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易行难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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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初入仕途(5)

在此之前,朱厚照收到大臣们要求诛杀刘瑾等“八虎”的奏章,都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但如今百官联名上奏,他不能再装糊涂了,必须做出令大臣们满意的回应——杀掉“八虎”。这就让他为难了,如果不杀“八虎”,大臣们不满意,朝政势必受到影响。思前想后,他想了个折中的方案,将刘瑾等人调到南京去。他想的是把“八虎”调到南京避避风头,只要能留下他们的性命,迟早还能找机会调回来。

这个方案遭到了刘健、谢迁等人的坚决反对,他们认为,既然挑明了要“八虎”人头落地,就应该一鼓作气,一步到位,否则会给将来留下隐患。

朱厚照又想了个主意,让刘健等内阁重臣与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起协商,看看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司礼监是负责管理宫廷事务和管理太监的机构,算是刘瑾等“八虎”的上级主管部门,由太监掌管,最高负责人称为掌印太监。协商的结果其实就是没有结果,由于刘健等人拒绝让步,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斗争更加激烈了,刘健甚至与朱厚照发生了面对面的直接争执,谢迁则当场指着刘瑾等人的鼻子厉声痛骂。

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叫王岳。此人虽然是个太监,但颇有正义感,算是个忠良之士。他也侍奉过朱厚照,与朱厚照有些私交,于是私下劝说朱厚照同意内阁大臣的主张。他告诉朱厚照,刘健等人是正确的,刘瑾等“八虎”的确祸国殃民,的确该杀,否则,一旦发生意外变故,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朱厚照无可奈何,只好同意在第二天一早将刘瑾等人逮捕治罪。大臣们得到皇帝的这番回应,很是满意,安心地回家等待第二天早上的到来。

就在此时,却发生了变故。吏部尚书是六部尚书之首,自然也是朝廷重臣,全程参与了这场斗争,知晓了朱厚照的决定。当时,担任此职的人是焦芳,焦芳这个人不仅能力差,人品更差,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刘瑾的老熟人,后来见刘瑾的权势越来越大,更是投靠到了刘瑾门下,成了刘瑾的走狗。当他得知朱厚照要在第二天一早逮捕刘瑾等人的消息后,便连夜密报给了刘瑾。

刘瑾得到消息,大惊失色,面如死灰,以为自己必死,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焦芳坏人做到底,给他出主意,让他连夜去见朱厚照,当面求情,请朱厚照改变主意。刘瑾静下心来,思索再三,觉得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他立即召集其他同党,八个人一起连夜面见朱厚照。正是这次觐见,让局势发生了惊人逆转。

刘瑾等“八虎”见到朱厚照,将朱厚照团团围住,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朱厚照跟刘瑾等人有感情,本来就不愿意杀掉他们,只是迫于刘健、谢迁等大臣的强硬态度和王岳的劝说,才勉强同意逮捕他们,此时遇到刘瑾等人的求情,也有些心软了。但自己毕竟是皇帝,正所谓金口玉言,说过的话怎么能轻易更改呢,只好默不作声。

善于察言观色的刘瑾马上就明白朱厚照的心思了,很快想出了对策。他收起眼泪,愤怒地说道:“其实大臣们倒是能容得下奴才的,想置奴才于死地的,其实是掌印太监王岳啊!”

这当然不是事实。自始至终都想除掉刘瑾等人的,正是刘健、谢迁等朝廷大臣,王岳只是受了皇命才牵扯进来的。刘瑾这样说有他的目的,王岳是跟大臣们站在一起的,既然现在还不能扳倒刘健等朝臣,那就先扳倒王岳,削弱他们的力量,增加自己赢得转机的可能。而且,如果趁着这个绝地反击的机会扳倒王岳,自己日后还可能掌管司礼监,真是一举两得。

果然,朱厚照听刘瑾这么说,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刘瑾说道:“王岳也是宫里的人,不仅不替皇上排忧解难,却跟朝廷大臣站在一起,煽风点火。况且我们做过的事他也做过,如今为什么只责怪我们呢?我们也只是见皇上日理万机,太过辛苦,便陪着皇上散散心,娱乐娱乐,这有什么不对?哪有大臣们所说的误国害民那么严重?大臣们敢于公然违背皇上的旨意,也是因为司礼监被王岳控制,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如果派皇上的亲信掌管司礼监,就不会出现现在这种令皇上为难的局面了。”

刘瑾的这番话算是说到了朱厚照的心坎里了,这场斗争带给他的感受,就是自己大臣们不听他的话,逼迫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这令他很恼火。他当即下令,刘瑾接替王岳的职务,掌管司礼监,“八虎”中的丘聚、谷大用二人分别掌管东厂和西厂。至于之前下的那道“天亮就逮捕‘八虎’”的命令,早被他忘到脑后去了。

刘瑾真是巧舌如簧,凭几句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不仅让自己死里逃生,还一举谋得梦寐以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危机解除后,他立即恢复凶残专横的面目,连夜逮捕了王岳。至于刘健、谢迁等大臣,迟早要被他清算。

这个晚上发生的惊天变故,刘健等人直到第二天早朝时才知道。可是,事已至此,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无奈之下,刘健、谢迁二人只好上书皇帝,告老还乡了。

九、祸从口出,因言入狱

尽管刘健、谢迁是自己主动申请退休的,但朝野上下都知道,他们是被刘瑾逼走的。这件事在明朝引发轰动,一时间舆论哗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认为刘瑾实在是太过嚣张了。官员们纷纷上奏朝廷,或谴责刘瑾等“八虎”,或请求朱厚照挽留刘健、谢迁。一时间,奏章像雪花般从四面八方飘到京城。

刘瑾见了这些奏章,勃然大怒,立即发动了针对朝廷大臣的新一轮报复行动。此时的刘瑾,势力已经今非昔比,不仅有朱厚照做靠山,还掌管了司礼监,东厂、西厂也被他的同党掌管。他先是将韩文、李梦阳二人分别革职和贬官,又派人杀死了已经被发配到南京的王岳。

大臣们见刘瑾不仅敢将朝廷重臣革职,还敢杀害昔日的上司,都有些害怕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忠诚正义之士敢怒而不敢言。尽管如此,还是有两位不惧怕刘瑾淫威的人,他们是薄彦徽和戴铣,分别担任监察御史和南京户科给事中。他们仍然坚持上书,要求惩处“八虎”,召回刘健、谢迁。

薄彦徽、戴铣任职的是朝廷的监察部门,担负的是批评朝政和监督百官的职责,俗称“言官”。历朝历代都有规定,言官不会因为批评朝政和监督官员而招致惩罚。但刘瑾不顾这个规矩,假传圣旨,将戴铣等人抓进了大牢。将言官抓进大牢,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行为,影响极其恶劣,文武百官对刘瑾更加不满了,但迫于刘瑾的淫威,一时之间又没有人敢说话。

暂时没有人站出来并不代表永远都没有人站出来。果然,很快就有人说话了,这个人是兵部的一个小干部,担任六品主事的王阳明。

王阳明是六品官,从品级上说,他没有说话的必要;他是兵部官员,从职责上说,他也没有说话的必要。更何况,此时违背刘瑾的意志,为戴铣等人说话,很有可能重蹈他们的覆辙,招致刘瑾的报复,轻则被革职贬官,重则被投进锦衣卫的死牢。毫不夸张地讲,这是要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的。但他依然决定站出来说话,要成为圣人,就要有坚持正义、坚守正道的勇气,就要有正义感和责任感。而且,要做圣人,就要做一个无私的人,时时处处以朝廷利益为重,时时处处考虑国家的安危。此时此刻,大部分朝廷官员已经不敢说话了,即使最忠诚和最正直的官员,也都心有忌惮。正是在这种时候,他才应该站出来匡扶正义、捍卫正道,维护朝廷的利益。

王阳明给朱厚照的奏章,语气平和而措辞强硬。在这道被收录在《阳明全书》中的《乞宥言官去权奸以彰圣德疏》中,他写道:

臣闻君仁则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隐恶而扬善也。臣迩者窃见陛下以南京户科给事中戴铣等上言时事,特敕锦衣卫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当理与否,意其间必有触冒忌讳,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铣等职居谏司,以言为责;其言而善,自宜嘉纳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隐覆,以开忠谠之路。乃今赫然下令,远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过少示惩创,使其后日不敢轻率妄有论列,非果有意怒绝之也。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臣切惜之!

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宜,然而莫敢为陛下言者,岂其无忧国爱君之心哉?惧陛下复以罪铣等者罪之,则非惟无补于国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过举耳。然则自是而后,虽有上关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从而闻之?陛下聪明超绝,苟念及此,宁不寒心!

况今天时冻冱,万一差去官校督束过严,铣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沟壑,使陛下有杀谏臣之名,兴群臣纷纷之议,其时陛下必将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则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扩大公无我之仁,明改过不吝之勇;圣德昭布远迩,人民胥悦,岂不休哉!

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将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僭言实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许诸人直言无隐”之条,故敢昧死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胜干冒战栗之至。

他写道,也许皇帝只是想稍微地惩戒一下言官,并不想真的要求言官闭嘴,但“下民无知,妄生疑惧”、而“在廷之臣莫不以此举为非”,只是因为害怕受到同样的罪责,不仅于事无补,反而让皇帝的过错加重。皇帝有什么过错呢?将戴铣等言官抓进大牢就是皇帝的过错。所以,王阳明始终谈及的事情就是解救戴铣等人,“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铣等仍旧供职”。

这道奏章名为“去权奸”,实际上并没有这方面的内容,通篇不见抨击刘瑾的一言一词,可见王阳明还是很讲究策略的,先救出戴铣等人再说,没必要招惹刘瑾。可是,当时的刘瑾已经嚣张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即便王阳明没有抨击他,他还是怒不可遏,连朝廷重臣都不敢说话,你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有几个胆子敢跳出来?真是不要命了!好,那我就成全你!他再次假传圣旨,在戴铣等人还没有被押解到北京时,就将王阳明抓进锦衣卫的大牢。

王阳明被抓进大牢的时间,是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的十二月,除去因病请假的时间,从考中进士到入狱,他在朝廷为官的时间不到六年。当了不到六年的底层小官,却因为一次上书而被关进大牢,真是令人心寒。在牢房里时,他想了很多,也感悟了很多,情绪不由消极悲观。他写了这样一首诗,抒发自己当时的心情:

幽室不知年,夜长昼苦短。

但见屋罅月,清光自亏满。

佳人宴清夜,繁丝激哀管。

朱阁出浮云,高歌正凄婉。

宁知幽室妇,中夜独愁叹。

良人事游侠,经岁去不返。

来归在何时?年华忽将晚。

萧条念宗祀,泪下长如霰。

(《屋罅月》)

王阳明被关了一个多月以后,刘瑾又假传了一道旨意,要将他“于午门前杖三十,仍降远方杂职”。

相比于“降远方杂职”,“廷杖三十”更为可怕,几乎能让王阳明丢掉性命。通俗地讲,廷杖就是在午门外打屁股,是一种惩罚官员的特殊方式,由朱元璋发明,到了明宪宗时形成制度。廷杖不需要经过三司会审等法律判决,只需要皇帝的一道谕旨就行。廷杖本来就是一种很严厉的刑罚,遭受廷杖之后,轻则皮开肉绽,重则当场毙命,一般只打二十棍,而他要被打三十棍。更何况,行刑的是锦衣卫,监刑的是司礼监,都是刘瑾的人。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据说,廷杖时,监刑官传达给行刑者的命令分为“打”、“着实打”、“好好着实打”三种,分别代表从轻到重三种程度。在刘瑾专权以前,监刑官还允许被打者在衣服里垫上棉花、毛毡等,减轻疼痛感。但这个待遇王阳明偏偏没有赶上,他享受的完全是“负待遇”。

王阳明受刑那天,被锦衣卫们推倒在地,正要开打,只听监刑官说道:“慢!把他的裤子脱掉打!”他就被脱光了裤子,结结实实地挨了三十棍子。他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午门口受廷杖就已经够丢人的了,现在还被脱光裤子廷杖,简直是侮辱人格。相比于屁股受到的皮肉之苦,这种对人格的侮辱更令人难以接受。不过,相比于那些廷杖之后竟然一命呜呼的同僚,他还算是幸运的,尽管被打得奄奄一息,但还是活了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当时,如果有朝廷命官因为仗义执言而受到惩罚,在士大夫们看来还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受刑者自豪,围观者赞扬。相比于受刑者而言,施刑者反倒成了失败者,即使不遭受内心的谴责,也会被舆论唾弃。王阳明的受刑也是如此。他在大牢里的诗作《读易》就反映了这一点:

囚居亦何事,省愆惧安饱。

瞑坐玩《义易》,洗心见微奥。

乃知先天翁,画画有至教。

包蒙戒为寇,童牿事宜早。

蹇蹇匪为节,虩虩未违道。

《遁》四获我心,《蛊》上庸自保。

俯仰天地间,触目俱浩浩。

箪瓢有余乐,此意良匪矫。

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

五六个月之后,时间来到了正德二年(公元1507年)夏天。王阳明已经在大牢里待了快半年了,突然有一天,刘瑾将他放了出来,不是重回兵部当主事,而是发配贵州的龙场驿站,担任驿丞。

几天之后,王阳明就以戴罪之身离开了北京,到贵州赴任去了。他还没有跟北京说永别,因为他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