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文化研究读本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庄子(节选)

庄子(约前369—前286),名周,战国宋蒙地(今河南商丘)人,先秦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老子思想的继承者和发扬者。他的学说涵盖着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根本精神还是归依于老子的思想,后世将他与老子并称为“老庄”,称他们的思想为“老庄思想”。庄子以“道”为其思想的最高范畴,崇尚自然的人性和自由的精神,与儒家的“礼乐”思想不同,庄子提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对现实社会的政治秩序和道德观念持强烈的批判态度。《庄子》一书为庄子及其后学的著作集,分为《内篇》、《外篇》和《杂篇》。此书发思敏锐,想象奇特,用笔汪洋恣肆。唐玄宗天宝二年诏庄子号“南华真人”,故《庄子》又名《南华真经》。

骈拇(节录)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一)。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二)。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三)。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四)。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五);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六)。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七)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八),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九),是侵其德者也(一〇);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一一),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一二)。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一三),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一四),使天下惑也!

■题解

“骈拇”,指并合的脚趾。成玄英疏云:“骈,合也,大也,谓足大拇指与第二指相连合为一指也;枝指者,谓手大拇指傍枝生一指成六指也。”后多比喻多余无用之物。庄子以骈拇、枝指、附赘县疣为喻说明智慧、仁义和辩言都是不符合自然的多余之物,进而着力批评仁义、礼乐“使天下惑也”,君子和小人都“残生损性”。庄子指出天下的至理正道,莫如“不失其性命之情”,以无为之治使万物顺其自然。庄子本篇发挥了老子自然无为、返璞归真的政治理想,反映了他的无为而治、返归自然的社会观和政治观,对儒家提倡的仁义和礼乐做了直接的批判。

■注释

(一)性:指本性。命:指天命。性命之情,就是物各自得、顺其自然的真情。

(二)凫:野鸭。胫:小腿。《说文》云:“胫,胻也。”《论语》曰:“以杖叩其胫。”皇疏:“脚胫也。膝上曰股,膝下曰胫。”

(三)无所去忧:没有什么忧愁,所以无须抛弃。

(四)决:裂析,分开。《淮南子·说山》云:“决指而身死。”注曰:“伤也。”《礼记·曲礼》云:“濡肉齿决。”注曰:“犹断也。”龁:咬断。

(五)蒿目:一说为放眼远望,一说通作“眊”,意为眼睛失神。

(六)富:财产多也。贵:地位高也。抛弃性命之情而贪贵富。

(七)嚣嚣:喧哗不停。

(八)钩:木工划弧线的曲尺。《说文》:“钩,曲也。”

(九)绳约:即绳索。《老子》:“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后汉书·儒林传》:“至如张温、皇甫嵩之徒……犹鞠躬昏主之下,狼狈折扎之命,散成兵,就绳约,而无悔心。”李贤注:“绳约,犹拘制也。”

(一〇)侵其德:即伤害了事物的天性和自然。

(一一)“屈折礼乐,呴俞仁义”句,谓用礼乐、仁义矫正言行。

(一二)常然:事物本来的状态,即自然真性。《后汉书·王符传》:“存亡以之迭代,政乱从此周復,天道常然之大数也。”《晋书·文苑传·李充》:“政异征辞,拔本塞源,遁迹永日,寻响穷年,刻意离性而失其常然。”

(一三)诱然:油然,自然而然。

(一四)连连:不断地,无休止的。

■讲疏

对于周代文化传统的继承,儒家和道家有着不同的选择。儒家由情说仁、缘情制礼,道家提出仁义需合于“性命之情”、“任其性命之情”、“安其性命之情”,这是庄子在《骈拇篇》、《在宥篇》中反复强调的观点。本篇阐述了人的行为须顺乎自然,无所损益。制礼作乐,滥用聪明,犹如旁生的指头,是无用之物,非天下之至正。所谓的至正,就是不失性命之情,或离或合,或长或短,皆得其宜。仁义礼乐与天道自然,二者水火不相容。无论殉于仁义,还是殉于财货,都是残生损性。所谓完美,指的是任性命之情;所谓的聪明,指的是能够审视自己。文中批评以仁义、礼乐残生害性的现象,否定世俗的君子、小人之分。在庄子看来,礼乐、仁义是外在的准则,将人置于这些规范之下,往往导致以外在准则取代人的本然之性,从而使人失去人性化的“常然”,漠视了人的内在之性和自身存在价值。庄子说儒者“屈折礼乐,呴俞仁义”,导致“擢德塞性”、“残生伤性”。“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这类批评贯穿整个庄子学派。

马蹄(节录)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一),翘足而陆(二),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三),无所用之。及至伯乐(四),曰:“我善治马。”烧之(五),剔之(六),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七),编之以皂栈(八),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九),而后有鞭策之威(一〇),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陶者曰(一一):“我善治埴(一二),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一三)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四);一而不党(一五),命曰天放(一六)。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一七),其视颠颠(一八)。当是时也,山无蹊隧(一九),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二〇);禽兽成群,草木遂长(二一)。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二二),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二三),踶跂为义(二四),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二五),摘僻为礼(二六),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二七),孰为牺尊(二八)!白玉不毁,孰为珪璋(二九)!道德不废,安取仁义(三〇)!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三一)!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三二)。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三三),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三四)。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三五),伯乐之罪也。

夫赫胥氏之时(三六),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已此矣!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三七),县企仁义以慰天下之心(三八),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三九),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题解

《马蹄》,《庄子·外篇》篇名。此篇阐述社会要有“无为而治”的思想。作者认为,人民本有素朴的本性,耕食织衣,无知无欲,正因为如此,所以上古社会能处于自由和快乐的状态。出现“圣人”之后,就用“仁义”来危害人的本性,用“礼乐”来约束天下,社会人心都为其所败坏,这是“圣人”的罪恶。马本有其真性,经伯乐之治,横加摧残,大半因而致死;残存者因无以忍受,于是产生反抗的举动,马的真性随之也丧失殆尽。陶者之治埴、匠者之治木,也是以外力改变了埴、木之性。

■注释

(一)龁:咬,吃。

(二)陆:跳也。

(三)义台:犹言容台,行礼容之台。路:正也,大也。

(四)伯乐:姓孙,名阳,善驭马。

(五)烧之:烧铁以烁之。

(六)剔之:谓剪其毛。

(七)羁:勒也。

(八)皂:枥也。栈:若棂床,施之湿地也。

(九)橛:衔也。饰:谓加饰于马镳也。

(一〇)鞭策:带皮曰鞭,无皮曰策。

(一一)陶:窑也。

(一二)埴:土也。

(一三)“此亦”句:其过与治天下者等。

(一四)同德:共同的本性。

(一五)党:偏。

(一六)命:名。天:自然也。

(一七)填填:重迟也。

(一八)颠颠:专一也。

(一九)蹊:径。隧:道。

(二〇)“连属”句:各就所居为连属。

(二一)遂:自由。

(二二)族:聚也。

(二三)蹩躠:用心为仁之貌。

(二四)踶跂:用心为义之貌。

(二五)澶漫:犹纵逸也。

(二六)摘僻:当作“摘擗”,谓烦碎也。摘,摘取之;擗,分析之。

(二七)纯朴:完整的、未曾加工过的木料。

(二八)牺尊:酒器,刻为牛首,以祭宗庙也。

(二九)珪璋:上锐下方曰珪,半珪曰璋。

(三〇)“道德”句,《老子》第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

(三一)应:应和,制定。

(三二)分背:马之踶必向后,故曰分背。

(三三)衡:辕前横木,缚轭者。扼:叉马颈者也。

(三四)介倪:犹睥睨也。闉:曲也。鸷:抵也。曼:突也。诡衔:吐出其勒。窃辔:盗脱笼头。

(三五)“故马”句:充其所知,而态至于盗。

(三六)赫胥:上古帝王也。

(三七)匡:正也。

(三八)县跂:县举而企及之,使人共慕也。

(三九)踶跂:自矜。好知:行诈。

■讲疏

《马蹄》篇取篇首二字为题,它是《庄子》中篇幅最短的一篇,也是其中构思最简明的一篇,表现了庄子反对束缚和羁绊,提倡一切返归自然的思想主张。本篇批评了当权者在所谓的“善治”下,带给社会和人们的伤害,宣扬道家“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可谓庄子版的“世外桃源”,庄子据此谴责后代推行的所谓“仁”、“义”、“礼”、“乐”,摧残了人的本性和事物的真情,并直接指出这就是“圣人之过”。庄子认为至德之世,人们纯朴无知;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企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在庄子的眼里,“礼乐”是对人性的破坏,“圣人”是社会的罪人。当世社会的纷争动乱都源于所谓圣人之治,因而他主张摒弃仁义和礼乐,取消一切束缚和羁绊,让社会和事物都回归自然本性。文章对于仁义、礼乐的虚伪性、蒙蔽性揭露是深刻的,带有尚古的倾向。

天道(节录)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一),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二),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三)。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四),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五),故帝王圣人休焉(六)。……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七)

夫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八)。广广乎其无不容也(九),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一〇)!夫至人有世(一一),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一二),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一三),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题解

《天道》,《庄子·外篇》篇名,以“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为始,故名。此篇以阐述天道自然圣人法之的思想为主。天道,指自然之道,《庄子·庚桑楚》:“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郭象注曰:“皆得自然之道,故不为也。”庄子认为“不失性命之情”,才是顺应天道的做法,指出要“退仁义”、“宾礼乐”,从而做到“守其本”而又“遗万物”,即提倡无为的态度。《庄子·天道篇》的主旨是明“内圣外王”之道,“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认为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是万物之本,是为君王天子的根本。

■注释

(一)铙:乐器名。《说文》:“铙,小钲也。军法。卒长执铙。”铙心:搅乱心灵。

(二)烛:照。须眉:细小的事物。平中准:平正合乎标准。明李贽《四书评·孟子·离娄下》:“叙事刻画,须眉如画。”

(三)鉴:同镜。《老子》十章:“涤除玄览(鉴)。”高亨《老子正诂》:“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

(四)寂漠:清静。

(五)平:基本准则。

(六)休:止。《说文》:“休,息止也。”《诗·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七)朴:没有雕琢的木。素:没有染色的丝。成玄英疏:“夫淳朴素质,无为虚静者,实万物之根本也。”《淮南子·原道训》:“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

(八)夫子:指老子。备:必备,必需。

(九)广广:犹旷旷,空旷、空虚貌。《荀子·非十二子》:“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杨倞注:“恢恢,广广,皆容众貌。”

(一〇)形:同“刑”,刑法。定之:明白这个道理。定:判定,明白。

(一一)世:天下。《后汉书·张衡传》:“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

(一二)棅:《说文》同“柄”。《管子·山权数》:“权棅之数,吾已得闻之矣。”奋棅:争权夺利。

(一三)宾:通“摈”,放弃。《庄子·徐无鬼》:“先生居山林,食芋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

■讲疏

《天道》篇认为,道德与仁义、礼乐的关系为体用、本末的关系。以道德的自然真朴为本,以仁义、礼乐的人为造设为末,而持守道物之本真为关键。庄子认为礼乐制度是对人之性情的背离,儒家用世俗之礼来满足人的耳目之欲,以此达到媚世、谀人的目的,这种以制度的形式使人之性情发生背离,具有莫大的危害。礼乐的压抑,还造就了少数人对文化的垄断。在他们的控制下,普通人的天性就会发生扭曲。庄子认为,守道的方法就是“退仁义,宾礼乐”,从而达到一种“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个体“虚静”之境,这就迥异于儒家强调道德、礼乐教化的社会功能。

缮性(节录)

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一);滑欲于俗(二),思以求致其明(三),谓之蔽蒙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四);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五)。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六);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七)。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彼正而蒙己德(八),德则不冒(九),冒则物必失其性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一〇),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一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一二),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一三)。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一四)。寄之,其来不可圉(一五),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一六)。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

■题解

“缮性”意为涵养本性。成玄英疏:“缮,治也;性,生也。”《缮性》篇主旨在讲自性复归的道德修养问题。庄子提出“以恬养知”的主张,认为只有自养而又敛藏,方才不失其性,而随着时代的推移德行逐渐衰退,以致不能返归本真,这都因为“文灭质”、“博溺心”。所以,修治本性的要领是“正己”和“得志”,既能正己,又能自适,外物就不会使自己丧身失性,因而也就不会本末倒置。本篇内容简短,从形式上看,与《刻意》篇有相似处,但具体内容与思想倾向又有明显的差异。

■注释

(一)缮:修养。俗:指仁、义、礼、智一类的学问。

(二)滑:通汩,治理、疏导。欲:由外物而引起的情欲、物欲。俗思:以追求名利为目标的通行观念。

(三)致其明:获得明彻的心境。致:获得。

(四)知:通“智”,智慧、才智。《庄子·逍遥游》:“故夫知效一官。”《荀子·劝学》:“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五)“夫德,和也”句,和为恬静淡漠之性,理为自然之理,二者皆出于本性。

(六)中纯实:心中被仁义充实;反乎情:仁义与外物、性情相和。

(七)信行容体:信义之行表现于仪容举止。

(八)“彼正而蒙己德”句,彼正:天地人物各自正其性命。蒙己德:把己之德行隐蔽起来。

(九)冒:覆盖。《诗·邶风·日月》:“下土是冒。”

(一〇)混芒:混沌淳朴。

(一一)至一:最为纯粹而无杂念的时代。

(一二)轩冕:古时卿大夫所乘之车、所戴之冠,后为官位爵禄之代称。

(一三)益:增加。《周易·杂卦传》:“损益,盛衰之始也。”《吕氏春秋·察今》:“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

(一四)傥来:偶然得来。寄者:暂时寄存之物。

(一五)圉:通“御”,抵御,推辞。

(一六)荒:空虚。

■讲疏

庄子认为,制度化的“礼乐”耽溺性情,是导致性情背离的首要原因。针对这种使性情趋俗的情况,庄子将仁义礼乐标准重新厘定为“德无不容”、“道无不理”、“信行容体而顺乎文”、“中纯实而反乎情”。“礼”的推行,其实质是使人“丧己于物,失性于俗”。儒家认为与礼乐文明相联系的德性是雅正的,在庄子看来,这种将社会伦理内化,并取代本然个性的“礼”却是俗礼。一旦将自我消解在物之中,便意味着人与物、性与俗关系的颠倒。庄子认为礼乐文化使人丧失天然本性,所谓“文灭质,博溺心”,为了“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就必须“灭文章,散五彩”,表现出重质废文的思想倾向。本篇在论述道家理论中,还吸收和掺杂某些儒家的主张,表现出一种综合的趋势。

徐无鬼(节录)

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二),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三)?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亡则以《金板》、《六弢》(四),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五),而吾君未尝启齿(六)。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七);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八);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九),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一〇)!”

■题解

徐无鬼,魏国的隐士,本篇以之作为篇名。《徐无鬼》篇由十余则故事组成,每则夹带议论,庄子在此篇中批判了有为的思想和有为的政治,指出了有为与无为的关系以及达到无为的途径。选文写徐无鬼拜见魏武侯,用相马之术引发魏武侯的喜悦,借此讥讽“诗”、“书”、“礼”、“乐”的无用。

■注释

(一)若亡其一:好像忘却了自己的一切。一:全部,一切。

(二)若恤若失:无论是缓步慢行,还是快速奔驰。恤:犹豫顾惜,形容缓慢的样子。失:同“佚”,快速。

(三)独:究竟。

(四)从:通“纵”。南北称纵,东西称横,古作“从衡”。《墨子·备城门》:“以柴抟从横施之。”《仪礼·特牲馈食礼》:“肵俎心舌,皆去本末,午割之。”郑玄注:“午割,从横割之。”

(五)数:计算。《说文》:“数,计也。”《礼记·儒行》:“递数之不能终其物。”《老子》:“善数不用筹策。”

(六)启齿:微笑。王先谦《集解》:“笑也。”说:通“悦”,高兴、愉快。”

(七)流人:流放的人。去国:离开本国。《礼记·曲礼下》:“去国三世,爵禄有列于朝,出入有诏于国。”

(八)似人者:好像是同乡的人。

(九)虚空:荒野,空旷无人之处。逃虚空者:逃到无人之地的人。王先谦集解:“司马云:‘故坏冢处为空虚也。’案:谓墟旁有空处也,故下云‘位其空’。”藜藋:两种野草名,这里泛指野草。柱:塞。鼪鼬:黄鼠狼。径:小路。

(一〇)跫:脚步声。謦欬:咳嗽,借指谈笑、谈吐。成玄英疏:“况乎兄弟亲眷謦欬言笑者乎?”


■讲疏

《诗》、《书》、《礼》、《乐》为儒家重视的经典。本篇中,庄子讽刺儒者极力用《诗》、《书》、《礼》、《乐》取悦于君王,效果却适得其反。庄子借用相狗、相马的道理来阐释“与道为一”、“无为而治”的思想。庄子否定当时社会上实行的仁、义、礼、乐等社会道德与政治制度,认为这些都是罪恶与祸害的根源。他认为自然的本性是最完善的,如果人为地加以改变,便会损害事物的本性,造成不幸和痛苦。庄子所强调的“至仁无亲”、“至义不物”的境界,与儒家礼乐教化的现实品格完全不同。

渔父(节录)

孔子愀然曰(一):“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二)。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三),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四),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五)。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六);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七)。礼者,世俗之所为也(八);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九),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一〇),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一一),故不足。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一二)!”

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一三)。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而身教之(一四)。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一五)。”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一六)。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一七),延缘苇间。

■题解

渔父,老渔翁。《庄子·秋水》:“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本篇记录孔子和渔父对话的全过程。首先是渔父和子路、子贡的对话,批评孔子“性服忠信、身形仁义”、“饰礼乐、选人伦”,都是“苦心劳形以危其真”。然后是渔父对孔子的直接批评,指出他不在其位而谋其政,乃是“八疵”、“四患”的行为,应该各安其位,才是最好的治理。渔父提出“真”就是“受于天”,主张“法天”、“贵真”、“不拘于俗”。在《缮性》篇中庄子将“礼”与“俗”并称,对儒家仁义和礼乐制度进行批判,庄子以“真”脱“俗”,强调“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的思想。

■注释

(一)愀然:神色严肃不愉快的样子。《法言》:“闻其言者,愀如也。”

(二)精诚之至:纯而不杂为精,信而不伪为诚。《后汉书·广陵思王荆传》:“精诚所加,金石为开。”

(三)人理:人伦,做人的道德规范。《后汉书·仲长统传》:“夫如此,然后可以用天性,究人理,兴顿废,属断绝。”

(四)适:舒适、顺从。

(五)无:通“毋”。《诗·周颂·烈文》:“无对靡于尔邦。”《左传·成公二年》:“唯吾子戎车是利,无愿士宜。”

(六)不论所以:不论用什么办法。所以:所为。

(七)无问:不论。

(八)所为:所以、所造成,表示行为动作发生的原因。《公羊传·隐公三年》:“先君之所为不与臣国而纳国乎君者,以君可以为社稷宗庙主也。”王引之《经传释词》卷二:“(所为)言‘所以’也。”董仲舒《春秋繁露·服制象》:“天地之生万物也以养人,故其可食者以养身体,其可威者以为容服,礼之所为兴也。”

(九)法天贵真:谓效法自然之道,以真为贵。

(一〇)恤:体恤,周济。

(一一)禄禄:同“碌碌”,平凡的样子。王先谦《集解》:“案禄禄,犹录录也。《汉书·萧曹赞》作‘录录’。”颜注:“犹鹿鹿。言在凡庶之中。”

(一二)蚤:同“早”。《诗·豳风·七月》:“四之日其蚤。”《淮南子·天文》:“日至于曾泉,是谓蚤食。”湛:通“眈”,逸乐无度。人伪:世俗的礼乐。

(一三)天幸:天赐幸运。

(一四)比:置,当作。役:弟子。王充《论衡》:“儒家之徒董无心,墨家之役缠子,相见讲道。”

(一五)因:趁此机会。

(一六)咎:灾难。

(一七)刺船:撑船。《史记·陈丞相世家》:“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一本作“刺船”。


■讲疏

“法天贵真”所贵的是自然本性,庄子认为只有无为才能顺应道,顺应人的本性;只有不为物所累,才能保性全“真”。庄子的“真”道出的是事物存在的应然状态,是道在人身上的开显、体现。“真”是回归本真自我的情感诉求,是一种自由与超越的精神境界,是因顺自然、天人合一的存在状态。与“真”相对的观念是“俗”,在庄子看来,礼俗即伪。“拘于俗”与“贵真”是儒道两家对礼的两种迥然不同的态度,《庄子》中孔子的形象多为“拘于俗”的代表,“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庄子借渔父之口讥讽孔子为“愚者”,通过孔子愀然问道的描述,针砭儒家礼教。庄子以性情之真来作为礼之真实,将老子所言“精”与儒家所言“诚”合而称“至真”,从而进一步丰富了“法天贵真”的思想内涵。儒家的“诚”主要是对后世正统道德修养和治国理论产生影响,而庄子的“真”则影响了后世的文人风度和文学艺术。

天下(节录)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一)。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二);又好学而博,不异(三),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四),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五)。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七)。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八)。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九)。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一〇)。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处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题解

《天下》篇取篇首二字为篇名,是《庄子》的最后一篇。《天下》篇描绘了庄子所追求的“内圣外王之道”,简切精当地体现了庄子不以绳墨自矫、不与世俗处的思想探索,是庄子思想的总结性篇目。庄子认为道术是普遍的学问,只有天人、圣人、神人、至人才能掌握它;学术则是具体的各家各派的学问,这种学问都是各执一偏的片面学问。《天下》篇既带有《庄子》全书总论的性质,也是中国学术史的开创之作。

■注释

(一)已之大循:对人的情欲限制得太过分。已:节制。之:指人的情欲。循:顺。大循:即太激进过分。

(二)怒:怨恨。

(三)不异:不主张彼此有差别。

(四)谬悠:虚空悠远。成玄英疏:“谬,虚也。悠,远也。”荒唐:漫无边际。成玄英疏:“荒唐,广大也。”郭庆藩《集释》:“荒唐,广大无域畔者也。”无端崖:谓思绪不定,无所约束。

(五)傥:借为“谠”,直言。觭:借为“奇”,高亨《诸子新笺》:“谓时放纵厥辞,而不直言也。”不以觭见之也:谓其言说不以一端自见。

(六)沉浊:污浊。庄语:严正的言说。王先谦《集解》:“庄语,犹正论。”

(七)卮言:无心之言。重言:代先人言,寄托之言。成玄英疏:“卮,酒器也。日出,犹日新也。天倪,自然之分也。和,合也……无心之言,即卮言也。”郭庆藩《集释》引郭嵩焘曰:“重,当为直容切。《广韵》:重,复也。庄生之文,注焉而不穷,引焉而不竭者是也。”曼衍:散漫流衍。广:推衍道理。

(八)敖倪:即傲睨,傲慢卑视。不谴是非:不拘泥是非。

(九)瑰玮:奇伟。连犿:宛转貌,谓与物相从不违。

(一〇)参差:变化多端。诡:奇谲。

■讲疏

《天下》篇论述了庄子的人格特质和学术风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既表达了庄子在追求精神超拔的同时,又抱有深切的人间情怀与社会关爱。孔子不言生死鬼神,庄子在《天下》篇中说“物方生方死”,又用“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描绘生命受形之后的种种变化,进而表示这样的道术只有去礼俗、贵本真的生命状态才能达到。这种得道的状态,并不是由礼乐教化而来,而是生命本身由本性的真朴而提升到的真淳境界。在庄子看来,死亡在本质上所代表的意义在于“返真”,是一种去礼乐、游心物的精神超脱。

■参考文献

《庄子集释》,(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61年。

《庄子集解》,(清)王先谦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庄子注解》,(战国)庄周著,张京华校注,岳麓书社2009年。

《庄子浅注》,曹础基著,中华书局2002年。

《庄子》,孙通海译注,中华书局2007年。

《庄学研究》,崔大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

《庄子今注今译》,陈鼓应注译,中华书局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