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 起于积极建设之要求
第三层——乡村建设运动是起于中国社会积极建设之要求。中国以经济落后而一切落后,所缺乏的东西太多,因而国人都抱有一种积极建设的要求。不过有人想走近代资本主义的路,有人要学苏俄,有人要学意大利,所见种种不同。乡村建设亦是其中一种;并且也许是渐渐要占势力的一种。于此,乡村建设运动实是图谋中国社会之积极建设的运动。
或者有人要问:“中国之建设为什么一定要是乡村建设呢?即如日本亦为东方农国,其自维新以来之建设,固未尝为乡村建设,中国何为而必于乡村求之?”这个关键,还是一个政治问题。日本所以有非“乡村建设”的可能,全靠他政治改革的成功;中国将来政治问题亦要有一个解决,但其方式不同于日本,因而中国的建设也就不同路。此其故待后自详。我们且先分两层去说。
一、从过去言之:中国所以未能如日本一样走上近代工商业的路,此其原因又可分国内、国际两面去比较:
1.国内情势不同之比较:日本皇室是万世一系的,维新以前,一切都由幕府当权;不当家则不招怨,大家老是寄希望于他。而中国则清廷为外族入主,他又当家当了二百多年,惹了很多怨恨。所以日本有尊王运动,而中国则要推翻满清。故日本的政治改革,改革之中尚有因袭,其制度有一变化而未中断。中国则清室一倒,数千年相传之政治制度也顿然随之俱废,全社会乃骤失其维系作用。政治制度一断再联不上气,直乱到今天。假令中国当时非外族必较好;或虽是外族,而初入主的时候,尤其好。这不是说顺治、康熙的本领大于宣统,而是说当时的政治类似一个阶级统治,形成一个对立之势。这时,统治力量较大,革命一定不容易起来,或不能成功。那末政治制度或者不变,或变而不断,藉此不断之气,就可采取西洋长处,慢慢地讲求进步,而走上近代工商业的路。但历史恰不如此,政治制度一断难续,所以一切没有办法。日本尤其好的是:维新与复古同时,借新朝气以充实旧系统;借旧精神以吸收新文化;其政治有办法,对外能折冲,对内能整理、能培养,于是走上近代工商业的路,而模仿成近代都市文明。中国则政治无办法,一切无办法;所以日本走上建设之路,中国却走入破坏之路,无复建设机会。此其内部政治问题,实远大过国际间不平等条约的束缚也。
2.国际情势不同之比较:日本维新到现在已六十年,在其维新的时候:(a)欧洲列强正在积极侵略经营澳非等洲,尚未集中力量进攻东亚;所以日本所受国际的压迫不甚重。(b)科学技术当时也不如后来之进步,因而所受威胁也较小,追步西洋也易。(c)正当追步西洋之际,适逢欧战爆发,西洋各国都忙于战争,工业生产停止,让出市场,给日本一个发展工商业的最好机会。中国则因政治的捣乱,将种种好机会都错过了,未得利用。
二、从今后言之:未来的中国将永不能像日本走近代资本主义的路,其故可分三层:
1.近代资本主义的路,今已过时;人类历史到现在已走入反资本主义的阶段,所以不能再走此路。
2.近代工商业路为私人各自营谋而不相顾的,不合现在国家统制经济、计划经济之趋势。在今日国际间盛行倾销政策下威胁太大,亦无发展余地。
3.中国没有一个近代工商业所需要的政治环境(政府安定秩序,让工商业发达,兼能保护奖励其发达),所以不能走此路。
或又有人问:“日本的近代式建设不可学,何不为现代式之建设如苏俄?”我说:是的,在此技术进步、国际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俄国的路子的确好,能在国际站得住脚,合乎中国的需要。但只是好不行,必须看他可能与否。大家虽是艳羡俄国的路子(一个五年计划,又一个五年计划),希望他也能在中国成功,但如果找不出一个如何可能,则希望何益!
在各不同国度内,经济建设之所取径,将一视其政治条件(政治环境)为转移决定。如果要问:“中国的经济建设为什么要走乡村建设的路子呢?”这有两个理由:一是政治的理由,二是经济的理由。因为中国政治问题的解决,必走乡村建设的路,故其经济问题的解决,亦必走乡村建设的路。此其政治的理由,容以后细讲。今先说经济的理由。
所谓中国建设(或云中国经济建设)必走乡村建设之路者,就是说必走振兴农业以引发工业的路。换言之,必从复兴农村入手,以达于新社会建设的成功。我们且看今日国际的大势:
1.现在产业的生产技术与经营组织,较前又有一大的进步。即今所称第二次产业革命后,产业合理化,生产技术、经营组织较前更进一步,因而生产量加多,而另一面致使工人失业,减少了消费量;故而生产过剩,遂不顾血本地向外倾销。
2.现在各国都渐改其从前放任主义的经济政策,而为统制经济、计划经济,前之放任其资本家作个人自由竞争者,今则以整个国家的力量对外作竞争单位;每一个竞争体,都较以前为更大。
3.欧战后各国皆改其以有易无主义而着眼于自给自足,农业、工业并重。一面以所谓关税战防止外货输入,同时从币制上、汇兑上拼命地用力以扩张自己产品的销路。列强各有其抗外的力量,能行其保护政策;而中国不能。于是各国抗外的结果,遂将力量都压迫到中国身上。
中国承兹影响,土货出口,惨遭排斥(丝、茶、花生、鸡蛋等项输不出去);外货入口,转见激增(米、麦、棉花大量入口);农业、工业皆支持不住。受祸惨重者首在农村。盖今日中国农村已非几十年前的中国农村。从前的时候粮食自己种,布自己织,差不多还在自然经济自给自足的样子,压迫不着它。海通以后,一面是农产日益商品化,地里出的东西都要换成钱;一面是手工业破坏,而所需多代以外货,一切都要拿钱买。初时,丝、茶等项外人未曾讲求到,自然畅销;而他们工业上也要采取中国农产原料。这时,手工业虽受摧残,农业却还不坏。但到今天,一向为出口大宗的农产输不出去,同时更有大量农产入口。农业乃继手工业而破坏。农民所产既换不出钱来,而所需仍要拿钱买,惨苦不堪言状。更加以这几年的兵祸、匪患、大水灾、大旱灾、东北失陷各影响,农村经济乃大崩溃,工商业也从而陷于绝境。盖商业不外进口、出口的买卖及金融的周转流通。农业受到直接的、间接的种种妨碍而出口不行;出口不行,进口又如何能好?进出口逐年减少,1934年度各已减少到1931年度的二分之一以上,试问照这样下去还有什么买卖可做呢?金融是随进出口而周转流通的,进出口俱不行,还有什么金融业好作呢?至于一些工业制造,原不外在国内行销;当此农村破产,都市亦无所托之时(此因中国都市全仰给于农村),又向哪里销去呢?
近几年内地农村与都市外埠之间,输出入不能相抵,现金尽流于外。特别显著地从二十年度起,上海、天津各大埠现金充斥,信用过度膨胀,而内地农民告贷一钱,亦苦无觅处,全国金融滞而不通。自美国购买白银以来,国际银价大为抬高,屯集上海的现银(尤其是外商银行的),一举手而转输于外。于是通货紧缩、信用紧缩,其情势又不同前。欲图根本挽救,舍增加出口,减低入超,更有何道?眼前大量入口者既为农产,一向依为出口者亦唯农产,则增出减入,试问不就近于农业求之,更有何道?工业非不急,顾中国工业谅非能争市场于国外者,则试问不待社会一般购买力之恢复,安从有工业复兴之机?而求一般购买力之恢复,不从增进农业生产入手,更有何道?此时惟一关键:先须从金融上,使内地农村能利用外埠资金,恢复农业,增进生产,而后得减低入超,以求稳定国际收支之不平衡。同时内地农村与外埠之间,输出输入也得交流,而后全国金融乃环转流通而不滞。从农村生产力之恢复与增进,因而恢复并增进一般购买力,而后民族工业以需要刺激而兴起——这是大致的路线。更分条言之:
1.中国农业有基础,而工业没有,故恢复农业生产力当较兴起工业生产力而简便迅捷。例如眼前如何求米、麦、棉花之有以抵代外货,实为最要者,也最有可能者也。
2.农业生产所需要的条件是土地,这在我们为现成的;而工业生产所需要的条件是资本(是指机器一切设备),适我所缺。故工业后进国,例须以农产出口易机器,而后工业可兴,不能先从工业入手也。
3.农业技术比较容许我们徐图进步;而工业竞争激烈,势所不许。所以从农业入手,才可以借此缓口气。
4.在农业技术前进的过程中,工业自相缘相引而俱来;如因农业化学而引起来的工业,因农业机械或工程而引起来的工业,因农产制造而引起来的工业等。
5.生产抬头,购买力才得抬头;一般购买力增进,则许多工业乃因需要之刺激而兴起。
6.如是生产力、购买力辗转递增,农业、工业叠为推引,而产业乃日进无疆。
盖中国图兴产业于世界产业技术大进之后,自己手工业农业破坏之余,外无市场,内无资本,舍从其社会自身辗转为生产力、购买力之递增外,更有何道?是即所谓必由复兴农村入手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