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只有周期的一治一乱而无革命
在旧日中国这样一个社会结构里,只有周期的一治一乱而无革命。欲明乎此,我们先讲何谓革命。
革命是说一社会秩序的推翻与改建。社会秩序包含法律、制度、礼俗、习惯而言。一种秩序,即是一套法制礼俗;而其社会之如何组织、如何结构,也即安排规定于其中。所以革命就是否认一种秩序,而要求建立新秩序,其结果也就是社会结构的一根本变革。我们说中国无革命,就是说中国社会构造历久不变——清代的仍不出明代的那一套;明朝还同宋朝相仿。所谓周期的一治一乱,就是社会秩序只有一时的扰乱与规复;规复又扰乱,扰乱又规复,而不见其被推翻,有什么新秩序的建立。这是什么原故?此可从其社会之伦理化和职业化两点来说明。
中国以缺乏集团生活,团体与个人之关系宽弛隐淡,家庭骨肉之关系乃格外显著、紧密、重要;并以家庭恩谊推准于其他各方面,如经济生活上之东伙关系、教学生活上之师生关系、政治生活上之官民关系,一律家庭化之。——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伦理。由此社会的家庭化或曰伦理化,乃使此社会中每一个人对于其四面八方若远若近的伦理关系,负有若轻若重的义务,同时其四面八方与有伦理关系的人也对他负有义务。在生活上,时则彼此顾恤,互相保障;时则彼此礼让,力求相安;许多问题皆从这里得到解决或消弭,无从有革命爆发。这一种伦理秩序,本乎人情,大家皆从里面得到好处,没有反对他、要推翻他的人。更且也想不出一新的不同的秩序来替代他。此外更要紧的两点是:
一、由社会的家庭化,而中国成了缺乏政治的民族;但革命实在是一个政治问题,缺乏政治就缺乏革命;翻过来说,革命天然是在集团生活里才有的。
二、由社会的家庭化,本乎伦理以为秩序。社会秩序演自礼俗,倚重礼俗,而不在国家法制。法制与礼俗,比较的说,有外力强制与自然演成之异。外力强制者好推翻,自然演成者谁来推翻?(以上两点,待后更易明了。)
其次,中国社会有职业之分途,而缺乏阶级之分野;乃是中国没有革命的决定原因。阶级对立的社会;造成一种逼人对外抗争的形势;职业分立的社会,则开出你自己求前途的机会。像是封建社会的农奴、资本社会的劳工,经济上、政治上的机会均为另一阶级所垄断;非推翻封建制度、打倒封建阶级,推翻资本制度、打倒资本阶级,即无法开拓自己的命运。而封建领主和资本家,也只有严阵以待,不敢放松一步。其形势逼着人向外冲去,以求解决,实前后两大制度之所一致的。然而中国制度其所形成的趋势,恰好与此相反;他正是叫你向里用力。在中国社会里,一个人生下来其命运都无一定,为士、为农、为工、为商,尽可自择,初无限制。而“行行出状元”,读书人固可以致身通显;农、工、商业也都可以白手起家。富贵、贫贱,升沉不定,流转相通。虽然也有凭藉与无凭藉之等差不同,然而凭藉是靠不住的。俗语说得好:“全看本人要强不要强。”自来最普遍、最絮聒的教训,就是勤俭二字。以此可以创业,以此可以守成;反之而奢且逸,无不败其家者。但此人人有用、刻刻不离的两字教训,若放在西洋阶级社会,便毫无意义;所以自然也就无人提起。盖一则前途命运全在自求;一则无法自求,只有对外抗争。换言之,讲勤俭的正为他用不着革命;要革命的则讲勤俭便用不着。有一段旧文,附录在此,可资参考:
从前人读书机会之容易,非处现在社会者所能想像。而从中国的考试制度,一读书人能否中秀才、中举人、点翰林……就全看你能否寒灯苦读;再则看你自己资质如何;如果你资质聪明又苦读,而还是不能“中”,那只有怨自己无福命——所谓“祖上无阴功”,“坟地无风水”……种种都由此而来。总之,只有自责,或归之于不可知之数,不能怨人;就便怨人,似亦没有起来推翻考试制度的必要——力气无可向外用之处……说到业农、业工、业商的人,白手起家不算新鲜之事。土地人人可买,生产要素非常简单;既鲜特权,又无专利。遗产平分,土地、资财转瞬由聚而散。大家彼此都无可凭恃,而赌命运于身手。大抵勤俭、谨慎以得之,奢逸、放纵以失之;信实稳重,积久而通;巧取豪夺,败不旋踵。得失、成败皆有坦平大道,人人所共见,人人所共信;简直是天才的试验场、品性的甄别地。偶有数穷,归之渺冥,无可怨人。大家都在这社会组织制度下各自努力前途去了,谁来推翻他?(《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八四页)
在这社会里大体上人人机会均等,各有前途可求,故无革命。照一般之例说,革命都出于阶级斗争,而国家都是阶级统治。但中国适为“一人在上,万人在下”的局面,而非阶级统治;斗争之势不成,革命无自而有。所有者只是“天下大乱”。此乱殆为周期必然的。其理后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