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关学科章法概念综述(1)
针对书法章法的空间性与时间性、形与势、方位与环境、内在节奏展开过程与先后各篇段间的承转关系等展开相关探讨,通过行列进出、字间聚散、笔墨虚实等手法为章法布局服务;通过长卷、册页、横幅、条幅、中堂、屏条、对联、斗方、扇面等不同幅式的具体应用分析,体会经典作品如何以势破形,缀行占位,构建大局。没有布局环境的问题意识,就无法面对复杂空间的重重提问。既要总结归纳章法布局的普遍规律,又能面对不同幅式加以变化,理解书法艺术语言的本质属性,是技法原理研究的核心问题。
第一节章法概念解说
“章”字原是象形字,后变形为会意字,由“音”“十”组成,本意指花纹、文采。作为名词解,本于“乐竟为一章”,指乐曲中的一曲演奏完成,即所谓“乐章”;文学作品的“章”有二义,一指段落,二指全篇。“篇”亦二义,一指由几个段落合成完整的文章叫篇,二指合若干文章为一卷为篇,所谓“篇章”。苏轼《前赤壁赋》:“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作名词解释又指规律、规章、章程、条理。《诗经·大雅·嘉乐》:“不衔不亡,率由旧章。”韩愈《送孟冬野序》:“其为言也,杂乱而无章。”法与礼皆是道的不同体现,所谓“礼者,人道之极也”,“法者,天下之至道也。”“法”的字义除了法规、制度外,还引申为标准、规范、方法,作为动词则引申为效法。在《管子·七法》中指出:“尺寸也,绳墨也,规矩也,衡石也,斗觞也,角量也,谓之法。”此言法之规范。唐代窦蒙《述书赋·语例字格》释“法”及相关的“典、则、偏”曰:“宜有周备曰法;从师约法曰典;可以传授曰则;唯守一门曰偏。”以上可为法之大、小二意,具体之手段,所谓小法;辩证之义理,所谓大法。章法所指即全篇作品布局形势及其结构组织的普遍规律。
第二节文学的篇章结构
章法在文学形式中,指构建作品完整关系所进行相关组织的各种手段。文学艺术体裁中的文讲究章法,相对于经、史、子、集而言,为文遣词造句,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以达到内容表达深刻有效。《左传·秦襄公二十五年》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好的语义要靠优美的文辞加以传播。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曰:“文附于质”“质待于文”。形式与内容之间相依存,思想靠文采才能实现。
古汉语的修辞方式极为丰富,比喻、映衬、摹状、代称、割裂、夸张、委婉、用典、隐语、双关、反语、对偶、炼字、点化、互文见义等技巧,以及省略、倒装、词性活用等语法手段,实现篇章结构的完整性与丰富性。表现文学作品之形式美感,骈文、诗、词、曲等尤以形式美著称。形式感使内容表达更加充分有效。或送或迎,或抓住,或放开,即所谓分章;按各章情调,语调或急或缓,或疾或涩,即所谓合句。一篇中分为开头、承转与结尾三部分关系。刘勰《文心雕龙·章句》认为,开头“逆萌中篇之意”,结尾“追媵前句之旨”,承转结合开头加以发挥。全篇做到“外文绮交,内义脉注,附萼相衔,首尾一体。”基本原则体现在章节结构安排上,“启行之辞”“绝笔之言”,皆有所设,做到“章总一义,须意穷而成体”,一章之成,必须意思表述完全。叙述其中的事理要主客相配,所谓“理资配主”,起草酝酿要围绕情理,情韵相应,所谓“环情草调”,其间的修辞手法要情辞婉转而互相流动,所谓“婉转相媵”。
五言、七言律诗结构有起、承、转、合。起为破题,承为颔联,转为颈联,合为结句。起、承、转、合作为散文写作章法结构而言,“起”是开端;“承”是承接上文加以申述;“转”是转折,从另一方面立论;“合”是结束全文。南朝时期流行的联句,以四句为单位,第一句起调发问,其后依次相和,唐人五、六、七言绝句即源于此,其间句式关系同样以承转相接。古体诗的结构分为首、尾、腰腹三部分。“首”为眉目,“尾”如关锁,“腰腹”乃中枢。对联讲究对仗和平仄,一般以两个字为一组,平仄相间,上下联平仄关系相反,一联之中一般不会连续出现三个平声,结尾多为上联仄收,下联平收。上下联意境互补,一顺一拗;黄庭坚论作文曰:“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此亦常山蛇势也。”蛇势击尾首应,击腰腹则首尾俱应。有首无尾之变体,戛然而止,以不结为结,更要引人遥想,有收束之意。王世贞《艺苑卮言》曰:“歌行有三难,起调一也,转节二也,收结三也,惟收为大难。结须为雅词,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叹意,奔腾汹涌驱突而来者,须一截便住,勿留有余。中作奇语峻语,夺人魄者,须令上下脉相顾,一起一伏,一顿一挫,有力无迹,方成篇法。”中枢部分既要铺陈充分,又要分段开阖。为使腰腹部分内容丰富,表现力强烈,应尽一切笔墨加以充实;有规律地一起一伏,一顿一挫,富于变化,有叙、有写、有论,就要一开一阖地加以分段组织,势如江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段落才能形成层次。
诗的节奏组织既有每句、每联的平仄押韵,又有全篇的高低起伏。通过韵脚的转换、平仄交错,一唱三叹,前后呼应,循环往复。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节奏组织为例,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换韵,共换九韵。以平声庚韵起,中间为仄声霰韵、平声真韵、仄声纸韵、平声尤韵、灰韵、文韵、麻韵,结尾以仄声遇韵。阳辙韵与阴辙韵组合,高低相间,依次为洪亮(前三韵)——细微(第四韵)——柔和(第五、六韵)——洪亮(第七、八韵)——细微(最后一韵)。节奏韵律的变化与诗的情绪相切合,情景交融,丝丝入扣。
填词有“过片”,亦名“换头”,即上半阙与下半阙之间,词意若接若离。只离不接则形散,只接不离则少韵味。陈草庵《山坡羊》曰:“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上片流畅媚好,下片忽然一转,感叹之余,不知何言。节奏一疾一涩,耐人寻味。
中国小说的章回体,即以章回为单元、前后相连的叙事结构形式。分回标目,段落整齐。宋人话本即已具雏形,明清两代小说普遍采用章回体。章回体结构与左图右史的画像石以及书法手卷、册页布局原理相通。
结语
苏子瞻论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曰:“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恽寿平《瓯香馆集》曰:“诗意须极飘渺,有一唱三叹之音,方能感人,然则不能感人之音非诗也。书法画理皆然,笔先之意即唱叹之音,感人之深者,余此,亦并无书画可言。”书法与文学之间诉诸不同的艺术形式,书为心画,言为心声,凡内心之思所想所感,其内在结构原理与审美思想是一致的。
第三节音乐的乐章节奏
《左传》记载了吴国公子访问鲁国、请观周乐的感受:“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僵,远而不携,迁而不乱,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静处而不低,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宇有序。”西周的礼乐传统动静相参、阴阳调和的,曲调丰富多彩,呈现的是盛德之音。《论语》记载孔子听鲁国乐官挚指挥的雅乐,为其中的尾声庄严宏大的音效所感染:“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从乐官挚指挥开始,到演奏至《关雎》结尾的合奏部分,曲调的情绪变化趋于激烈,动人心魄,壮观至极。
叙述的先后次序感最强的是音乐形式,随着时间秩序展开音乐形象与情感。节奏与旋律是音乐最基本的表现形式,是作品过程感展开的基本手段。
宫廷雅乐演奏至一章结束,要击打一专门乐器,名为“柷”“敔”,用以乐之起止。孔颖达疏《书·益稷》:“乐之初,击柷以作之;乐之将末,戛敔以止之。”一柷一敔,所谓乐章。
在战国时期的音乐理论著作公孙尼子《乐记》中,论述节奏时曰:“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文采节奏即如诗文修辞,使文字内容婉转流畅地承转,是有效组织表达音乐形象与思想内容的手段。
公孙尼子进一步论述了情感对应的音乐形象:“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制器尚象的乐器运用对应不同的情感:“钟声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横,横以立武。石声罄,罄以立辩,辩以致死。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竹声滥(敛),滥以立会,会以聚众。鼓鼙之声,以立动,动以进众。”在礼乐文化时代,作为秩序的礼与作为和谐的乐之间,乐以礼为制,礼以乐为调和:
“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柔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知音者随文采节奏而同化:“君子听钟声则思武臣。君子听磬声则思封疆之臣。听琴瑟之声则思忠义之臣……听竽笙箫管之声则思畜聚之臣。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
书法本质上具备音乐性质的情思,在于书家平素的情感积累。兴之所发,有感于不平。白居易《故京兆元少尹文集序》曰:
天地间有粹灵气焉,万物皆得之,而人居多;就人中,文人得之又居多。盖是气,凝为性,发为志,散为文。
韩愈《送孟东野序》曰: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书家往往“不平有动”于怀,“不得已而后言”,才愤而疾书。在抒发情感的途径上,书法与音乐同样是最直接有效的形式。
结语
将书法作为音乐形式理解的学理依据是书写过程的连贯性气势,点画、行列、篇段发展过程的时序性,其中包含着书家主体的心理活动过程,喜怒哀乐、不平有动之情感变化。故笔意的连断、提按、中侧、繁简之变,笔势之收放、藏露、方圆、疾涩之变,静动、承转的展开过程,即如音乐“声之饰也”的文采节奏。
第四节兵家的形势论
对文治武功的立场加以对比分析,二者的思维形态差异是极为显著的。相对于文弱、文雅的儒者,干戈军旅之事的兵家崇尚气势与英雄形象,是文学、戏曲、音乐艺术形式中的重要题材。古典书法术语有很多来自兵家,如布局、出入、飏笔、笔势、形势、笔锋、以锥画沙、入木三分等。汉代至唐代书论中,以兵喻书极为普遍,如蔡邕《九势》、卫恒《四书体势》、索靖《草书势》、卫铄《笔阵图》、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李世民《论书》等;书家书艺与兵家形势论的对话,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同源异脉、相互交融现象的一个侧面。
《孙子兵法》中的《形篇》、《势篇》以辩证的哲学思想,论述了作为军事实力的“形”与作战意图的“势”之间的关系。“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强调造势、布势要以“示形”“动敌”,战术应用要“奇正相生”,“以正合,以奇胜……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
以奇正、收放、虚实等兵家思维论书,王澍《论书剩语》曰:“以正为奇,故无奇不法;以收为纵,故无纵不擒;以虚为实,故断处皆连;以背为向,故连处皆断。学书解得连处皆断,正正奇奇,无妙不臻矣。”俨如兵家布阵。同样以兵家虚实论章法,蒋骥《续书法论》曰:“篇幅以章法为先。运实为虚,实处俱灵,以虚为实,断处俱续。”以虚实之间的辩证关系为章法第一要义。康有为将书法概述为“形学”,对以表达内心为主的“心学”加以发展。在其《广艺舟双楫》曰:“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桓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兵家重形势,拳法亦重扑势,义固相同。得势便,则已操胜算。”总结了汉代以来,以兵家、武术家思维论书的形势论。
传为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云:“夫纸者阵也,笔者刀鞘也,墨者鍪甲也,水砚者城池也,心意者将军也,本领者副将也,结构者谋略也,飏笔者吉凶也,出入者号令也,屈折者杀戮也……”将全局环境视作排兵布阵的战场,这种观念来源于《孙子兵法》中的形势论,以军事战略战术论书法的章法、字法、笔法、墨法之间的总体关系,建立全局意识,可以说是早期全面关注章法形势关系的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