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12:谢谢你,小白!
星期三的下午,蓝祁梦请了晚自习的假,打算徒步两个小时回家。
那个所谓的家,想想都是让人头痛的事儿,但她又不得不回去,因为她连买支笔的钱都掏不出来了。她只打算回去碰碰运气,运气好的话,估计明早就有笔写了,运气不好那再说吧。
这个季节,天气变得越来越短,还喜欢飘着毛毛细雨,容易让人心烦气躁。
下了课,蓝祁梦用一路小跑的方式,跟着平时步行上学的同学,但他们大多到她的半路就到家了,她还得走,听说还得过一个长满松树的林子,那个林子里曾经被传得神乎其乎,很阴森恐怖,大人们太早或是太晚都不敢走。
所以蓝祁梦得用跑,与时间赛跑,要赶在天黑前过了那片松林,过了鬼魅之躯,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在天黑之时,还有勇气穿过那片森林。
她虽然赶在天黑之前过了那片松林,但是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雾气比较大,到家的时候,她的头发几乎是湿透了的,但不晓得是汗水还是雾气形成的雨水。
出门迎接她的就只有那一条白狗,还是从阿公家带来的一条小白狗,嗅到蓝祁梦身上的味道,它就不在狂叫,而是跳到小主人的背上,舔她的脸,她的手,不停的用身子蹭她,尾巴不停的摇摆,兴奋的一直跟在她的身边。
门前的路灯,是一个小到看不清地面的瓦数,高高的挂在屋檐下,织成的蜘蛛网在下面摆动着身子。弱小的蚊虫都在它的周围转悠,密密麻麻的。
“啪”的一声,灯关了,与灯一起响起的脚步声,是从房屋拐角处走过来的一个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哟,是蓝祁回来啦,进屋呀,站在外面干嘛。那盏被无情关灭的灯,在听到蓝祁名字的时候,“啪”的一声又重新亮起,像某种仪式感,高高悬挂于蓝祁梦够不到的地方。
灯亮了,蚊虫再一次肆无忌惮的出现,像是在特意的炫耀着什么,在灯光下张牙舞爪。
嗯,回来了。蓝祁梦使劲的挤出笑容挂在嘴角,双手不停的抠着,声音低的可怕,她感觉只要说大点声,就会惊动头顶上的蚊子,怕他们会发出嘲笑的声音,以及用鄙视的眼光看着她。
进屋吧。那个中年妇女先打开那扇木门,嘎吱的一声,便有光透出来,是一道冷冷的白炽光。
中年妇女的嘴角像被线条一样的东西拉扯着,往上扬,似乎只需动动手,嘴角就会不费吹灰之力的往上扯,这是大人们一贯的微笑,看不出真与假。蓝祁梦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进了屋的除了蓝祁梦还有那条迎接她的小白狗。
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又来要吃的。紧接着便是小白狗被打中某个部位发出嘶叫声,逃窜出门外,那个像是铁一样的东西,就落在蓝祁梦的脚边,落下的那一秒钟,还微微的带起一点凉凉的风,蓝祁梦身体一颤,吓得闭了闭眼,痉挛似的抽动着。她有点害怕,现在她连要控制自己面部神经都不记得,脸色一定很难看。即使这样,她还是想要努力的表达出自己开心的样子,至少不是害怕到颤栗的表情,如果是那样就糟透了。
说完这句话的中年妇女,起身,走到木门前,嘎吱一声关上门。因为用力,所以木门发出碰撞的脆响声,带着回音一直到很久才散去,中年妇女又像过意不去似的,嘴里碎碎念着什么,反正蓝祁梦没有听到,听不清楚,就连刚才同她一同进屋的人,说了什么走了出去她都不知道。她只是缩了缩脖子,冲她勉强的微笑点头。
屋里面有点狼藉,没有温暖的火光,没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甚至连挂在屋梁上的灯泡,都不是很亮,昏暗昏暗的。小木桌上只有一个碗,碗里面是煮面留下的汤汁,刚盛在碗里的面还冒着热气儿,放在中年男人的面前。他从蓝祁梦进去到现在,一直用背对着她,放在他面前的面条,他也没有动,陷入沉默之中,偶尔有衣角微微摩擦声,打破安静的气氛。
那是蓝祁梦的父亲——蓝宁。
蓝祁梦取下背上的书包,小心翼翼的挂在墙壁上剩余的一根钉子上,蹑手蹑脚的坐在椅子上,祁举伸着脖子看了看还未动面的蓝宁,然后起身,看向蓝祁梦:吃饭了吗,我给你热饭。
不用麻烦了,来的路上我已经吃过了。蓝祁梦努力的摇头,用力的摆着双手,以示拒绝的诚意。
但这时,挂在墙壁上的书包“啪”的一声,掉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毫无准备的蓝祁梦被吓了一跳,不经打了个哆嗦。
蓝宁稍稍抬了抬头,瞟了瞟发出声音的蓝祁梦,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窝,让蓝祁梦觉得很冰凉,他想要故意扫射蓝祁梦,却又没能抬起头来,微动的唇角听不到发出任何声音。
不麻烦,点火就热了,都是刚才吃剩下的,应该还不怎么冷。蓝祁梦低下头,没在说什么,压抑的气氛让她偷偷的做了个深呼吸,她深深的吸气,把吐出的那口气闷在心中,咽了回去。她努力的学着大人的样子,嘴角尽量往上扯,但她那双笑起来才会露出弯弯月牙形的眼睛,此刻正拉成一条线,黑色的眼眸不受控制的左右转动。
压抑的空气中透着无限紧张的气氛,静得只要微微移动,就会发出无比刺耳的响动,声音就像被无限制的放大,穿刺着耳膜,疼痛难耐,心力交瘁。
蓝祁梦正想开口说什么来缓解这尴尬的气氛时,蓝宁突然起身,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蓝祁梦就出去了,关门之后,蓝祁梦听到了打火机的声音,然后是吐烟雾的声音,紧接着是从另一个房间出来的母亲,她手中拿着干草,眼神瞟了一眼没有动过的那一碗面,露出狰狞的面孔说:还吃不吃,就知道去看那些死人抬丧的玩意儿。
她像唱戏一样说完台词。蓝祁梦那时不懂死人抬丧的玩意是什么,到现在她依然没有完全释然这四个字,但听说蓝宁当时是去二叔家看电视,看拳击比赛。
灶火被点燃,发出星星火光,蓝祁梦抬头与母亲对上了目光,她似乎很惊讶,立刻避开蓝祁梦的眼神,闪烁的神色被蓝祁梦尽收眼底。
蓝祁梦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化,她依然拉着上眺的唇线,只有趁他们都不注意的时候,才会偷偷的张张嘴,活动活动脸部的肌肉,下一秒则依然保持上一秒的样子。
你,不上晚自习吗?灶台上端着锅的母亲,倒入一碗剩汤,将锅放在灶台上翻搅着,已发出淡淡的香味。
我请假。
那也没关系吗?
什么?
请假……不上课,课还跟得上吗?母亲的神色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一样平淡的翻搅着锅里的剩菜。什么时候起她也会关心自己的课程是否跟得上,或许这不是她想关心的事,她只是面对她的突然拜访有些措手不及罢了,仅此而已。
今晚是语文课,语文课就没关系,明天给同桌要笔记,抄一下就好了,又不需要做什么技术性的问题。蓝祁梦尽量的多讲一些来缓解剩下的安静。
哦,是这样。母亲的话变得很小声,眉宇间突然皱了起来,像是思考起什么来,又喃喃自语着,蓝祁梦依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只是看到被白色雾气盖过的模糊唇角在微微的动着。
随便吃点吧,家里也没什么菜。蓝祁梦伸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半碗包谷饭,眼皮动了动,舔了舔嘴唇。祁梦从小是跟阿公一起吃饭的,阿公又因为胃病的原因,所以她一直都是吃米饭,偶尔阿婆吃一顿这种饭的时候,她都会选择吃其它的,她不喜欢满嘴都是饭的感觉。平时阿公家也不会吃剩下的菜,至少像这种被每个人都捞过的没有,他们都是一顿把它吃完,不会反复的倒入锅里翻搅,再盛出来吃。
所以她真的很不习惯……
吃啊,不合你口味吗,我们贫苦人家不是顿顿都能吃得上米饭的,你就将就一下吧。母亲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似乎她要坚定到让蓝祁梦觉得,我们平时就是这么吃的。
没有,没有,只是饭太多,可能吃不完就浪费了,很可惜。蓝祁梦征求她的意见,碗里的饭可否到回去一半。
没关系,吃得完,你还在长身体,你弟弟都要吃两碗呢。
语气依然坚定不移,还带有一种是对你好的意思,不能拒绝,不能到回也不能剩下,这是她的规矩,但说到弟弟的时候,母亲脸上会发生微妙的情绪变化,不像对待自己这般不冷不热,甚至有些生硬。提到弟弟,母亲的语气会变得柔软,眼神会变得温柔,脸上会洋溢出笑意。
太明显了,你表现得太明显了。蓝祁梦在心中默默的说着,看着她缓缓转向那张摆放在碗柜上,一个笑得无比灿烂的男孩相框上,蓝祁梦是无法理解这种差异的,她甚至都不明白,他们不是亲生姐弟吗,为何要表现的如此明显。
其实不用表现的那么明显的,蓝祁梦并不在意她对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只是不懂她为何要表现的如此明显。
那个,我有一点事想与你商量。蓝祁梦咀嚼完嘴里的饭,思索了半刻,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抬起头,用坚毅的目光看着对面的母亲道:我想学画画,所以想请你们帮助我。
学画画?
对,我有好几个同学都去好久了,再不去我就赶不上了。蓝祁梦把碗放在胸前,眼神里透着亮光,一闪一闪的。
这个,我做不了主,还是等你父亲回来,同他一起商量。母亲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飘忽,身体有些不安。
他何时回来。蓝祁梦提高了音量,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母亲,等待着她的回答。
大概十二点,母亲看了看挂在土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在拼命的转动着,生了锈的外壳,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而时针依然没有停下它的使命。它在努力的满足主人的需求。
现在是8:30,好,那我坐着等。蓝祁梦往嘴里大口大口地送着饭,母亲欲言又止,稍稍的低下头,沉默着,房子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只听见蓝祁梦咀嚼饭的声音与夹菜时筷子碰撞碗的声音,像敲打着的一首单乐器音乐,发出悲壮迫切的音乐。
蓝祁梦不知道母亲的这个回答算不算好,但或许比直接拒绝要多一丝希望吧。
母亲伸直右腿,伸手进入裤兜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掏出十块整钱,还有几块零钱,她数了数,总共十三块,她捏了捏手中的钱,抬眼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蓝祁梦,又看看手中的钱。
这个是我身上目前所有的钱,拿着吧,就这些。母亲把钱放在蓝祁梦菜碗的旁边,站起身,打算出去。
那个,我……
剩下的等你父亲回来商量,他会给你的。母亲打断她的话,朝着门外走去,伸手拉门的时候,想起什么似的又将身体站立,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蓝祁梦说:睡的地方在哪里,知道吧。蓝祁梦抬头与她对上目光,轻轻的点头,她又快速的躲避了蓝祁梦炙热的目光,低下头小声的说:如果等不到就先去睡,明早再说。
明早……蓝祁梦小声的嘟哝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左右的翻了翻,她都还未来得及说:我的鞋漏水了。那句轻轻松松的答案就变成了明早,明早得多早,她还要回去上早自习呢。
整个房间变得空荡荡起来,只剩蓝祁梦绝望的叹息,以及被留下那一声刺耳的“嘎吱”声,和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此刻比较清晰的,就是小白狗拼命的撕咬声。
蓝祁梦放下手中的半碗饭,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入那块破旧的时钟,时间的慢动作让她倍感压力,她在心里不停的催促着: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随着时间的越来越晚,安静就变得越来越近,现在连狗叫声都听不到了,似乎刚才若隐若现的电视声,都消失不见了,仿佛世界都休息了。
蓝祁梦依然睁着大眼睛盯着那块闹钟,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眼睛皮已经开始打架,红血丝已占满了白眼球,困意席卷着她,闪着光的眼睛里已经被暗淡的颜色填充,她使劲的摇着头,用手揉了揉两眼之间,微红的眼中没有了盼望的神情。
或许一开始她就知道了结果,还是心有不甘的想要试一试,试一试他们的心到底有多冷漠,试一试他们认真的态度里,郑重其词里有多少是开玩笑的成分。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期待,这个期待的念头,是她为自己加油打气多少次才得到的。
果然呐,期待会使一个人变得更沮丧。
所以清晨,公鸡刚发出鸣叫声,蓝祁梦就要走了,所以是要一个人过那片松林,是天还未全亮的时候,是雾气灰蒙蒙的时候,是所有动物苏醒之时,那片松林里,那个时候,一定会发出很多窸窸窣窣的声音。
但比起那片恐怖的松林,蓝祁梦更想逃离那座房子,被白炽光灯照亮所有角落的屋内。那座毫无温度的房子,即使点燃柴火也感觉不到温暖。以及毫无人情的主人,连与一只小白狗都要斤斤计较。
蓝祁梦走得有些悲伤,最后只有那条小白狗,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全身都被路边的小树打湿了,白色的外衣变成了泥巴色。
蓝祁梦手中握着的十三块钱,捏得紧紧的,边走边擦眼角的泪水。
一人一狗走在那片恐怖的森林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蓝祁梦沉重的喘气声,与小白狗耷拉着舌头跑在她后面,时而歪斜身体踩踏的声音,还有干树枝断裂的声音,以及风吹过露水滴下的声音,虫鸣的声音……声声入耳。
她们用跑的速度穿过那片松林,这中间一步也没有停下,蓝祁梦只敢专注时而跑在前面,时而落在后面,时而与她并排而跑的小白狗的声音。
她害怕听见一些阴森恐怖的叫唤。
过了松林,再走过几户人家,就到了大路,天也亮了,蓝祁梦蹲下身子与小白狗告别,小白狗伸出舌头,舔着蓝祁梦哭花的脸,眨着眼睛望着她,似乎它能懂得她的悲伤一般,也皱起了额头。
回去吧,小白。蓝祁梦用手摸着它的头,使劲的揉,仿佛她要将那份感谢揉进它的脑袋里,让它知道。
谢谢你,小白。蓝祁梦用头靠了靠它湿漉漉的,脏兮兮的脖子,然后起身,不回头的走了,决绝的身影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钢筋从前面拉拽。
小白从喉咙里发出滋滋的叫声,一直看着蓝祁梦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才缓慢的起身,吃力的往回走,身体摇摇晃晃,双腿战战兢兢。它甩着身体,想要将身上的重量减轻一些,已好上路。
用人的年龄计算,小白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吧。
所以林言特意等祁梦的那天早晨,刚好遇见她狼狈不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