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和他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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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循循善诱

1942和1943这两年的早春,滕茂椿都有诗呈给老师,顾随先生都做了恳切的点评:


大作捧读一过,颇有意致。惟句法未能遒炼,尚是工夫不到。余学诗,自十岁起至卅,仍是门外汉。卅以后,从尹默师游,始稍窥见门径。近五年来,致力于黄山谷、陈后山、陈简斋、杨诚斋诸家之诗,自谓有得。惜默师远在南天,无由印证耳。(1942年4月2日致滕茂椿书)


五律四章滕茂椿自编之《鸡肋集》中收有《在福祥寺家居五律四章》,其一:“案牍苦劳形,诗书聊寄情。烽烟连万里,离乱负平生。客里人间世,眼中旧帝京。迢迢银汉水,重会恐难成。”其二:“纵使春常在,难期花好时。何求仍辗转,所好是寻思。夜永灯如豆,星稀雨若丝。不堪鱼饮水,寒暖自深知。”其三:“日日风尘苦,披星戴月归。天寒真彻骨,霜重更沾衣。古本生机在,孤城鸟倦飞。生涯信如此,但使愿无违。”其四:“惟有围炉坐,天伦乐趣真。雪消寒顿减,夜静月初新。久客亲朋少,在家慈父亲。隆冬无几日,转瞬见阳春。”颇有韵致,修辞或有不甚精到处,当是手生之故,不足为害也。大凡吾辈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为诗心。诗之或作与否,及作得成熟与否尚在其次。近来在课室中常发此议论,不知兄以为何如。(1943年3月18日致滕茂椿书)


两相比较,前所肯定者为“有意致”,后所肯定者为“有韵致”,“意”重在诗所表达的内容,“韵”则关乎诗之风神情采。所不足者,前在“句法”,后在“修辞”;前是“未能(遒炼)”,后是“或有(不甚精到)”。究其原因,前者是“工夫不到”,那么,当下功夫;后者是“手生”,那么,熟自能生巧。接着,顾随先生进一步为弟子指明学诗的路径。前一次是现身说法;后一次则为弟子提出更高的要求——“吾辈今日生活所最要保持者为诗心”——告之以修辞先修心、作诗先做人的道理。

“诗心”是顾随先生在讲堂上常常强调的话头。1948年8月14日,先生应邀为北平的大学生作了一场题为《关于诗》的演讲,自始至终就是在谈“诗心”,以下截引其中两段,借以管窥顾随先生高妙见地之一斑:

顾随《关于诗》手稿

“诚”有二义,一者无伪,一者专一。中外古今底诗人更无一个不是具有如是诗心。若不如此,那人便非诗人,那人的心便非诗心,写出来的作品无论如何字句精巧,音节和谐,也一定不成其为诗的作品。倘若说诚字未免太陈旧,又是诚,又是无伪,又是专一,未免有些儿三心二意,于此,我再传给你一个法门:诗心是个单纯。能作到单纯,《诗经》的“杨柳依依”是诗,《离骚》的“哀众芳之芜秽”也是诗,曹公的“老骥伏枥”是诗,曹子建的“明月照高楼”也是诗,陶公的“采菊东篱下”是诗,他的“带月荷锄归”也是诗,李太白的“床前明月光”是诗,杜少陵的“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也是诗。等而下之,“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也不害其成为诗。扩而充之,不会说话的婴儿之一举手、一投足、一哭、一笑也无非是诗。推而广之,盈天地之间,自然、人事、形形色色,也无一非诗了也。

……

诸君不要以为诗心只是诗人们自己的事,与非诗人无干;亦不可以为诗心只是作诗用得着,不作诗时便可抛掉:苟其如此,大错,大错。诗心的健康,关系诗人作品的健康,亦即关系整个民族与全人类的健康;一个民族的诗心不健康,一个民族的衰弱灭亡随之;全人类的诗心不健康,全人类的毁灭亦即为期不远。宋儒有言,我虽不识一个字,也要堂堂正正地作一个人。我只要说:我们虽不识一个字,不能吟一句诗,也要保持及长养一颗健康的诗心。


顾随先生为弟子批改习作,从不止于就事论事,必得因材施教、循循善诱。1943年4月,滕茂椿在读了老师的第五种词集《霰集词》后,填了两首词——《读〈霰集词〉稿竟,效吾师体试填〈临江仙〉两首》呈交老师。顾随先生总评之曰:


效拙作颇有似处,想见揣摩工夫。然拙词实不足学也。宋词如欧阳、稼轩是我之师,学我何如学我师乎?


如此批点后,先生仍觉意未能详,当日又致函弟子,进一步申说:


拙词不足学,一如拙书。学之而善,已自不成家数;学之而不善,病不滋多乎?苦水之词与字,亦不尽学尹默师。兄当能解此意。(1943年4月11日致滕茂椿书)


自古有“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之说。每个人的性格、气质、禀赋、阅历等等各不相同,不独文字,凡所作为,都是个人内质的外化,如果刻意效仿他人,无异于邯郸学步,终将使本末全失;而欲求青胜于蓝,必得追本溯源,转益多师,否则,“漫说学得不像,即使像了,也只是大户人家的一个听差,饶他腆了大肚子倚在朱红的大门旁,坐在光漆的板凳上,自觉威风,明眼人看来,还不又是《水浒传》上石勇所说的‘脚底下泥’之流耶?”顾随《关于诗》。

顾随评改滕茂椿习作

为学须要专心致志,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1942年10月11日,顾随先生在函中指导弟子习书,告其“能不间断方好”,说自己“年来虽有志于此,然时间与精力有限,不免有一曝十寒之恨,进步殊少”。其下几句,堪称格言:


大凡为学,说得一尺不如行得一寸,说一尺不免是零,行一寸则实实在在地一寸也。此非独作书一事为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