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草原纪行(2)
这儿相继发现了七十六眼自然泉水,属世界上最大最富有的地下矿泉之乡。地下矿泉有温泉和冷泉之分,温泉水可以洗涤沐浴,冷泉水可以饮而壮身。关于温泉,这儿流传下来这样一个美丽的故事:在清代,有一个蒙古王爷吃野味成癖,派一个名叫敖力吉别的奴隶去兴安岭打猎。敖力吉别在密林里用强弩射中了一只梅花鹿的腿。那只梅花鹿带伤逃进了老林,待他追到它的身旁时,见那只梅花鹿安闲地正在用舌尖蘸水清洗伤口。等敖力吉别上前捕捉它的时候,那只梅花鹿拔腿便跑——它居然用泉水舔好了它的腿伤,三蹦两跳地不见了。敖力吉别好奇地望了望那一潭冒着热气的泉水,觉得不可思议,在空手而回后只好对王爷说明实情。王爷不信,反而说他是胡编乱造,还令手下亲信,将敖力吉别的一条腿打断,并令其到泉水中去医治伤腿。敖力吉别自己也不相信那泉水能治好他的断腿,但在无奈之际也只好拄着一根木拐,瘸着伤腿走回到那眼温泉旁边来撞大运。真是神泉——他到温泉洗了伤腿后,那条折断了骨头的伤腿,当真完好如初了……可能因为这个传说过于诱人之故,我们来阿尔山的几个作家,都自愿地到温泉里泡了两个小时,一洗远行边城的一路风尘,二洗回归自然的心。我不知道那几个文友的心态如何,反正当我们光腚跳进温泉时,我突然联想起我童年时,跳到家乡大河中戏水之乐。记得陈忠实在来森林的路上,曾患喉咙疼痛,在这儿洗过温泉之后,他神采飞扬地开玩笑说:“也真怪了,我的喉咙不疼了。”
我说:“这是不是阿尔山神泉显灵之故呢!”跳下温泉是在阿尔山的乐事之一。其乐之二,是大口大口畅饮阿尔山的冷泉:在几十眼地下泉水中,最清凉而又解暑的要算是五里亭冷泉水了。森林城市虽然比其他城市气温要低一些,但是今年的南北气候,如同“美人的心那么反复无常”,到了中蒙边陲,盛夏余威依然不愿让给秋日,所以行走在森林边城,也经常热汗淋漓。因而,在我们乘车环游阿尔山途经五里亭时,主人停下车来,让我们下车去品尝冰冷甘洌的冷泉之水。这儿之所以叫冷泉,是因为泉水来自地下千米深处。经过化验,其水质除了有其他矿泉水中的营养元素之外,还含有其他矿泉水中没有的营养元素——“氡”。据研究矿泉水的专家鉴定,在中国矿泉水中泉深千米和含有宝贵元素“氡”的独此一家。世界上任何珍贵的东西,都有它自己的特殊性格,“氡”也不例外。它的脾气就是极容易在空气中挥发。因而,当我们在五里亭下畅饮之时,主人不断提醒我们:“要在这儿多喝点,以壮身提神。灌进瓶子里一会儿,那东西就飞了!”
冷泉之水果然凉透心肺。我不管“氡”会不会飞走,还是灌满了所有的空瓶子——在北京喝自来水,常常带有一股铁锈气味,而这冷泉水是大山腹地、千米之下流出来的乳汁。我带着圣泉之水,向大兴安岭森林的腹地进发。在奔往大森林的路上,我眺望着圣洁的阿尔山,心中的思绪飞往了远古:成吉思汗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代天骄,策马张弓驰骋万里,摧枯拉朽一般,把当时中国的版图北扩到贝加尔湖,西征到多瑙河畔,怕是这片绿色圣土及环绕这片圣土丝带般的阿尔山河(古称哈拉哈河)——包括地脉之下纵横交错的圣泉,赋予了他和整个蒙古民族以血浆和灵肉吧!不然的话,一个草原游猎民族,何以会在中国历史上,留下这震惊世界的绝响呢?!
因而,我到阿尔山来,不仅是一个来兴安岭观绿的游人,而且还是一个远途而来朝圣的行者……
2006年冬日定稿
【林海寻梦——桦舟载我回梦谷】
还是在童年时代,我曾在古诗中读到过“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句。后来,又见到过古人为这句撩人情思的诗,画出一幅水墨画:画面上是一个无人的渡口,一只木舟被浪涌拍打着横在河边。记得当我初次看到这画面时,心里就狂跳不已,并在家乡的田野,寻找这样的风景。
我童年生活在冀东山乡,村南有一条小河潺潺而流;河边虽然开满了各色野花,但是因为河水过浅,河面上看不到一只捕鱼的船。因而,在我童心的圣殿里,“野渡”那种荒芜的美丽,一直是盘桓在我心里的田园诗。后来年纪逐渐大了,我理解那是文人心里腾起的一种孟浪幻觉,真实的世界里是没有这样一幅诗情画卷的。之所以得到如此的感知,实因在我劳改二十年的驿站上,虽然承受了各种灾难性的惩罚,但多半时间是与大自然为伍。美丽的大自然尽管充满了极其诱人的缤纷色彩,但是各式各样的美丽风景中,我没看见过一个荒芜的野渡,更不见被风浪吹得横在河边的渔舟,因而,我童年的梦幻随着时间的磨砺,渐渐失去了它的色泽。
多少年过去了,我那个梦似乎已经死了。可是这次穿越大森林时,它重又苏醒了过来,我希望这绿色的行程,能够对我干渴的心灵,有所润泽。兴安岭森林里人烟稀少,但是环绕森林的河流却很多,我期盼着大自然能突发奇迹,让我圆上多年的梦。因而,在森林行的路上,我询问司机:“前边能看见河流吗?”小司机没能理解我的意思,可能是认为我想欣赏大河的风光,回答我说:“森林里的河流倒是很多,但都是哑巴;只有刮风时,它才会唱歌。由于没有人烟,所以歌唱得再好,也没有听众。”我进一步索问:“咱们远行的路上,能看见过河的渡口吗?”他说:“前边就是一个河渡,我们这辆三菱越野车,还要靠渡船过河呢!”听了小司机这番描述,我的心中一动,也许在这绿色环绕的河流,能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呢!
不久,一条静静流动着的大河,切断了我们前进的道路。——司机停下车子,让我下车等待对岸的渡船。这时,我跳下汽车,迫不及待地寻找梦中的风景。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两匹野马,它们站在林木葱茏的河滩,安闲地啃吃着青草,我匆匆拿出相机,为这两匹长鬃红马摄了影。之后,我把目光对准了这个河渡,想拍出“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可惜的是,尽管这天微雨过后,森林里刮起了风,但渡船并没有在风浪中自横其舟;正好相反,它拉着满船的人(还有一辆马车),非常稳健地向此岸缓缓驶来。我为它拍照的那一瞬间,虽然也感到了某种惬意和满足,但毕竟与我心中的梦幻,有着不小的距离。我匆匆为这只渡船拍照之后,便与那辆越野汽车,一块儿登上渡船,驶向了河的彼岸。
在船上,我才开始了自审:时代不同了,即使是人烟稀少的森林,也与远古时代有了不小的差异。那种梦幻中纯净天然的风景,随着人类现代化的进程,怕是早已不复存在。我询问司机,前边汽车还过不过渡口?其实我询问的意思“醉翁之意不在酒”,完全出于对梦幻风景的痴醉。司机告诉我,前面还要通过毕河、大北河……但是再没有什么渡口了。他大概觉得我的问题有点让他费解,便反问我说:“你老是不是在河边长大的,那么对渡口感兴趣?”我觉得很难说明心之所思,只好应付他说:“我落生在山村,从小看山多了,便特别喜欢看山林中的大河。”
可能是小司机记住了这段闲谈之故,因而每每遇到森林河流,他都把车子停下来,让我下车“方便方便”。我了解他的苦心,这是为满足我看河的欲求,便对他说:“离乌尔其汉还很远,别为这个耽误了行程。天黑了,夜路是更难走的。弄得不好,我们在森林过上一夜,早已到达了乌尔其汉的邵燕祥、陈忠实等同伴,怕是要等急了。”我坐的这辆三菱越野车,之所以成了离群的孤雁,皆因我在毕拉河患了一场感冒,故而比穿行森林的车队,行程晚了一天——此时此刻,在乌尔其汉的伙伴邵燕祥、陈忠实和查干,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我归队呢!小司机见我急于与“大部队”会合,便安慰我说:“你老就放心吧,我心里有个定盘星,天黑之前有把握赶到目的地。即使当真我们汽车拋锚在林子里,也没啥大关系,林业局给我们开车的,都配备了一个手机。”说这番话的时候,天色已临近黄昏,他又把汽车停了下来,说他要去“方便”一下,我向车窗外望了一眼,一条大河正流淌在山路边缘。我随他走下车子,本能地向大河走去。没想到的是,我已然破碎了的幻梦,竟然在这儿得到了弥合:河里有一只小舟,是白桦木板打造成的,涌浪将它推向岸边,它正在茫茫的天水之际,上上下下颠簸起舞。比那古画上更为完美的是,这只桦木之舟,边沿皆为白色,没有褪尽的白桦树皮,在水波中闪闪发光,远远望去犹如一只大大的银色蝴蝶,在水边戏水而飞。河岸上没有渡房,却有一个残破的帐篷,在风中摇曳摆动。此时,水天一色,有几丝晚霞之光,点染在大河水波之间……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在这儿我看到“野渡无人舟自横”的画面了。何其蛮荒!何其美哉!
这儿没有一个人,只有如痴如醉的我。我迫不及待地跑回车里,取出相机,跑回到这个野渡身旁,把折磨我多少年的幻梦拍了下来。然后,我久久在河边徘徊,不愿离它而去。直到小司机对我吆喝:
“喂——你老该上车了——”
我一次次地回头遥望这个野渡,并在心中默想:像这样难以寻觅的童梦,大概一生也只有一次吧——然而仅此一次,也就不虚这次森林之行了。
上了汽车,我问小司机;“这河叫什么名字?”他说:“这是流经林区大北河的一个河湾,只能算是大北河的子河,所以没有名字。”
车抵乌尔其汉,我虽然疲惫至极,但还是在一张白纸上,记下我的心声:
无名河上无名渡,桦舟载我回梦谷。
2005年7月
【林海睡云——林海行手记之四】
A
这是一次让我永生难忘的行程。茫茫林海中行路很难。在穿越千里林海的行程中,越野车先后三次被路上的尖石扎破了轮胎这是其一。其二,森林中行车没有更多的路可供选择,如同华山“自古一条路”那般,汽车只能在一条崎岖的道路上行驶。由于路面多为泥石铺就,车轮下时不时飞溅起一块块石头,“嗵”的一声砸在车窗玻璃上,吓人一跳之后,给车窗玻璃留下一个个永久的疤痕。除此之外,车子有时要闯过横在森林中古道上的水湾,遇到大河,汽车还要开上渡船;有的路段由于过于狭窄,当车子通过其路面时,两旁的紫色蒿草,像是挥手欢迎我们这些远来的客人,不断抽打着汽车的车窗;同时向我们这些城市人,显示着它的古老与蛮荒。
按着森林分类,这儿还不能算原始老林。我很难说出车窗外所有林木的名字,仅就我能认识的森林家族中落叶松、美人松、柞树、桦树,它们的千姿百态,已然使我忘乎所以。落叶松由于叶子不断脱落,那光秃的躯干上端,像中世纪古老海船上的桅杆,行驶在绿色林海;美人松则完全是另外一种容颜,它亭亭玉立在森林中,显示出与落叶松苍劲与豪放截然不同的气度,颇有几分森林皇后的娴静与淑雅;柞树则不修边幅,展示着自由放任的个性,在森林中它其貌不扬,但骨质最为坚实,让人联想到文坛中笔锋张弛的硬汉;最具观赏价值的要算是白桦林了,它银装素裹,无论车子开到哪儿,你都能看见它在绿色家族中那身闪亮的银装。此时正值夏末秋初,一身缟素的白桦树,已然有零星金色叶片飘零,它似乎在摇动着头上的金冠,到了秋天,它婀娜的身姿,加上满头闪亮的金发,看起来真如同骄傲的森林公主。
由于崎岖山路上的颠簸,车窗外的景色常常被撕裂成零乱的画面。我们常常被颠簸得离位,脑袋时不时要撞到车顶上,风景自然是被割裂成碎片,让人联想到一幅幅抽象变形的现代派森林画廊。这些风景,是城市公园永远无法展现的,只有真实的大森林才有。昔日,我曾去过奥地利的维也纳森林,听过《维也纳森林》的乐章,但对比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兴安岭森林来说,它只能算是森林中的“盆景”——而闯进这个森林之后,才会认知森林的奇伟。走进森林的腹地,你会感到自身的渺小,并认知宇宙的博大无垠。
此外,我很喜欢长途行车的颠簸。这不仅因为我走过漫长的苦难的驿路,更因为这种颠簸,曾经医治好了我的颈椎病。前几年去云南游玩时,我们坐的是一辆大巴,我年纪最大,因而年轻的同行,拼命把我往车厢前边座位上推让,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车尾的椅子上落座。之所以如此,是因我有一个秘密:由于长期伏案耕耘,颈椎压迫神经的病痛,使我躺在床上常常产生飞天般的眩晕。医院医治这种病的唯一手段,就是让你把头伸进一个O形的皮套中去,像个上吊的吊死鬼那般,接受强力扯动以疏松你的骨骼关节。车上的颠簸,是身体的自然伸张与收缩,我把它视为自然牵引实验,虽然那开往思茅的山路,比森林的路要好走多了,但坐在车尾还是要比坐在前边颠簸得多。结果,我的这个实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经过漫长的行车,当真使我的颈椎病取得了“上吊”得不到的医治效果。所以当王蒙这种病发作时,我曾向他传经送宝,告诉他最好不去医院钻圈“上吊”,而是到崎岖路上去行车,去接受“自然牵引”的医治。因此,越野车在森林的古道上狂奔,对我来说不仅不是痛苦,而是防患于未然疏松骨骼的有益之举。这种舒展颈椎的“自然牵引”,不必让你去“钻圈上吊”,也不必去嗅医院里“来苏水”的气味——从车窗外飘进来的,还伴有醉人的森林芳香。这不也是森林之行的又一种愉悦的享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