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读蒋春霖《水云楼烬馀稿》

一九四五年春,有志搜集古今伤乱之作,先从诗歌着手,这部《水云楼诗》,也在物色之中。诗为蒋春霖作。蒋字鹿潭,清末江阴人。身值洪杨之役,流离道路,备受艰辛,故集中十九是伤乱之作。鹿潭以词名家,“水云”二字命名之由,即因慕纳兰性德之《饮水词》和项莲生的《忆云词》而起。今日人们提起《水云楼词》犹脍炙众口。而诗集则沦落人间,不为世重。其实鹿潭诗才亦正豪厉,在意气慷慨之中别具闲适襟度,不可以其为词人,遂掩其诗歌的成就也。

鹿潭诗词今多散佚。词有《水云楼词》正续和补遗,仅存百馀首。诗则尤少。就管窥所知,只有《水云楼烬馀稿》一种。《粟香室丛书》名之为《水云楼残稿》,缪荃荪《云自在龛丛书》中名之为“剩稿”,其内容完全相同。坊间有民初有正书局劣纸铅印诗词合刻本,虽多讹字,今亦已罕见,现在也早绝版了。

原诗数量虽不多,亦不能一一引抄。只能摘其意在伤乱而情不愤激者略加征引,窥豹一斑,以飨读者。

《东台杂诗十六首》,大抵穷愁伤乱之作。尤以“其二”、“其十”最为沉痛迫切,兹录于下:

海近秋先至,城空客少过。沧桑新涕泪,云物小槃阿。

乐土聊高枕,王师未止戈。鸡声催揽镜,双鬓已微皤。

议战多筹策,储糈几岁年。闾阎间架税,商旅算缗钱。

泽国鱼为饭,寒沙草即田;羡馀知不惜,辛苦报皇天。

后一首末二句沉郁之极,转用感颂出之,若讽若悲,含蓄最深。至于“其十一”、“其十二”、“其十三”,则未免形于颜色了:

楼船临北郭,玄武凿池宽,竞渡原儿戏,凭河亦壮观。

鱼龙惊沸水,鼓角助狂澜。百里烽犹远,熙熙万姓看。

患至群忧馑,师行急峙粮,黄金随土贱,红粟带沙量。

秉穗愁中野,车箱自远方。十年勤委积,从古海陵仓。

大有衣裳会,俄传草木兵。烽烟危隔县,舟楫聚荒城。

野哭空皮骨,民穷一死生。明堂谁献颂,犹喜说时清。

“楼船”一首脱胎于高适的《燕歌行》,所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也。“患至”一首描写征饷实况,比起现在罹难的县区,也差不多吧。最末一首简直明说社会上的动乱与兵燹,应由清政府负责。而在位的反倒充耳不闻,一味标榜粉饰,偏偏“献颂”者又那么踊跃,真是搔着痒处的作品。虽嫌不尽温柔敦厚,然不平则鸣,原是人之常情,未可但以诗教责之也。

《早起》一首,意亦与前为近。通体呜咽苍凉,收处似吐而实茹,尤有意趣,值得一诵。即首二句已道尽胸中磊块矣:

秋生残夜惊心早,愁入中年熟睡难。

呜咽角声攲枕坐,微茫窗色掩灯看。

前村人语霜花白,远树霞明海气寒。

闻道高堂初罢宴,锦衾红烛夜漫漫。

这种牢骚已不仅限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矛盾对比,而有更复杂的忧患内涵。现在凡事欧化,此诗末两句,移赠给大人物的鸡尾酒会,想来再合适不过了。

《题沈氏酒炉绝句四首》,色泽意境,都臻极致。第二首与伤乱题材为近,录之:

玉钗金缕都抛却,烽火仓皇道路间。

自是何郎轻国事,教人愁听《念家山》。

《题画》五首,其五题徐云溪山水,格高意迥,最堪讽咏:

芦荻萧萧战壘秋,十年投笔事封侯。

江南云树都非昔,忍对溪山作卧游。

家大人前有题画一绝,意趣颇与此类,冲淡无烟火气。读了不觉其为伤乱诗,是真伤乱诗也:“水湾容与又山湾,景物萧疏天地宽。今日相思复明日,清明只向画中看。”

鹿潭咏柳诗殊有特色。《冬柳》四律,《秋柳》四绝,皆凄厉缠绵,不忍卒读。各录一首:

营门风劲冷悲笳,临水堤空尽白沙。

淡日荒村犹系马,冻云小苑欲栖鸦。

百端枯菀观生事,一树婆娑感岁华。

昔日青青今在否?江南回首已无家。

——《冬柳》

怕劝清尊唱柳枝,香山老去鬓成丝。

夕烽满地江潭冷,摇落天涯共此时。

——《秋柳》

诗稿后半佳制甚多,且无一不由伤乱而作。不能全抄,再录《湖嘴泛舟》及《杂咏》古风各一首,即作结束——

强逐东风覆酒杯,湖阴路折小舟回。

微茫葭菼浮春气,寥落郊原见劫灰。

细柳暗藏莺语密,长堤时听鸟声来。

车书久盼淮西捷,日暮渔竿亦可哀。

——《湖嘴泛舟》

道旁谁家儿,落日荷锄立。面目同焦禾,问之惟掩泣。

先人有田庐,寡母知纺绩。岂曰乏盖藏,人言非其实。

兵符足星火,征粮先下邑。长官重军令,小人急所急。

前年卖大屋,去年倾宿积;今年耕牛死,有田种无力。

昨闻道路言,复有北寇逼。何时罢战争,贫穷得安息!

——《杂咏》

前一首是作者主观语气,所谓“久盼淮西捷”的话,还是士大夫阶层的心理。后一首纯是客观描述,盖为白居易《新乐府》一派,却从而见出平民的心理。他们并无什么愿望,只要得“安息”便是福气。今人动辄高呼“胜利”,放言“复员”,而战氛却有增无减,全无为民着想之意。不佞之提倡伤乱诗,而怕听“明堂颂”,正不无这个道理在内也。

或有规我者曰:“诗虽可诵,情自堪悲。录以示人,徒增枨触。这种饮鸩止渴的人生观,未免太落伍了。”夫丁此乱世,人谋不臧,身不在位,既无从置喙;而身体力行,又嫌操之过急,容易引起误会。只有“时还读我书”,做一个陶渊明的崇拜者,也许可以“无憎”于世,然而明知“无讥”仍是免不了的也。

一九四七年一月七日在燕园写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