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要和傻帽较劲一较劲自己也成傻帽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
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
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
咄咄俗中恶,且当从黄绮。
——陶渊明《饮酒》(其六)
人事的变化千头万绪,
很难确定其中的是是非非。
有分别心就会有是非,
对人事的毁誉我们又往往人云亦云。
从古至今大家就随波逐流,
只有少数见识高超的人才能做到不同流俗。
世俗里太多恶以大多数人的盲从而显得理直气壮,
你去理论只会陷于泥潭,
不如像商山四位老者那样隐居山里。
01
这个世界太多傻帽,我懒得和他们说理,不如远远地躲开他们算了。陶渊明这首诗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大多数人的看法,不一定正确,关于这个意思,孔子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大意是众人厌恶他,一定要仔细思考为什么;众人都喜欢他,也一定要仔细思考:为什么呢?孔子的意思是大家都说好的人不一定是好人,大家都说坏的人不一定是坏人。
那么,怎么样才是好人呢?孔子说,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的人,才是真正的好人。但,问题来了,我们又怎么判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呢?
现实里,我们常常把对自己好的人叫好人,把对自己坏的人叫坏人。这是一个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很难超越自己的界域,就算明智的人努力着要做到客观,但一到具体的事务里,还是免不了带着自己的成见。所以,真正明智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呵呵”了事。
呵呵。
02
陶渊明诗的第一句,就说世界的事很复杂,其中的是非不太容易判断。第二句的意思是,之所以有是非判断,是因为有二元分别,比如有好坏的分别,有苦乐的分别,而我们往往不假思索地做出判断,又往往是人云亦云。
当我们做判断的时候,其实并不是自己在做判断,而是“群体”在做判断。我们只是随大流,随着这个群体在判断。有一个心理实验,叫阿希从众实验。每组七个人,其中只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被试者,其他六个都是实验老师的助手。当然,那个被试者并不知道其他六个人的真实身份。实验老师向每一组所有人展示一条标准直线X,同时向所有人出示用于比较长度的其他三条直线A、B、C,其中有一条和标准直线X长度一样。然后让所有人(其中包括六位助手和一位真的被试者)指出与X长度一样的直线。实验老师故意把真的被试者安排在最后一个,前面六位实验老师的助手都会按照事先的要求,故意说出一个统一的错误答案。最后,请那位真正的被试者判断哪条直线和X长度一样。
结果是这样的,近四成的回答是遵从了其他人意见的错误回答;约四分之三的人在十八次类似测试里至少出现了一次错误;大约仅四分之一的人保持了独立性,自始至终没有一次从众发生。
这么简单而明显的问题,还是有不少人选择了人云亦云的错误答案。
03
还有一个心理学实验,讲的也是从众心理。学校的教室里,一个老师正在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说要去隔壁储藏室阁楼上拿点东西。老师走后几分钟,隔壁传来声响,像是有人倒在地上。
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如果教室里只有一个学生,那么,这个学生想也不想,就跑到隔壁去看看老师是否摔了下来。如果教室里有三四个学生,那么,大家会你看我、我看你一会儿,然后,会有一个学生站起来去隔壁看看有什么情况。如果教室里坐满了学生,那么,往往没有一个学生会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04
人都有从众的心理。所以,陶渊明接着说,从前到现在,一般人都是随大流,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独立思考。然后,他说了句很有意思的话:流俗的东西里,有很多“恶”。他自己对于这些恶无能为力,只好像黄、绮那样远远地躲避这个世道。
黄就是黄石公,绮就是绮里季,加上东园公、甪里先生,就是很有名的“商山四皓”。秦始皇统一中国后,这四个老先生躲到了商山。到刘邦建立汉朝,他们还是不肯出来做官。黄石公,又叫夏黄公,据说张良年轻时候得到过他的指点。又传说他们四个人曾经帮助吕后保住太子的地位。陶渊明的诗里不止一次提到商山四皓,重点在于他们不愿做官,远离世俗杂务。在陶渊明的年代,以及后来的年代,中国的文人说起四皓,其实是在憧憬一种远离世俗的美好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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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那么,不过是平庸而已。但这种人云亦云的平庸,却会产生“恶”。比如,女人有外遇不问原因,习惯性地就叫骂,骂她是婊子,不仅仅骂她婊子,还要浸猪笼。这就不仅仅是从众了,而是一种恶的社会习俗。
再比如,在陶渊明生活的年代,社会习俗讲究门第,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作为东晋的开国将领,功劳大到青史留名,但并没有什么用,当时的豪门还是很瞧不起他。死后,他的爵位也没能够传给自己的儿子。
不过,细细品味陶渊明的诗句,这种“俗中恶”,令他决心像商山四皓那样远离世俗社会,它的含义,应该不是简单的心理学上的“从众”,也不完全是“讲门第”之类的社会恶俗,更多地还是指一般人对于权力的屈从和膜拜造成的社会风气。
体会一下乔治·奥威尔的一个故事。奥威尔的《动物农场》里有一个故事:“斯诺鲍和拿破仑又照例发生了分歧。根据拿破仑的意见,动物们的当务之急是设法武装起来,并自我训练使用武器。而按斯诺鲍的说法,他们应该放出越来越多的鸽子,到其他庄园的动物中煽动造反。一个说如不自卫就无异于坐以待毙;另一个则说如果造反四起,他们就断无自卫的必要。动物们先听了拿破仑的,又听了斯诺鲍的,竟不能确定谁是谁非。实际上,他们总是发现,讲话的是谁,他们就会同意谁的。”
讲话的是谁,他们就同意谁。谁有话语权,他们就同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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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弗洛姆说的:“专制的国家形式需要用威胁和恐怖手段去制造同一状态。”中国古代的权力场,弄权者惯于以威胁和恐怖获得大多数人的顺从。再来体会一个故事,叫“指鹿为马”,说的是秦朝的赵高,辅助胡亥当了皇帝成为秦二世,但赵高自己也想当皇帝,就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成为朝廷里最有权势的人,秦二世其实成了傀儡。有一天,他带着一头鹿献给二世,说:“请皇上收下这匹马。”二世疑惑,说:“这是鹿啊,你怎么说是马?”二世笑着问大臣:“是丞相弄错了吧,这明明是马吧?”没想到,大臣里有的沉默,有的立即回答说:“丞相没有错,这是马。”只有极少数大臣说这是鹿。
几天后,说鹿的大臣全部被赵高干掉了。
弗洛姆好像又说了一句:“专制制度里只有少数非凡的英雄和殉道者才会抵制顺从。”商山四皓不想做英雄和殉道者,但也不想顺从。所以,他们就到商山里去了。陶渊明显然也无意当英雄和殉道者,也不想顺从,所以,就辞了官去当农民了。
07
像“指鹿为马”这样的事,不只是平庸,而是造成了整个社会机制的腐败。所以,陶渊明用了一个词:咄咄。太让人震惊了,太让人惊讶了,这么傻帽的事,居然大家都顺从了?是的,大家都顺从了。怎么办呢?陶渊明说:我还是远远地离开他们吧。“咄咄”变成了“呵呵”。中国历史上,敢于说“鹿”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被杀光了。少数人像陶渊明那样逃避,多数人或说“马”顺从,或沉默顺从。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