,我会用不丹的留学生的感受和行为来做考察分析,他们是既在西方长年吃过牛排,又在不丹长年吃过山野菜的。

统计数字显示,在西方国家留学的不丹学生,99%毕业后都返回不丹,无论他们能否在西方得到收入优厚的工作,也无论西方国家的物质生活水平比不丹高多少,他们都选择回国。绝大多数留学生的返回是完全自愿的,并不是政府扣了他们的“押金”,或者要给他们任何处罚,西方大学也没有要求他们“回国服务”。世界上大多数发展中国家的留学生在毕业后都是千方百计留在发达国家,不丹留学生的行为令西方国家的教育机构感到惊异。不丹的人均国民收入只是美国的3%左右,物质生活水平比美国差远了。另外,因为不丹上层阶级的生活水平比一般人高不了太多,所以即使留学生回来后能享受上层阶级的生活水平,还是远不如美国的中产阶级,甚至也不如中下阶级。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不丹的留学生不在西方吃牛排,却回到不丹来吃山野菜呢?我问过几个不丹的留学生,为什么他们要回来。一个说:“回到不丹,我觉得心里更舒服。”另一个说:“不丹是一个小国,如果我们都不回来,我们的文化就要消失了。我们不像你们中国,或者印度,你们有那么多人口,回不回来都没关系。”一个在不丹的教育机构工作了很多年的加拿大人对我说:“不丹社会的人际关系特别亲近,西方社会人际关系疏离,不丹留学生总是很想回到他们亲密的社会中来。”

这几个答案没有一个直截了当地宣称“在不丹更幸福”。大概,“幸福”是一个太抽象、太概括的词,一般人不会在日常口语中时时使用它,人们习惯讲自己具体的感受。不过仔细分析一下这些人讲的具体感受,可以看到“幸福”其实深含其中。“心里舒服”和“亲密的人际关系”显然是和幸福相关的,就是“为了防止文化消失而回来”也表达了一种深层的、与幸福相关的感觉,那就是对不丹文化的珍惜和依恋。他们之所以有这种珍惜和依恋,是因为他们认为不丹文化中含有一些珍贵的、能给人幸福感的特殊素质。不丹的一位官员在谈到不丹留学生的高回归率时曾说,是不丹文化中的一些独特的素质,使留学生们宁愿放弃西方的高收入、高物质享受生活而回来,“真正有品质的生活,不是生活在有高物质享受的地方,而是拥有丰富的精神层面和文化,这就是不丹拥有的”。

当我讲了这些不丹人的“幸福感”之后,有几个同学还是不满意,他们认为“幸福感”只是个人的主观感受,有些穷人天生就会“穷开心”。他们很想知道不丹人客观的、具体的生活状况,究竟不丹人的生活水平是什么样的?他们住的房子、吃的东西究竟是好还是坏?他们的生活是穷还是富?他们有没有西方式的、现代化的社会福利?……如果要用不丹人住的房子来说明不丹是富还是穷,真是非常困难。因为,在不丹你看不到华丽的豪宅,你也许会觉得不丹是穷;但是你也看不到破烂不堪的房子,你又会觉得不丹是富。一路上我经过了不少不丹的村庄,我没有看到颓破的农舍;在印度的农村,则到处可见摇摇欲坠的烂屋。在不丹的城市,我也看不到贫民窟,而在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城市里都有大片大片的破烂贫民窟。在不丹,所有的房子都差不多,起码在外观上,都是平平实实的传统房屋,不是很大,但也不小。连国王住的房子也都是这样,并不比一般的房子大。这使我想起前几年在挪威西海岸中部特隆赫姆(Trondheim)看到皇室避暑夏宫时的情景,那夏宫是用木头造的,面积也不很大,和奢侈豪华的英国白金汉宫、法国凡尔赛宫、俄罗斯冬宫夏宫相比,显得很朴素。当时我心里觉得挺感动,心想难怪总听人说,北欧挪威文化强调平等、强调“向邻居炫耀财富是没有品位的”。这次拿不丹国王的房子和挪威夏宫一比,那挪威夏宫竟成了白金汉、凡尔赛。看来,不丹文化是更加“反炫富”,“重平等”。

讲完了不丹的房子,同学们又让我描述不丹人的日常食物。如果要用不丹人吃的食物来衡量不丹是穷是富,中国人大概会觉得不丹是“穷”。不过,你可千万别误会,这“穷”并不是说不丹人吃不饱。不丹没有要饭的,我也看不到饿得营养不良的人,连街上众多的流浪狗都吃得个个“膀大腰圆”。不丹食物的“穷”是表现在没有奢侈美食方面。在外国游客常住的高级酒店里,食物都非常简单,早餐只有一种极普通的干酪,一种最平常的烤面包,鸡蛋牛奶,苹果香蕉,有时还会有麦片和煎土豆之类。这和我们在印度酒店里享用的早餐有天壤之别,记得在加尔各答(Kolkata)的泰姬孟加拉大酒店,自助早餐的干酪就有十几种,都是从欧洲各国进口的,面包也是多种多样,小麦的、燕麦的、荞麦的、大麦的、掺葡萄干的、掺葵花籽的、掺干番茄的、掺核桃仁的,还有烟熏鲑鱼,各色香肠、火腿、肉卷,侍者在小电炉上按客人的要求当场烹制各式各样的煎鸡蛋。印度的早餐虽然美味,但餐后走出酒店的滋味却很难受。一出酒店,你马上就会看到乞丐,看到捡垃圾的瘦骨嶙峋的孩子,看到破烂不堪的贫民窟……在不丹就不同,当你走到街上,你会看到也是吃完早饭的当地人从他们朴素平实的传统房屋里走出来,他们大概才吃了和你吃的差不多的东西。我也去当地的小饭馆品尝过不丹人吃的食物,多数是用干酪炖的蔬菜和肉类,也有一些炒菜,那些菜里都放了大量的辣椒,除了辣味,其他的味道都尝不出来。我只吃到一样东西是不辣的,那是一种小包子,当地人吃它的时候蘸辣酱,不蘸辣酱自然就不辣了。不丹人叫它“momo”,我心想这会不会是中国的“馍馍”演变来的。用美食的标准来看不丹人的饮食,他们是不“富”的。但用营养的标准来看不丹人的饮食,他们是不“穷”的,甚至可以说相当健康,因为他们以谷物、蔬菜为主,不过量摄入肉类。

有美食传统的中国人大概不会羡慕不丹人的食物,但是不丹的两项社会福利制度一定会让中国人羡慕不已:不丹全民享受免费医疗福利和免费教育福利。不丹的医疗福利不仅会使中国人羡慕,也会使美国人羡慕。美国没有全民的医疗福利,有几千万美国人没有医疗保险。不久前,美国发生了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一个十二岁的美国男孩子有了一颗龋齿(虫牙),因为他没有适当的医疗保险,牙医拒绝给他治疗,后来这个龋齿脓肿的细菌感染了他的头部,因此导致他死亡。美国的人均国民收入是不丹的三十倍左右,但它的公民却没有全民的免费医疗福利,竟然会发生“虫牙致死”的悲剧!难怪在“世界幸福图”中,美国的排名远落在不丹之后。

“世界幸福图”是英国学者怀特编制的,他根据大规模的问卷调查数据制定出了量化的幸福指数,然后把世界上的一百七十八个国家和地区按照幸福指数高低排列出来。北欧的丹麦排名第一,不丹排名第八,美国、英国、德国、法国、日本等发达国家都在不丹之后。“幸福”本不是西方主流经济学界关注的东西,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西方经济学家开始研究“幸福经济学”,政治家们也开始把“幸福”作为国家发展的重要指数,他们正步不丹的后尘,把目光从GDP转向幸福。目前,不丹的发展模式正引起人们越来越大的兴趣,尤其是在金融海啸之后,人们更是从美国模式的失误中,看到了单纯追求GDP的偏颇和问题,醒悟到不丹模式的价值。另类启示了主流,边缘正向中心辐射。

在喜马拉雅极峰的边缘,我目睹了不丹发展“国民幸福总值”的另类模式。它引起了我深深的沉思,使我反省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咱们从小就关心的,并且不断地讨论过的,但是却一直没有找到完美的答案。我会继续写信告诉你我看到的不丹,还有我的沉思,我想和你一起反省探讨。这些年来咱们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体验了不同的人生,积累了不同的经验,咱们可以从各自不同的视角,来理解和探索这些问题。

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