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6章 山水中避隐
山雀扑棱棱掠过溪面,翅膀尖扫起一串水珠。
江温山把最后一块木板楔进榫卯,直起腰时听见自己脊椎发出脆响。
暮春的日光透过香樟树漏下来,在他褪色的蓝布衫上洒满铜钱大小的光斑。
这是他来到野狐岭的第二十七天。
中介门店玻璃门上贴着的转让告示还在眼前晃动,店长把客户资料摔在他脸上的触感依然清晰——那个戴金丝眼镜的银行经理,分明是他冒着暴雨连跑三趟才争取到的客户,转眼就被经理的小舅子截了胡。
溪水在卵石间汩汩流淌,江温山蹲下身掬水洗脸。
指甲缝里嵌着松脂的清苦,这是今早给房梁涂防水层时沾上的。
木屋倚着山崖搭建,屋顶铺着层层叠叠的芭蕉叶,墙缝里塞着晒干的苔藓。
三十步外是他开垦的菜畦,嫩绿的萝卜苗刚冒出两片圆叶子。
第一夜宿在岩洞里时,他裹着冲锋衣数了一整晚流星。
此刻望着歪歪扭扭却结实的木门,忽然想起城里那间总飘着隔壁油烟味的出租屋。
衣柜最底层应该还压着母亲织的毛线袜,去年冬天冻疮发作时竟忘了拿出来穿。
“请问...这些纸箱您还要吗?“
江温山猛地转身。晨雾里站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脚边堆着几个压扁的快递盒。
那人脸颊凹陷,眼镜腿用胶布缠着,却小心地把翻找过的垃圾归置整齐。
“请自便。“江温山注意到男人拾荒的动作带着诡异的优雅,像博物馆里修复古画的匠人。
当男人弯腰时,露出后颈处一块暗红胎记,形状宛如半片枫叶。
男人自称周明川,原是城南中学的历史教师。
“他们让我在职称评审材料里添两篇根本不存在的论文。“
他说话时正在帮江温山固定篱笆,手指被藤条勒出红印也不停,“教务主任说大家都这么干,就你清高?“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溪面上。
江温山递过烤好的山芋,周明川从怀里摸出个铁皮盒,里面整齐码着野薄荷叶。
“晒干泡茶能安神。“他说这话时,山风正掀起他泛白的衣领。
木屋群落渐渐扩张。第三年春天,他们在向阳坡搭了座凉亭,茅草顶下挂着风干的野菊和艾草。
周明川用碎瓷片在泥地上画棋盘,江温山则把老槐树根雕成茶台。
某次暴雨冲垮了西边的石灶,两人踩着泥泞重修火塘,倒从土里挖出个生锈的搪瓷缸,印着“劳动光荣“的红字尚未褪尽。
第五年白露那天,周明川在采板栗时摔断了腿。
江温山背着他趟过冰凉的溪水,听见背后传来闷笑:“记得咱们第一次遇见吗?当时我饿得眼前发黑,你那个烤山芋...“
救护车的蓝光刺破山间夜色时,江温山突然看清护士制服上的红十字。
消毒水味道钻进鼻腔的刹那,他恍惚看见母亲临终时手背上的留置针。
旧城区茶馆开张那日,檐下风铃叮咚。
周明川拄着拐杖给客人续茶,他新配的玳瑁眼镜映着紫砂壶腾起的热气。
江温山在柜台后擦拭青瓷盏,听见熟客在议论新开的购物中心,说那里铺位招标又要找关系。
后门吱呀一声,穿校服的女孩蹦进来:“江叔,昨天说的竹编蝈蝈笼...“江温山从抽屉里摸出个精巧的小笼,麦秆在指间泛着蜜色光泽。
这是上个月帮民宿老板编藤椅时剩下的材料。
清晨的菜市场总浮着潮湿的生机。江温山在鱼摊前驻足,看见穿西装的男人正为几毛钱和摊主争执。
那人转身时露出胸牌,某房产公司的烫金字刺痛瞳孔。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讪讪地别开脸。
周明川说得对,城市是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纸,总有些折痕消不掉。
但此刻江温山拎着莴笋往茶馆走,晨雾沾湿他新理的鬓角。
路过护城河时,他望见芦苇丛里立着根鱼竿——尼龙线那头,或许也拴着某个逃出生天的灵魂。
护城河的冰面化开时,周明川从旧书市场淘来半麻袋线装书。
茶馆后院的忍冬藤攀着竹架疯长,墨绿叶片间鼓出米粒大的花苞,在倒春寒里颤巍巍立着。
江温山把去年晒干的野菊缝进枕头,转头看见周明川正用石臼捣着松烟,青灰粉末落进粗陶碗,混着晨露调成浓墨。
“《齐民要术》里说,古法制墨要加秦皮汁。“周明川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指尖沾着斑驳墨迹,“我试了忍冬藤的汁液,没想到洇染效果更温润。“
他说这话时,檐角冰凌正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像谁在拨弄断了弦的月琴。
穿校服的女孩小满常来取竹编玩意儿。
这日她趴在柜台看周明川写瘦金体,忽然指着砚台惊呼:“周叔,墨里有星星!“
两人凑近看,松烟墨里果然闪着极细的金芒。
周明川愣了半晌,突然拍腿大笑——原是前日帮五金店老板写招牌,金粉漏进了装松香的罐子。
谷雨那天,江温山在早市捡到半截核桃木。
他坐在后院刨木头,忍冬藤的影子在他背上摇曳。周明川把错金墨装进拇指大的瓷瓶,系上苎麻绳当书签坠子。
谁也没想到,这些意外之作被拍客传到网上,倒引来几个穿亚麻衫的年轻人。
“要订二十个蝈蝈笼?“江温山摩挲着新磨的老茧,“现在孩子们还玩这个?“为首的姑娘耳坠晃着青竹叶:“民宿做怀旧主题房用。“
她说话时盯着周明川正在临的《快雪时晴帖》,突然掏出手机扫码:“这个墨能预定吗?“
茶馆渐渐热闹起来。穿汉服的女孩们在忍冬藤下拍照,发梢沾着将开未开的花蕾。
周明川在八仙桌上铺开宣纸,教老人们画墨竹。
江温山发现,当松烟混着忍冬汁在纸上晕开时,会形成极淡的青晕,仿佛早春山岚凝在笔尖。
立夏前夜暴雨倾盆。江温山惊醒时,听见后院传来枝干断裂的脆响。他抄起蓑衣冲进雨幕,见那株五年生的忍冬藤被狂风掀翻,根系裸露在泥水里。
周明川瘸着腿抱来麻绳,两人在闪电中把藤蔓重新绑上支架。
雨水顺着江温山的脊梁往下淌,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山洪暴发的夜晚,他们也是这样浑身湿透地抢救菜畦。
藤架终究是歪了。但不过半月,断口处竟冒出嫩红的新芽,比原先更虬劲几分。
周明川把断枝泡进玻璃瓶,放在临窗的条案上。阳光好的时候,水中的根须会在地面投下蛛网似的影,常惹得茶客们驻足惊叹。
这天傍晚打烊时,穿亚麻衫的姑娘又来了。她指着忍冬藤断枝说要买,周明川摇头:“离了水土活不过三天。“
姑娘却掏出个保温箱:“做永生花标本。“江温山看着她往断枝喷保鲜剂,突然说:“再加个竹制底座吧。“
他连夜劈开那截核桃木,年轮在台灯下泛着蜜色光泽。
小满中考结束后,抱来整盒彩色玻璃珠。“能编进竹帘吗?“她比划着想要挂在阁楼窗户。
江温山教她破篾时,周明川正在熬制新墨。这次他加了忍冬花,蒸煮时满屋都是清苦的香。
小满突然说:“像外婆中药柜的味道。“她不知道,江温山悄悄在她编的竹帘角落,嵌了颗泪滴状的琥珀——那是他去年在河滩捡到的,里头封着片完整的榆树叶。
秋分那天,旧城改造的通知贴到了茶馆门柱。
周明川盯着“征迁“二字看了许久,转身从柜底翻出个铁盒。
江温山认得这个装野薄荷的旧盒子,如今里头塞满零钞——是他们接竹编订单攒下的钱。
“对面粮油店说要搬去新开发区。“周明川说话时,忍冬藤的影子正爬上他的白发。
江温山没接话。
他蹲在后院修剪忍冬藤,发现藤蔓已悄悄爬过界,在邻家斑驳的砖墙上印下蜿蜒的绿痕。
就像当年在山里,暴雨冲垮的菜畦总能在别处发出新芽。剪刀“咔嚓“合拢时,他听见周明川在屋里哼起小调,是早年采药人常唱的山野谣。
第一场霜降下时,穿亚麻衫的姑娘带来个好消息。
民俗博物馆正在征集传统手工艺品,馆长看中了他们的忍冬藤标本。“说是展现了植物在困境中的生命力。“
姑娘递过邀请函时,玻璃珠门帘叮咚作响。江温山注意到周明川在申请表上签字的手有些抖,墨水在纸面晕开小小的青花。
搬迁期限临近那日,小满哭着跑进茶馆。
开发商砍倒了整条街的梧桐树,她给每棵树系的红丝带都被碾在车轮下。
江温山从水缸里舀出珍藏的忍冬藤断枝,根须在水里泡了半年竟长出乳白的细须。“你看,断了未必是绝路。“
他说这话时,周明川正在打包古籍,泛黄的书页里簌簌落下几片忍冬叶书签。
新店面选在护城河拐角,原是个倒闭的渔具店。收拾屋子时,江温山在墙缝发现株野生的忍冬苗。周明川说可能是鸟雀衔来的种子,两人便留着没铲。
装修期间,那藤蔓顺着脚手架往上蹿,等到挂招牌时,竟已爬满半面白墙。
开张那日风雪交加。小满送来盆忍冬盆景,说是用老店那株的枝条扦插的。
亚麻衫姑娘领着博物馆的人来拍照,玻璃展柜里,核桃木托着的断枝依然苍翠。
周明川在新制的错金墨里添了松针粉,写在洒金笺上会泛起细雪似的光。
暮色降临时,江温山望见河对岸有钓鱼人收竿。冰窟窿里提起的银鲤在雪地上扑腾,溅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冰晶。
他给火盆添了块松木,听见周明川正和熟客解释:“忍冬又叫金银花,这天气还能保持青翠...“
玻璃窗上的冰花渐渐模糊了街景,却把室内的暖黄灯光折射成星空。
江温山抚摸着手臂上被藤条划出的旧疤,忽然觉得那形状很像护城河弯曲的支流。
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忍冬藤的影子在墙上摇晃,像极了山间木屋里跳动的炉火。
开春后护城河开始清淤,带着铁锈味的河泥堆在岸边,引来成群白鹭啄食。
小满抱着牛皮纸袋冲进店里,马尾辫沾着柳絮:“江叔,我们美院要来河边写生!“她如今在艺术学院念大二,腕子上套着自编的忍冬藤手环。
纸袋里是她设计的茶馆宣传册,扉页印着忍冬标本的特写。
周明川的错金墨突然在短视频平台火了。起因是个拍国风写真的博主,用他的墨在油纸伞上题诗,雨水打上去竟不晕染。
订单从全国各地涌来,邮政小哥每天要跑三趟。江温山蹲在仓库里捆扎快递盒时,常能听见前厅传来周明川的苦笑:“真不是秘方,就是松烟加忍冬汁...“
清明前夕,穿亚麻衫的姑娘领着位银发老人来访。老人摩挲着玻璃展柜里的忍冬标本,突然老泪纵横:“六十年喽,没想到还能见到活着的忍冬藤。“
原来他是园林局退休的老技师,说新规划要在河边建商业街,所有野生植物都要清除。
那夜江温山在库房坐到天明。装竹篾的塑料筐堆在墙角,月光把忍冬藤的影子投在上面,仿佛给每个筐子都描了金边。
周明川拄着拐杖挨着他坐下时,带倒了晾在窗台的松果,骨碌碌滚进墙缝里。
“当年在山里搭凉亭,你说茅草顶最多撑两年。“周明川从保温壶倒出忍冬茶,“结果去年回去看,顶上居然长了野葡萄。“
茶汤在搪瓷缸里晃荡,映着两人鬓角的白霜。
第二天清晨,江温山往清淤的河床撒了把种子。是他从老店墙根收集的忍冬籽,混着去年晒干的野葵花籽。
穿胶靴的工人笑他白费功夫,说下午就要浇混凝土。但当他转身时,有只山雀俯冲下来,精准地叼走一粒种子。
小满的写生课引来二十几个学生。画板支在茶馆后院时,有个戴棒球帽的男生指着忍冬藤惊呼:“快看!藤蔓在动!“
众人围过去,发现是清淤的震动惊醒了冬眠的草蛇,正顺着藤枝往上爬。
周明川用长柄扫帚轻轻托住蛇尾,看它游进隔壁包子铺的竹蒸笼堆里。
订单最多的那周,江温山在捆包裹时晕倒了。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叮嘱他至少卧床半月。
但第二天他就溜回茶馆,坐在后院看周明川教客人用忍冬汁染手帕。染坏的手帕晾在藤架上,倒像开出一树紫云英。
梅雨季来临时,老技师带着规划图登门。商业街方案改为生态步行街,图纸上特意标出“原生植物保护区“。
“多亏你们坚持。“老人指着茶馆外墙的忍冬藤,“这些活标本比报告管用。“周明川添茶时手抖得厉害,茶水在图纸上洇出个岛屿形状的墨痕。
小满在河滩涂鸦那晚,江温山打着手电给她照明。丙烯颜料画的是蔓延整面防洪墙的忍冬藤,黄白花朵间藏着山雀与草蛇。
巡河保安来驱赶时,周明川正好送来姜茶:“同志,这是市里批准的生态艺术项目。“其实批准函要下周才下发,但保安被热姜茶哄得忘了查证。
立秋那天,江温山在邮局发现个褪色的包裹。是山里民宿退回的竹编灯罩,五年前寄出的,当时他还没学会防蛀处理。
灯罩里卡着片枯叶,叶脉间能辨出细小的齿痕——或许是那只爱偷萝卜苗的野兔。
第一阵北风掠过河面时,忍冬藤开始褪去青翠。但总有几片叶子顽固地绿着,像撒在宣纸上的石青颜料。
周明川的新墨加了礬水,写在冬日的冷空气里干得特别快。江温山在藤架下支起炭炉烤橘子,听见游客举着手机直播:“家人们看这个忍冬果,像不像迷你红灯笼...“
平安夜那晚,最后一批客人离开后,周明川忽然翻出山间用的旧渔网。
两人摸黑到河边,网眼结满冰碴,却意外捞起两条冻僵的鲫鱼。回程时雪下大了,手电筒的光束里,忍冬藤的枯枝在风中划出金色轨迹,仿佛五年前那个山崖上飞舞的流星雨。
江温山在灶上煨鱼汤时,周明川正往老顾客寄贺卡。墨里掺了忍冬果碾出的汁液,落笔便是淡淡的胭脂色。
快递单填到小满的学校地址时,他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开春把后墙忍冬藤分你两枝。“
雪片扑簌簌打着玻璃窗,汤锅咕嘟声里,隐约能听见冰层下河水流动的呜咽。
江温山把鱼刺丢进垃圾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抽屉深处摸出个竹筒——里头是那年从山里带来的松脂,依然散发着清苦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