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尔王(8)
疯子带着瞎子走路，本来是这时代一般的病态。照我的话，或者还是照你自己的意思做吧；第一件事情是请你快去。
我要把我所有的最好的衣服拿来给他，不管它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下）
喂，不穿衣服的家伙，——
可怜的汤姆冷着呢。（旁白）我不能再假装下去了。
过来，汉子。
（旁白）可是我不能不假装下去。——祝福你的可爱的眼睛，它们在流血哩。
你认识到多佛去的路吗？
一处处关口城门，一条条马路人行道，我全都认识。可怜的汤姆被他们吓迷了心窍；祝福你，好人的儿子，愿恶魔不来缠绕你！五个魔鬼一齐作弄着可怜的汤姆：一个是色魔奥别狄克脱；一个是哑鬼霍别狄丹斯；一个是偷东西的玛呼；一个是杀人的摩陀；一个是扮鬼脸的弗力勃铁捷贝脱，他后来常常附在丫头使女的身上。好，祝福你，先生！
来，你这受尽上天凌虐的人，把这钱囊拿去；我的不幸却是你的运气。天道啊，愿你常常如此！让那穷奢极欲，把你的法律当作满足他自己享受的工具，因为知觉麻木而沉迷不悟的人，赶快感到你的威力吧；从享用过度的人手里夺下一点来分给穷人，让每一个人都得到他所应得的一份吧。你认识多佛吗？
认识，先生。
那边有一座悬崖，它的峭拔的绝顶俯瞰着幽深的海水；你只要领我到那悬崖的边上，我就给你一些我随身携带的贵重的东西，你拿了去可以过些舒服的日子；我也不用再烦你带路了。
把您的手臂给我，让可怜的汤姆领着你走。（同下）
奥本尼公爵宫前
贡纳梨及爱特门上。
欢迎，伯爵，我不知道我那位和善的丈夫为什么不来迎接我们。
鄂斯华特上。
主人呢？
夫人，他在里边；可是已经大大变了一个人啦。我告诉他法国军队登陆的消息，他听了只是微笑；我告诉他说您来了，他的回答却是，“还是不来的好；”我告诉他葛罗斯脱怎样谋反，他的儿子怎样尽忠的时候，他骂我蠢东西，说我颠倒是非。凡是他所应该痛恨的事情，他听了都觉得很得意；他所应该欣慰的事情，反而使他恼怒。
（向爱特门）那么你止步吧。这是他懦怯畏缩的天性，使他不敢担当大事；他宁愿忍受侮辱，不肯挺身而起。我们在路上谈起的那个愿望，也许可以实现。爱特门，你且回到我的妹夫那儿去；催促他赶紧调齐人马，交给你统率；我这儿只好由我自己出马，把家务托付我的丈夫照管了。这个可靠的仆人可以替我们传达消息；要是你有胆量为了你自己的好处，履行你的女主人的命令，那么不久大概就会听到我的音信的。把这东西拿去带在身边；不要多说什么。（以饰物赠爱特门）低下你的头来：这一个吻要是能够替我说话，它会叫你的灵魂儿飞上天空的。你要明白我的心；再会吧。
我愿意为您赴汤火。
我的最亲爱的葛罗斯脱！（爱特门下）唉！都是男人，却有这样的不同！那一个女人不愿意为你贡献她的一切，我却让一个傻瓜侵占了我的眠床。
夫人，殿下来了。（下）
奥本尼上。
你太瞧不起人啦。
啊，贡纳梨！你的价值还比不上那狂风吹在你脸上的尘土。我替你这种脾气担着心事：一个人要是看轻了自己的根本，难免做出一些越限逾分的事来；树干斫伤了，枝叶跟着也要萎谢，到后来只好让人当作枯柴而付之一炬。
得啦得啦；全是些傻话。
智慧和仁义在恶人眼中看来都是恶的；下流的人只喜欢下流的事。你们干下了些什么事情？你们是猛虎，不是女儿，你们干了些什么事啦？这样一位父亲，这样一位仁慈的老人家，一头野熊见了他也会俯首帖耳，你们这些蛮横下贱的女儿，却把他激成了疯狂！难道我那位贤襟兄竟会让你们这样胡闹吗？他也是个堂堂汉子，一邦的君主，又受过他这样的深恩厚德！要是上天不立刻降下一些明显的灾祸来，惩罚这种万恶的行为，那么人类快要像深海的鱼龙一样自相吞食了。
不中用的懦夫！你让人家打肿你的脸，把侮辱加在你的头上，还以为是一件体面的事；正像那些不明是非的傻瓜，人家存心害你，幸亏发觉得早，他们在未下毒手以前就受到惩罚，你却还要可怜他们。你的鼓呢？法国的旌旗已经展开在我们安静的国境上了，你的敌人顶着羽毛飘扬的战盔，已经开始他的威胁。你这迂腐的傻子却坐着一动不动，只会说：“唉！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瞧瞧你自己吧，魔鬼！恶魔的丑恶的嘴脸，还不及一个恶魔般的女人更要丑恶万分。
哎哟，你这没有头脑的蠢货！
你这变化做女人的形状，掩蔽你的蛇蝎般的真相的魔鬼，不要露出你的狰狞的面目来吧！要是我可以允许这双手服从我的怒气，它们一定会把你的肉一块块抓下来，把你的骨头一根根弯断；可是你虽然是一个魔鬼，你的形状却还是一个女人，我不能伤害你。
哼，这就是你的男子汉的气概。——呸！
一使者上。
有什么消息？
啊！殿下，康瓦尔公爵死了；他正要挖去葛罗斯脱第二只眼睛的时候，他的一个仆人把他杀死了。
葛罗斯脱的眼睛！
他所畜养的一个仆人因为激于义愤，反对他这一种行动，就拔出剑来向他的主人行刺；他的主人也动了怒，和他奋力猛斗，结果把那仆人砍死了，可是自己也受了重伤，终于不治身亡。
啊，天道究竟还是有的，人世的罪恶这样快就受到了诛谴！但是啊，可怜的葛罗斯脱！他失去了他的第二只眼睛吗？
殿下，他两只眼睛全都给挖去了。夫人，这一封信是您的妹妹写来的，请您立刻给她一个回音。
（旁白）从一方面说来，这是一个好消息；可是她做了寡妇，我的葛罗斯脱又跟她在一起，也许我的一切美满的愿望，都要从我这可憎的生命中消灭了；不然的话，这消息还不算顶坏。（向使者）我读过以后再写回信吧。（下）
他们挖去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的儿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跟夫人一起到这儿来的。
他不在这儿。
不，殿下，我在路上碰见他回去了。
他知道这种罪恶的事情吗？
是，殿下；就是他出首告发他的，他故意离开那座屋子，为的是让他们行事方便一些。
葛罗斯脱，我永远感激你对王上所表示的好意，一定替你报复你的抉目之仇。过来，朋友，详细告诉我一些你所知道的其他的消息。（同下）
多佛附近法军营地
肯脱及一侍臣上。
为什么法王突然回去，您知道他的理由吗？
他在国内还有一点未了的要事，直到离国以后，方才想起；因为那件事情有关国家的安全，所以他不能不亲自回去料理。
他去了以后，委托什么人代他主持军务？
拉发元帅。
王后看了您的信，有没有什么悲哀的表示？
是的，先生；她拿了信，当着我的面前读下去，一颗颗饱满的泪珠淌下她的娇嫩的颊上；可是她仍然保持着一个王后的尊严，虽然她的情感像叛徒一样想要把她压服，她还是竭力把它克制下去。
啊！那么她是受到感动的了。
她并不痛哭流涕。忍耐和悲哀互相竞争着谁能把她表现得最美。您曾经看见过阳光和雨点同时出现；她的微笑和眼泪也正是这样，只是更要动人得多；那些荡漾在她的红润的嘴唇上的小小的微笑，似乎不知道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客人，他们从她钻石一样晶莹的眼球里滚出来，正像一颗颗浑圆的珍珠。简单一句话，要是所有的悲哀都是这样美，那么悲哀将要成为最受世人喜爱的珍奇了。
她没有说过什么话吗？
一两次她的嘴里迸出了“父亲”两个字，好像它们重压着她的心一般；她哀呼着，“姊姊！姊姊！女人的耻辱！姊姊！肯脱！父亲！姊姊！什么，在风雨里吗？在黑夜里吗？不要相信世上还有怜悯吧！”于是她挥去了她的天仙一般的眼睛里的神圣的水珠，让眼泪淹没了她的沉痛的悲号，移步他往，和哀愁独自作伴去了。
那是天上的星辰，天上的星辰主宰着我们的命运；否则同一的父母怎么会生出这样不同的儿女来。您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吗？
没有。
这是在法王回国以前的事吗？
不，这是他去后的事。
好，告诉您吧，可怜的受难的李尔已经到了此地，他在比较清醒的时候，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事，一定不肯见他的女儿。
为什么呢，好先生？
羞耻之心掣住了他；他自己的忍心剥夺了她的应得的慈爱，使她远适异国，听任天命的安排，把她的权利分给那两个犬狼之心的女儿，——这种种的回忆像毒螫一样刺着他的心，使他充满了火烧一样的惭愧，阻止他和科第丽霞相见。
唉！可怜的人！
关于奥本尼和康瓦尔的军队，您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是的，他们已经出动了。
好，先生，我要带您去见见我们的王上，请您替我照料照料他。我因为有某种重要的理由，必须暂时隐藏我的真相；当您知道我是什么人以后，您决不会后悔跟我结识的。请您跟我去吧。（同下）
同前；帐幕
旗鼓前导，科第丽霞，医生，及军士等上。
唉！正是他。刚才还有人看见他，疯狂得像被飓风激动的怒海，高声歌唱，头上插满了恶臭的地烟草，牛蒡，毒芹，荨麻，杜鹃花和各种蔓生在田亩间的野草。派一百个军士到繁茂的田野里各处搜寻，把他领来见我。（一军官下）人们的智慧能不能恢复他的丧失的心神？谁要是能够医治他，我愿意把我的身外的富贵一起送给他。
娘娘，法子是有的；休息是滋养疲乏的精神的保姆，他现在就是缺少休息；只要给他服一些药草，就可以阖上他的痛苦的眼睛。
一切神圣的秘密，一切地下潜伏的灵奇，随着我的眼泪一起奔涌出来吧！帮助解除我的善良的父亲的痛苦！快去找他，快去找他，我只怕他在不可控制的疯狂之中，会消灭了他的失去主宰的生命。
一使者上。
报告娘娘，英国军队向这儿开过来了。
我们早已知道；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他们到来。亲爱的父亲啊！我这次掀动干戈，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伟大的法兰西被我的悲哀和祈恳的眼泪所感动。他一点没有非分的野心，只有一片真情，热烈的真情，要替我们的老父主持正义。但愿我不久就可以听见看见他！（同下）
葛罗斯脱城堡中一室
吕甘及鄂斯华特上。
可是我的姊夫的军队已经出发了吗？
出发了，夫人。
他亲自率领吗？
夫人，好容易才把他催上了马；还是您的姊姊是个更好的军人哩。
爱特门伯爵到了你们家里，有没有跟你家主人谈过话？
没有，夫人。
我的姊姊给他的信里有些什么话？
我不知道，夫人。
告诉你吧，他有重要的事情，已经离开此地了。葛罗斯脱挖去了眼睛以后，仍旧放他活命，实在是一个极大的失策；因为他每到一处地方，都会激起众人对我们的反感。我想爱特门因为怜悯他的苦难，是要去替他解脱他的暗无天日的生涯的；而且他还负有探察敌人实力的使命。
夫人，我必须追上去把我的信送给他。
我们的军队明天就要出发；你暂时耽搁在我们的地方吧，路上很危险呢。
我不能，夫人；我家夫人曾经吩咐我不准误事的。
为什么她要写信给爱特门呢？难道你不能替她口头传达她的意思吗？看来恐怕有点儿——我也说不出来。让我拆开这封信来，我会十分欢喜你的。
夫人，那我可——
我知道你家夫人不爱她的丈夫；这一点我是可以确定的。她最近在这儿的时候，常常对高贵的爱特门抛掷含情的媚眼。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之人。
我，夫人！
我的话不是随便说说的，我知道你是她的心腹；所以你且听我说，我的丈夫已经死了，爱特门跟我曾经两下谈过。他应该向我求爱，不应该向你家夫人求爱。其余的你自己去意会吧。要是你找到了他，请你替我把这信交给他；你把我的话对你家夫人说了以后，再请她仔细想个明白。好，再会。假如你听见人家说起那瞎眼的老贼在什么地方，能够把他除掉，一定可以得到重赏。
但愿他能够碰在我的手里，夫人；我一定可以向您表明我是那一方面的人。
再会。（各下）
多佛附近的乡间
葛罗斯脱及埃特加作农民装束同上。
什么时候我才能够登上山顶？
您现在正在一步步上去；瞧这路多么难走。
我觉得这地面是很平的。
陡峭得可怕呢；听！那不是海水的声音吗？
不，我真的听不见。
嗳哟，那么大概因为您的眼睛痛得利害，所以别的知觉也连带糊涂起来啦。
那倒也许是真的。我觉得你的声音也变了样啦，你讲的话不像原来那样疯疯癫癫啦。
您错啦；除了我的衣服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变样。
我觉得你的话像样得多啦。
来，先生；我们已经到了，您站好。把眼睛一直望到这么低的地方，真是惊心眩目！在半空盘旋的乌鸦，瞧上去还没有甲虫那么大；山腰中间悬着一个采金花草的人，可怕的工作！我看他的全身简直抵不上一个人头的大小。在海滩上走路的渔夫就像小鼠一般，那艘碇泊在岸旁的高大的帆船小得像它的划艇，它的划艇小得像一个浮标，几乎看不出来。澎湃的波涛在海滨无数的石子上冲击的声音，也不能传到这样高的所在。我不愿再看下去了，恐怕我的头脑要昏眩起来，眼睛一花，就要一个觔斗直跌下去。
带我到你所立的地方。
把您的手给我；您现在已经离开悬崖的边上只有一呎之距了；谁要是把天下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也不愿意跳下去。
放开下的手。朋友，这儿又是一个钱囊，里面有一颗宝石，一个穷人得到了它，可以终生温饱；愿天神们保佑你因此而得福吧！你再走远一点；向我告别一声，让我听见你走过去。
再会吧，好先生。
再会。
（旁白）我这样戏弄他的目的，是要把他从绝望的境界中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