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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最美的一道风景

PRAGUE

布拉格的下午,刚下过雨的天依然灰蒙蒙的。

早上来自卢森堡的姑娘带着她小小的橘色行李箱走了,于是房间里就剩下我和另一个中国女孩。我和她前一天打过照面,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叫梓筱。

我总是一下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每次第一眼看到一个人,注意力全在脸、表情、言谈举止上,当别人告诉我名字的时候,我也会机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却每次都忽略了用心去记住别人的名字。但她的名字我记住了,因为曾经一个我认识的女孩和她同名。

青年旅舍中,整个不算宽敞的6人间里摆放着3张上下铺木床,我和她各占了一个下铺,另一张床空着,我俩离得并不远。那一刻,我正半躺在床上听她娓娓讲述她的故事,她和布拉格的故事。

梓筱的一头乌黑直长发是全身上下最让人记得住的特点。一双眼睛不算大却有神,肤色略有些苍白,尖下巴让整张脸看起来消瘦,却在每次说话不经意向上轻扬的时候显出俏皮。总体来说,是个不算漂亮却惹人喜欢的女孩。

她在两年多前来到布拉格学习语言。捷克语,在欧洲这许多种语言中绝对算是小语种,我问她为什么选了这样一种一般人觉得并不实用的外语来学,她说那纯粹是因为爱上了布拉格。曾经有一位作家形容过意大利一个海边小镇,她说,这里是一个梦乡,你在时它不是非常真切,当你离开后,它变得栩栩如生。我觉得这段话用来形容布拉格一点也不为过。我也非常喜欢布拉格。

当梓筱开始努力学习捷克语的时候,非常戏剧性的桥段,她爱上了她的老师,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捷克男人。或许在布拉格,爱上一个人是毫无意外的一件事情,这座城市是那么温柔甜美。

当她讲述起她的过往时,脸上表情复杂。有些沉醉,有些时过境迁的淡漠,一丝缅怀,一点感伤,嘴角时不时挂着不易觉察的浅浅的笑,眼神却时而迷离,时而黯淡。有好几回,我想提醒她,说你大点声我听不清楚,想想又作罢,分明她只是在梳理自己的记忆。

那个叫沃伊切克的金发男人,和梓筱相恋了一年多。她总是用“可爱”来形容这个男人:可爱的笑容,用中文说“我爱你”的时候口音很可爱,做早餐的背影挺拔可爱……

我无法想象一个可爱的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的样子,在她为我描述的一个个画面里,沃伊切克只是一个一头金发、身高一米八几的模糊影子,这个影子与她牵手、谈笑、相拥,漫步在布拉格的大街小巷里。

“雨都停了,我们出去走走吧?”我点头,随即把扔在枕头边上的一件薄外套穿上,四月雨后的布拉格,天气还是如水的沁凉。

她说他们注定是要分开的,一开始她就很清楚。这不仅是因为文化、语言和生活习惯之间的差异,他俩的价值观也不一样,沃伊切克有个生活在纽约的姐姐,他努力学好英文,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去往纽约,与姐姐一起生活,融入纽约快节奏的社会氛围里。

最后,沃伊切克如愿去了纽约,而梓筱也回了国,同时带着对这座城市、对过往恋人深深的依恋与回忆。

再度回到布拉格,仿若隔世,对每条街道却依然谙熟于心。我们就这样在查理大桥下喂了几个钟头的天鹅,心不在焉地看伏尔塔瓦河上,偶尔经过的船只划破了河面的平静。

雨后河畔的泥泞粘上了鞋底,天鹅们却自得其乐完全不在意脚蹼上踩着泥藻,欢喜地从水中摇摇摆摆走到岸上,又从岸上踉踉跄跄淌到水里,把浅滩的清水搅得浑浊一片。

梓筱挺直着单薄的背,裙摆沾上了些许泥水,每次扬起手将面包碎撒出抛物线的同时,都会引来一群争抢的天鹅。她如同孩童般享受着喂食的简单快乐,眼光追随着白色天鹅的身影,若有所思却温柔如水。不远处那座在河面上伫立了六百多年的大桥,棕黑色的桥身和桥面上一座座姿态各异的雕像,倒成了背景,将她与天鹅嬉戏的画面映衬得格外水灵。我知道在她平静的笑脸下,内心的百味杂陈。我怎么会不懂,可我却无能为力。

这座城市中,伏尔塔瓦河上总共有18座大桥,唯独查理大桥最让游客心仪,因为它的年岁最大,它是横卧在河上的第一座桥梁。桥上每天人来人往,街头艺术家、小贩、游客、当地人……哪怕你起得再早,睡得再晚,也永远看不到查理大桥落单,更何况,桥上还有那些站成永恒的雕像陪伴着。

“快一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自由呼吸了,再回到这里,才知道一切都没有变。”陪着她,我们走在老城中的小路上。黑灰色的石板路面被早晨的大雨冲洗得乌亮,踩着踏磨得平滑的石板路面,之前鞋底的泥泞早被带走,不留痕迹。

街角有一家手工木偶店,梓筱在橱窗外停下了脚步,隔着一面玻璃对着那些被涂得五颜六色的木头人发起了呆。我并不喜欢这些被牵着绳子的人偶,总觉得他们有种被诅咒、被桎梏了灵魂的诡异气质,在夜幕降临之后,灵魂才能被释放,于是他们只会在暗夜不被发现的角落里走动,伴着关节“咯吱咯吱”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压抑窒息。

布拉格有各类拉线木偶店,手工匠人通常会在他们身上涂上各种鲜艳的颜色,倒是蛮好看的。在橱窗里,最有名的是匹诺曹,你还会看到形态各异的仙女、巫婆、戴着王冠的国王和王后、各种动物……应接不暇。老城剧院中每晚上演的木偶剧、黑光剧也受尽追捧,却从来不是我的心头好。

我和她走着,听她絮絮叨叨说着沃伊切克学过小提琴,沃伊切克特别崇拜捷克宗教改革家扬·胡斯,沃伊切克带她去吃全布拉格最好吃的烤排骨和啤酒……她有时像个本地人,带我在拜特申山上参观布拉格城堡与圣维特教堂,再下山乘坐特别迷人的红白相间的有轨电车穿行在城中,跟我讲她以前听来的民间故事;有时她却走了神,于是我也陪着她发呆。

伴着她挥之不去的记忆,那几天,我们两个把布拉格踩了个遍。天气晴朗的时候,蓝天白云下的布拉格让人流连忘返,那些白墙红瓦的房子遍布全城。伴着安东·德沃夏克和贝德里赫·斯美塔那的音乐,循着弗兰兹·卡夫卡的脚步,我们像两条鱼,徜徉在城里各处。

“你看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吗?你觉得托马斯对特丽莎是真爱吗?还是这一切只是特丽莎的一厢情愿?”

当特丽莎在混乱的人群中举着相机抓拍苏俄士兵对捷克人民的暴行,托马斯神情紧张地守护在她身旁时;当托马斯在特丽莎离开日内瓦再度回到沦陷的布拉格,抛下一切紧随其后时;当最后一章托马斯对特丽莎说“我在想我是多么快乐”时——我认为米兰·昆德拉书中想表达的托马斯,是深爱特丽莎的,不管他是如何的放浪形骸。

听完我的话,她陷入了沉思。从一开始,我都是一个聆听者,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原因让梓筱与沃伊切克最终没能走在一起,我只是一味地听由她描述过往。

伏尔塔瓦河边,有一座非常有趣、现代感十足的房子,它叫“Dancing House”。这座房子有着扭曲的外形,玻璃外墙让它的金属骨骼一览无余,我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仔细观察着这座奇特的房子,梓筱若有所思地问我想不想跳舞。我看着洒在她苍白脸颊上的点点阳光,风把她黑色的长发轻轻扬起又放下。此时,在我脑海里,沃伊切克从一个模糊的影子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脸上五官立体,扶着她腰肢的手掌骨节分明,他们两个就这样在风里相拥跳起了轻盈的华尔兹,她由衷地笑着,垫着脚尖将双手高高举起,用力捧住了他俊俏的脸。

最后一天下午,梓筱说要送我到火车站。

不确定还能否再见面,行李不太重,路程也不远,于是我们默默地、有些感伤地结伴走着最后一段路。穿过老城,广场上扬·胡斯的雕像高高矗立着,我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你走了之后我也要离开了,或许我将会有很久的时间看不到布拉格广场,听不到天文钟整点的报时了。”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她说着,肩膀上的背包背了太久,仿佛越发沉重了一些,脚步也迈不开了。

嘈杂的广场人来人往,旁边突然响起一个男人响亮的呼唤,一转头发现是一个街头画家,他像是在招呼我们过去。梓筱转头用捷克语和他说着什么,迟疑了一会,还是走到了他的画作前。我索性在附近找了个台阶坐下,卸下了肩上的背包。反正也不急,旅途中我讨厌被时间追着脚步,可以慢尽量慢。

远远看着他们在聊着,好像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提起了梓筱的兴致。我抬头看着午后广场上金灿灿的阳光,心不在焉地想着一段歌词,歌词里说到布拉格广场的许愿池,可这里根本就没有许愿池。

当梓筱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分明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着欢喜与雀跃,就像雨后的太阳熠熠生辉。这让我十分惊讶。

只见她缓缓举起手中的一幅画。画里正是我面前的场景,布拉格广场一隅,扬·胡斯雕像前站立着一个女孩,白色的长裙,紫红色的围巾在胸前绕了一圈,脚上一双短靴让这一身装扮多了些时尚气息,一头乌黑长发,虽只露出了侧脸,却能清晰看到微微扬起的尖下巴和笑意盎然的明眸。没错,画里的女孩就是她。但好像有哪里不对,围巾太厚了,裙子和靴子也不是她今天的装束。看见我一脸疑惑,她指了指左下角的一行日期:19th.Oct.2014。

恍然大悟。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最开怀最美丽的身影早就被捕捉记录了下来。在她马上要离开,以为将会许久见不到这座她深爱的城市时,上天给了她一份礼物,暗示她应该忘却伤痛,记住那些幸福和美好。

人们总是在经历过伤痛之后,将自己困在内心的小世界里,忘记欢笑,忘记这世上还有比回忆更重要的东西。可就在不经意间,你或许已经成为别人眼里一道美丽的风景,别人内心的牵挂,希望你不要总是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