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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生态修复学
——荒岛的实践
缘起
那是1978年农业学大寨的时光,我气冲霄汉,租个游泳池,拖把、扫把、喷枪、熨斗一齐上,当300米长3米高的世上首例水墨行为艺术基本告成时,我已经画得昏头昏脑、赤胸露臂了。那是1981年,我从那幅中国画巨作《大道·海天篇》的创作脚手架上跌下,跌入了深不见底的人生黑洞。所有医生断言:“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朋友将我背上普陀山顶上那个隐秀庵,上千只老鼠、松鼠还有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伴我渡过了那生不如死的黑暗。上苍将我关进了那间人生的反思暗室,在疼痛绝望中我翻遍了过去无暇通读的古今章节,反思了自身的因因果果。
在一块厚厚的大云像我一样无能地躺在海天之间的日子里,我终于用桃木拐杖在庵前划下了“心灵生态、自然生态、艺术生态”三个目标,向着隐秀庵叩了几个响头,然后一瘸一拐地下山去了。
1996年我终不忍心看着这座海上凫着的“大观音”沉没在我们这一代人面前,咬咬牙买下了莲花岛,成为全国第一位“岛主”。
我的心在这里震颤了一下。这座物化的小岛将是我人生感悟、天下意识、艺术才华的最理想载体。从此,我必须强行剥离几十年“纯艺术家”的冲动和妄想,强化起哲学家的深邃、工程师的精确、企业家的实干和艺术家的幻想,准备与自然、与社会、与个性交手几十年,将自己连同三个目标一并埋入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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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岛酷似水上卧观音
我明白孤寂与振奋将形影不离地伴随我下半生的闯荡,我决意用痛苦换取创造的愉悦,用孤寂的心像明矾一样沉淀红尘的泥沙。有那么一天当我跨越了奋斗的痛苦,站在人生的高地回望,我有资格微笑——我属于那种纯粹而勇猛的人类。
人类生态修复学
后看五千年,前看五百年,心里估估忖忖:当今这一红尘世界的所有苦难,地震、海啸、战争、瘟疫,没有一件不是“心灵生态、自然生态、文化生态”这三个生态不平衡所造成的。人类必须如同爱护自己生命一样地关心和维护这三个生态,它们像摄影机的三脚架支撑起人类生存的基本架构,哪怕拉掉一个脚架,人类这种生灵便会轰然倒下。我开始埋入“山”一样高的图书资料之中,建立《人类生态修复学》的三个纲领性理论构架,那是1985年。
一、理念
我的两个母亲——生母、祖国,一样伟大善良、勤劳坚忍,一样伤痕累累、斑痕重重。母亲啊!儿子该为您做些什么?
二、思想
这个时代不缺智慧不缺金钱,缺的是思想,是精神,一种大国文化精神,一种奉献精神,一种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我会做什么?我该怎么做?我做不了脊梁,做根鱼刺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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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米花岗石500罗汉长堤——世界上唯一的一条海上罗汉长堤,作者将菩萨请下神坛与民同乐、与时俱进,这些罗汉栉风沐雨。
三、方式
我跨越不了前面的大山,只用这些大山之石叠磊“心灵生态、自然生态、艺术生态”的图像,将建筑、景观、雕塑、园艺、文学、哲学、禅宗等糅捏在一起,以世上最宽口径的艺术表现形式创造心与物、形与神、人与自然、东方与西方等的合一性,将架上艺术搬至象牙塔又将其搬向民众,供他们享用。
我瞎扯扯,扯了就要做到,我企图用30年的时间,将那些被人类破坏过的荒沙、荒岛、裸崖、湿地等荒蛮之处各选一个案例,全部修复一遍。用这些案例来证明我“人类生态修复学”理论,我企图成为欧文、圣西门和傅立叶,我带着阿Q的精神、唐·吉诃德的气势,摇着大橹上了莲花岛。
前期与规划
莲花岛雕塑公园的规划与设计,其实如酒酿在我心中已多年,似乎“胸中自有雄师百万”,我迫不及待地希望将其倾泻在图文并茂的可视性文本中。半年余,方案出台。我真像脱了一层皮,细眼看去,其实内容已非规划所能涵及。策划、设计、制作全在里头了。
建造香港大屿山大佛的总工程师史庭惠先生来杭州,与我几夜长谈,几阅方案文稿,狠狠地褒赞了我一顿。我定下聘他来帮我负责营造。自己素面朝天游说海内外去了。我背着一摞方案文本哑巴卖刀似的穿梭于浙江、上海、北京、南京、苏州、台湾、香港、澳门、新加坡、加拿大。如此前后两年左右,图文数据堆了半个面包车,卖画攒的钱挥霍一空,但办公桌前“硕果累累”。1996年,在撤销杭州、普陀两地大观音筹建处的同时,由国家宗教局局长杨同样题字的浙江“莲花洋实业有限公司”在杭州挂牌,宣告成立,注册资金1000万元,我踌躇满志地担当公司法人,捋起双袖,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建筑布局
莲花岛由5个凹口环岛而生,珍贵而美丽。我环岛画了个圈,以一条石砌小道环岛而行,连通每个凹口。按项目功能的需要,管理中心—艺术馆—慧锷广场—观海台艺术家创作室,如同一条纤线串连起闪光的珍珠项链,挂在莲花岛之上。
小小的莲花岛,几片大礁坡岗向大海袒露着荒蛮与空旷。我将小岛的两块主山之间作为主要的入口空间,它是开合拢气之所在。指挥中心、艺术馆和管理人员用房结集在此。我充分地利用了造物主赐予的坡落参差。三幢建筑在这里的转弯抹角中互相谦让,互相呼应,绿色的山崖和石砌的山墙在这里因势而立。一条陡坡小道从中心穿过,组合出浓重的海岛渔村式狭小的公共空间。在空旷、荒蛮中建立了岛上中心的空间,使进入的人流随即忘却野礁的荒芜苍凉,各自分流进入功能建筑之中。广场的中轴线上,慧锷的铜像坐于水泥塑成的巨型礁石上,意喻船头,百尊观音组成的佛塔权作桅杆。
我心中悄悄地告诉慧锷,千年后的今天,莲花洋涛声依旧,有人记得您,将您铭刻在心,并愿以自己的人生作代价,完成您的美好夙愿。您身后的白佛塔中百余尊观音将永远随您东渡扶桑。我对着莲花洋上的普陀山在花岗石上刻下——我们前面的海天正是当年慧锷所见的海天。
建筑风格
与国人一样,我无缘参与这世界上从古典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千百年风格流派之争论,我也没本事将计成的《园冶》移花接木到这风口浪尖的小岛上来,大海从不接受风花雪月、小桥流水般的传统私家园林情调。
我没有什么高的境界,我却具备稔熟的中国绘画六法和雕塑技艺,对园林、民俗的理解和表达能力。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捏在一起,强调精神、强调功能、强调艺术性,注重生态、注重文脉、注重空间功能和这里特殊的水文、气象。其他的千变万化,什么流派什么主义,吵翻天了几个世纪与我有何相关?
15年过去,几千万元投下去,我在入口的花岗石上刻下“永久免费”四个大字。当第一期工程收工的那天,显然看到了这些替我说话的建筑们,在那里维护着自然,在功能和理念之间,在努力地平衡着,实在得很。它们几乎没有碰撞过岛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保持着礁岸间土生土长的生物形态,向着大海,向着自然,向着天精地灵敬了一个谦逊的礼,我驱车穿过800米罗汉长堤,冲着风雨中的五百罗汉招手:罗汉们好,罗汉们辛苦了。我的泪水和着雨水潸然而下——这不就是我的精神家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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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汝伦
著名哲学家
复旦大学特聘教授
未来商习院导师
博士生导师、上海市中西哲学和文化比较学会副会长,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曾任东南大学中西文化研究交流中心客座教授、北京大学客座教授、台湾辅仁大学客座教授、德国特利尔大学客座教授、黑龙江大学兼职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国外社会科学》杂志特约编委、《当代中国哲学丛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