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的神秘旅行(中华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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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

我在我的家里最小,叫小弟。我们这个种族被人类称作毛毛虫,据说是俗称。

我原本能够拥有八百个兄弟姐妹,不幸的是,因为天气的干燥和妈妈的营养不良,妈妈只生产了六百个孩子。我后来听说,所有的毛毛虫妈妈们的生育能力普遍降低,它们都面临着跟我妈妈同样残酷的现实。我是那个能活下来就活,活不下来就顺乎自然的弱小生命。再说,我们这种家庭,失去十条百条生命,已经不会引起我们过度的悲伤了。我发现,这个家族的所有成员,早就习惯了同亲人之间的永别。它们可以从兄弟姐妹的尸体旁边走过去吃早餐,而不会有任何的恐惧。

我不行。失去兄弟姐妹的悲痛就像干枯的树叶一样,梗塞住我的食管,让我吃不下东西。十八哥发现了我的不同,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吃东西。”我含着泪摇头。十八哥说:“不行,你必须吃东西。现在,我们还有树叶吃,不知道哪一天,我们就没有饭吃了。”

我和五百九十九个兄弟姐妹都长着十四条腿,腹足四对,胸足三对,唯独十八哥比我们少了两对胸足,它跑起来比我们都要慢。这还不算,十八哥的一只眼睛从它出生到现在都没睁开过。

这时候,正趴在树上吃树叶的十七哥把身体缩成一团掉在地上,又滚了几下,来到我跟前,把我拱翻了:“快爬到树上去吃早餐!”

十七哥的权力欲望每小时都在膨胀,它遇到任何事情都想管。排在它前面的十六个兄弟姐妹都死于非命,统领的权力落在了它的身上。

我说:“我吃不下。”

十七哥又一拱,把我掀到了一个树坑里,然后又命令我:“从坑里爬上来,再迅速给我爬到树上去吃早餐!”

我讨厌十七哥的说话腔调和口头语,总是带着“给我”“你给我”之类的字眼。我现在反抗的方式是沉默。

这时,一直趴在草叶上的九十六姐忍不住说话了:“小弟心情不好,你就让它安静一会儿吧。”

九十六姐也被十七哥拱到树坑里了。九十六姐爬到我跟前说:“姐跟你做伴儿。”那一瞬间我哭出来了。

十八哥说过的话应验了。早晨,草叶上的露水为我调制出一杯清淡的果汁,我还没来得及品尝,就先嗅到了焦煳的烟味。当时,我还在傻想,对我这样一个正发育长身体的毛毛虫来说,浓烟算不上什么补品。

我们生活的树林在这天的上午燃起了大火,原因让我们这个种族都无可奈何——一个人把香烟头丢在草丛里,草被点燃了,又燃烧了树。那铺天盖地的浓烟把太阳光都遮蔽了,好像地球不会再有白天了。

在这场意外事故中,光是我们家就失去了一百多个兄弟姐妹,别的家庭失去了更多的生命,这些数字令我黯然神伤。

大迁徙的消息是突然传出来的。在没有散尽的烟尘中,有的家庭已经趁着月色离开了这片没有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林。于是,所有的家庭都跟随着走出了家园。

因为这场巨大的变故带来的悲凉,我的体力透支了。我几乎落在队伍的最后,幸亏九十六姐一直在身旁伴着我。它只会说一句话:“我希望你活下去。”有好几次我不想再走一步了,我想永远地睡过去,九十六姐就在我耳边大喊:“活下去!”我一次次无力地睁开眼睛。天亮时,我发现自己睡在九十六姐的背上。十八哥对我说:“一个晚上,都是你九十六姐背着你走的。快了,我们就要找到有树的地方了。”是的,有树,就有绿叶。有了绿叶,就有了食物。有了食物,我们就能活下去了。

十八哥太乐观了,现实是,我们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盲目地闯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寸草不生的荒地。那是一大片白浆土地。据十八哥说,这里的土曾经是黑色的,肥得流油,让人耕种后,土地营养流失,不再长粮食了,人就放弃了这片土地。

第二天中午,太阳光直射在我们身上,我们又渴又累,行进的速度非常慢,有的毛毛虫干脆把身体团起来,不再对走出这片白浆土地抱一丝希望。

我也放弃了生存的念头。在绝望与昏迷中,我听见十七哥粗鲁的嗓音:“快走吧,再不走出这个地方,我们就会被晒死渴死的!”

我张着嘴巴,做了一个深呼吸,想最后再吸一口世间的干燥空气。我对着毒辣辣的太阳说:“我太累了……”

九十六姐对着我的耳朵喊话,想要唤醒我。我说:“别管我了,你也累了……”

九十六姐的嘴巴贴近我的嘴巴,把它口中的唾液输入我的嘴里。我不知道它这样做的后果,我只感觉到姐姐的唾液湿润而又甘甜,我急切地吮吸着。

我听见姐姐细弱的声音:“小弟,我想让你活下去。”

当我听从了九十六姐的劝告准备行走时,姐姐睡着了。我想等姐姐醒过来一起走,十八哥走过来对我说:“走吧,它不会再走了。”

我这才知道,九十六姐和我们家的八十多条生命又留在了这片寸草不生的白浆土地上。我想哭,大声地痛哭,哭我的九十六姐,哭我们八十多个兄弟姐妹,但是,十八哥冷冰冰地说:“不,不能哭,眼泪掉出来,你身上的水分就不能支撑你走出这地狱了。”

我把泪水吞回肚子里,并在九十六姐的身旁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一分钟后,我跟着疲惫不堪的迁徙队伍上路了。

当看见夕阳像淌血的覆盆子时,我们爬出了白浆土地。队伍前边传来十七哥兴奋的声音:“我看见了一棵树!”

大家都停下来,朝着前面望。有的毛毛虫看不见,焦急地问:“树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我学着别的毛毛虫的样子,吃力地爬上一块土坷垃,朝四处瞎望一气。在十八哥的指引下,我看见远处有几座房子,在房子中间,一棵沙果树倔强地立在那里。

数也数不清的毛毛虫战栗起来。我们都激动得不能自持。成片的毛毛虫突然间动起来,朝着那棵树的方向拥过去。

疯狂的队伍失控了。在身体的相互冲撞中,我被拱翻过多次。最惨的一次,我的身体上同时压着十几条毛毛虫。十八哥在混乱中看见了我,走近我,说:“你受伤了?”我说:“我会爬到那棵沙果树上的。”

但是,我在十八哥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忧虑。

半个小时之后,我就知道十八哥忧心忡忡的原因了。我们要想接近那棵唯一的沙果树,就必须要经过一条公路。更麻烦的是,那条公路正在拓宽,来来往往的车辆把我们的行动路线切断了。人想把遥远的山林中的树砍伐下来运到城市。

我从没见过载木材的汽车,轮胎竟比站着的人还高。当我们拥堵在公路边上时,我们没有被人发现,因为搅起的灰尘遮掩了我们的身体。只一小会儿时间,灰尘就轻易地把我们变成了土色。我们呆呆地卧在公路边上,不知道该如何穿越公路,那不时碾过的车轮让我们心里发怵。就在这时,刚刚驶过的汽车轮子把一块沙石弹了出来,正落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当场就有七八条毛毛虫死于非命。

在饥渴的等待中,我听见了哭泣声。绝望的哭泣声像风一样传播开了,有三分之一脆弱的毛毛虫都哭了。我没有哭,只是受到传染后鼻孔里有些酸楚。在这次种族的迁徙中,我们太不容易了,经受的灾难够多了,我们有理由哭泣,但是,在九十六姐跟我永别后,我学会控制自己的眼泪了。

当哀怨的哭声弥漫不绝时,我看见行动笨拙的十八哥加入了一支队伍,那是一支由家长们组成的特殊队伍。十八哥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喊了一句:“小弟,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活下去!”

在这支队伍朝公路上行进时,我看见十七哥躲在我的身后,并喃喃自语:“它们这是疯了。”

一开始,我们都不明白它们要做什么。等它们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公路时,我们才如梦初醒:十八哥加入的队伍冒险横穿公路,是想为我们计算一下时间,让我们能够在两辆车之间顺利地穿过公路。

这次冒险付出了惨重代价,只有少数的毛毛虫爬过了公路,大多数的毛毛虫被黑色的汽车轮子碾成了肉酱。我看见奋力爬行的十八哥的身体先是被旋转的汽车前轮子甩到了空中,落在地上后又被后轮子碾碎了。

驶过的汽车黑色轮胎被兄弟姐妹们的尸体染绿了。我的眼泪无论如何抑制不住了。十八哥它们太悲壮了。我扭头对十七哥喊道:“你身体强壮,你跑的速度是最快的,你应该去!你不去,也该拦住十八哥,它比我们少了好几条腿,还少了一只眼睛!它不可能从汽车轮子底下爬过去的!”

十七哥说:“我没那么傻!”

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了料想不到的事情,一个人站在汽车上吹了一声哨子,所有的汽车都停了下来,人开始休息。我看见他们只是在做两件事——喝水和抽烟。我们抓住这个时机,开始横穿公路。

我爬过一个人的大皮鞋,听见这个人望着前面说:“我怎么觉得路面在移动。”

另一个喝啤酒的人说:“你在做梦。”

他们的对话惊出我一身冷汗。我望了一眼横穿公路的毛毛虫们,确实像地皮在移动。

在太阳离地平线剩下一道缝隙时,我们接近了那几座小房子。我第一次感到数不清的毛毛虫急速地爬行时,就像洪水在涌动。我们流向了那棵沙果树。

当我们冲进那棵沙果树主人家的院门时,我看见一个男孩儿正站在院子里,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他突然大叫一声:“毛毛虫来啦!”

我们也兴奋地大叫起来,身体强壮的毛毛虫已经开始爬到了树根下。那个最先到达树根下的正是十七哥。就在这时,男孩儿把家人都叫出来了,他们拿着扫把,拎着铁锹,把沙果树围了起来。那个男孩儿和他的两个哥哥挥动手里的扫把,把周围的毛毛虫扫到很远的地方,我看见十七哥被男孩儿的扫把卷到天上去了。但是,疯狂的十七哥顾不得危险,又朝沙果树爬去。沙果树的主人——那个男孩儿的爸爸在情急之中大声喊叫起来:“小弟,快去拎水!”

我吃惊于男孩儿跟我有一个相同的名字。我正在想着这件巧合的事时,事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男孩儿的爸爸已经用铁锹在沙果树周围挖了一条沟,接着,有人不断地用水桶拎着水倒进沟里。仅仅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水沟里就被注满了水。

有性急的毛毛虫掉进了水中,可怜兮兮地在水里转着圈。不停地有毛毛虫掉进水沟里。后边的毛毛虫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还在拼命朝前挤啊撞啊。不一会儿,水沟里就漂满了奄奄一息的毛毛虫。

天完全黑下来了,男孩儿的爸爸举着燃烧的火把站在树下。借着火把的光亮,我看见男孩儿的爸爸脸上出现了困惑的神情,他说:“我活了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毛毛虫,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它们要到哪里去?”

我在水沟的外边,突然看见有毛毛虫爬上了沙果树。原来,毛毛虫的尸体已经把水沟填平了,后面的毛毛虫们踩着同伴的尸体爬过了水沟。

拼命挥动扫把的人只能胡乱地抽打。我趁着黑暗,也爬上了那棵沙果树。说不清为什么,我一直朝树的最高枝条爬去。

就在我把第一口嫩绿的树叶吞进嘴巴里时,我看见树下那个叫小弟的男孩儿把手里的扫把扔在地上,举着火把,呆呆地看着树枝上的毛毛虫。

我第一次听到我在咀嚼树叶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

我的目光跟男孩儿的目光相遇了。在夜晚的火光中,我看见了男孩儿眼中那一汪透彻的湖水。那透彻的湖水是我和所有毛毛虫幻想过的。

男孩儿的爸爸再一次出现,他朝男孩儿吼叫道:“小弟,你发什么呆?为什么不动手?你不要沙果树了?”他说着话,抬起一脚,把男孩儿踢倒在地上了。

黑暗中,我听见男孩儿的声音传得很远:“它们饿了!”

男孩儿的爸爸也喊道:“我也得饿你三天!”

男孩儿带着哭腔说:“它们确实饿了!”

我看见沙果树的叶子被毛毛虫们快啃光了。我占据了一个有利位置,不让毛毛虫们从我的身体上越过去,我想保留下沙果树上最高处的那一丛叶子。

毛毛虫们早就饿怕了,它们快被饥饿逼疯了,它们绝不会放过这棵沙果树的。它们失去了那么多兄弟姐妹的生命,就是为了能填饱肚皮。

我用头把一条试图从我身上爬过去的毛毛虫掀到树下去了。当我掀下去十几条毛毛虫时,有一条毛毛虫在黑暗中用同样黑沉沉的口气对我吼叫:“小弟,你在干什么?把路给我让开!我要吃饱肚子!”

我定睛一看,是气急败坏的十七哥。

我摇头。

十七哥以为我没听见,又叫了一声:“给我把路让开!”

我再一次摇头。

别的毛毛虫都驻足不前,它们想知道十七哥同我对峙的最后结果。我不打算后退半步,除非我死。十七哥不再说话了,直朝我扑过来。我早就做了准备,在十七哥的身体还没站稳时,我就把头伸到它弓起的腹下,奋力一甩头。我看见十七哥的身体跌落下去,被下面一根横着的枝条拦住了。它吊在树枝上晃荡着,吃力地想爬上来,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别走!”

十七哥以为我会逃掉。我说:“我等着你!”

十七哥气疯了,趴在树条上的毛毛虫们给十七哥让开了一条路,让它爬到我眼前。十七哥觉得我很不简单了,无论是我的体力,还是我的胆量,都出乎它的意料。它问我:“你回答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说:“我不想让树死!”

十七哥回头对身后的毛毛虫们说:“你们谁没吃饱?上去吃!”

那些毛毛虫都在后退。我看见十七哥的眼神有些萎靡了。十七哥仍旧不想放弃,它跟我说:“小弟,我还没吃饱。”

我说:“不!”

凌晨时,露水打湿了我们身上的绒毛。我们的身体在露水的浸润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后背长出了薄膜一般的羽翼。在身体的变化中,天就要亮了。

在阳光来临之前,我们完成了蜕变。我们变成了美丽的蛾子,飞离了这个不知名的村庄。空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那是我们振动羽翼留下的。

村里人站在清晨的树下,惊愕地议论着,毛毛虫们怎么一下子都消失了?为什么树顶那根枝丫上的叶子没有被它们吃光?

那个挨了爸爸打的男孩儿望着沙果树不说话,他知道后边发生的一切,但是,他没说一个字。他知道,就是他把一切说得很详细,也不会有人相信。他揉着被爸爸踢疼的屁股,表情有些难看地笑着。

不久,我在另一个世界得知了人间的消息,在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子,那棵经受了洗劫的孤独的沙果树长出了新叶。

就像我的祈祷一样,沙果树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