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十三
过去的一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新的一年已经开始。初一这天,海成刚刚吃过早饭,虎生和常青他们就从外面走了进来。海成的老伴儿急忙端出糖块儿、蛋糕等年货让大家前去品尝。海成也急忙取出酒瓶和酒杯,他吩咐老伴儿再去炒几个菜,自己便走进厨房把刚刚放下的炒菜又端了上来,然后又把一盘切好了的猪头肉放进了锅里。
年前经过请欠小组这么一折腾,乌泰村人手里的那几个钱就又都全折腾光了。虽然如此,村民们的这个年也并不比往年过得差。年三十晚上,家家户户照样都挂起了大红灯笼,该放鞭炮时照样放,该点旺火时照样点,他们说乌泰村既然有去年,也一定会有今年。春节前不少人家都从欢春他们那里定下了寒羊,也有的人家捉回了猪崽子,准备多养几口生猪。反正有打下的玉米,换了油的麻饼,还有甜菜和土豆,再加上家家院里都有成堆成堆的玉米枯杆,总之,不管养牛养羊还是养猪,他们再也不怕没有喂的了。总之,有希望总是会有收获的。
这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平时,他们虽然也常见面,但要一快儿专门坐在那里喝酒,是从没有过的,他们都清楚,喝酒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装点罢了;虽然他们喝的不是好酒,但喝一次也得好几快钱,这对他们这几个人来说,实在是合算不来的事情。然而,就喝酒而言,他们这几个人,可以说都是喝酒的好将。常青喜欢喝快酒,一口菜不吃也能连喝数杯,什么半斤八两,喝了以后甚事没有。许祥也能喝,他喜欢喝慢酒,习惯于边喝边谈。海成虽然平时不喜欢喝,但乡里的那些人他都能陪得下去。当然有钱也会喝酒,但他却没有一次喝醉过。至于虎生他不是不喝酒,只是能喝而不喝,除非不得已非得喝他才肯坐下来和大家去一起喝几杯。他们中只有欢春还没有喝酒的习惯,欢春在他们中是小字辈,他虽然跟虎生称兄道弟,但论起年龄来还是少了那么十几岁。这时海成也给他满满地倒了一杯。说:
“喝不了就学么,能喝多少喝多少,年轻人能喝点儿酒,只要不发酒疯,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
海成把酒杯都倒得满满的,然后拿起杯和大家共同干了一杯,接着他们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喝了几杯后大家的话便多了起来。但只有海成似乎少了许多话语,仿佛是在思考着什么。
那还是村里的工程刚刚上马的时候,当时海成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坏事,他认为在村里能搞一些企业这对村民们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情,更何况还有相当数量的国家投资,即使村里再去贷一部分款这也是合得来的。另外如果能打成几眼机井,搞个扬水站,这更是一项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王乡长说这些工程需要抓紧时间,并要求所有的项目都全面开工,于是村里就一下子全折腾了起来。周富首先请回了一个钻井队,然而仅仅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在井上的开支就达八九万之多,海成看着这些越来越感到不安。有一天他去找周富商量这件事,但周富却说:“这个钻井队是机器操作,不同于手工,再说这是深井作业,开支当然就大了。要知道如果打成这眼机井,那就作用大了。”他又对海成说:“不要怕花钱,花钱办事在现在来说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后来海成又去和王乡长商量这件事,但王乡长却说:“现在钻一眼井就是这个价钱。你就是走遍天下也少不了,除非你不请人家,只要你请了人家来你就得花这个钱。”但海成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他想花钱多不怕,但是要有效果,后来他就多次到工地上去观察,他也常和有钱商量,后来他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周富他们搞工程的目的决不是为了村里受益,而是借搞工程之名为自己去捞一把。
这时海成苦恼极了,为此他和有钱曾多次找过有关部门的领导,但得到的答复都让他们感到失望。面对这种局面,他和有钱商量说,不管上面咋说,咱们一定得把这部分贷款凭证保存好,把责任分清。他相信,即使现在没人管,但总有一天是会有人管的。在清欠会召开前,他又和虎生去商量这件事,虎生也认为有必要利用这次会议,将这些账目公布出来。有钱公布完账目后,海成也发了言,说希望王副检察长能把群众所反应的问题带回去。在他和大家的一致要求下,王副检察长也只好答应说回去以后一定将乌泰村存在的这些问题,向县委作一次专门汇报,大家这才把情绪又稳定了下来。
海成和有钱虽然都没有贪污过村里的一分钱,也没有挪用过一分,但海成却觉得他们都有责任,海成尤其觉得自己更有责任。为此他在春季曾提出过辞职,但群众不答应。但是那天的清欠会,在无意中却又给了他很大的触动。这些天来,他每当想到村民们愤怒和忧愁的表情,想到那些身着破旧的衣服,面色灰黄的妇女、老人,以及小孩子们的痛苦的脸色时,他的心就像是被撕裂一样。他想这真是犯罪呀。自己作为一个村主任,一名**员,却并没有真正起到一个村主任、一名**员的作用,这对于党的事业,对于乌泰村的工作难道不是一种犯罪么。
其实,在清欠会上,虎生就感到海成的情绪有点儿不对头,当时他很想去和他谈一谈,但由于忙却一直没顾得上去找他谈这些。在这些日子里,他们之间虽然也有时会发生一些争吵,但彼此之间却都十分信任,在虎生的眼里海成就是自己的一位大哥哥。平时自己没想到的事情海成都替自己想到了,工作中无论遇到什么风险和阻力,海成也总是走在前站在前,如果没有海成,乌泰村就不可能有现在的这种局面。他想,过去村里虽然发生了不少问题,但这能怪他么!在那种情况下,海成忍辱负重一直坚持到今天,如果没有他,村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哩,这对乡亲们来说难道不是一种幸运。
这时,海成却再也想不下去了。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酒杯,看了看大家哽咽着说:
“今天咱们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我真高兴;说实话我很想跟你们在一起说一说话了,也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才好。这些年来我齐海成在村里究竟干了点啥,这连我自己都交代不了,别说是交待你们大家了。”
大家见海成掉下了眼泪,全都把手里的杯停了下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海成为何要这样,这时常青就似乎显得有点急燥了;他一下子推开了旁边的酒杯。说:
“我说海成哥,你不要这样行不行,大家难得聚在一块儿,现在你是这种样子,你还叫不叫我们大家都喝酒了。至于过去,好坏也都过去了,那个人如何,人们的心里不是不清楚!”
许祥也开口说:“常青说得对。海成,我看你就别这么说了,过去的事大家都不是不知道。再说你们过去不是也反应过这些情况么,人家上头压住不动,咱们能有啥办法,你着急也没用么。这些你海成也不是不清楚么。”
有钱见海成这样,心理也不由地感到一阵难过。说:“海成哥你就不要自己贬低自己了,过去莫非咱们就一点儿工作都没做么?不说别的单说这些账目,要不是有你的支持,我能记得下来么!”
“有钱我不是那个意思,”海成急忙说。
“不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莫非是你不欢迎大家来?”
欢春也被大家给弄糊涂了,他不清楚常青和许祥会这样生气;更不清楚海成为何会这样伤心;在欢春的印象中,海成可是条铁打的硬汉子呀。这时欢春急忙拿起酒瓶给海成倒了一杯,忧郁地说:
“海成叔你别这么行不行,今天咱们就管喝酒,不谈别的,行不行?”
“行,喝酒,今天咱们就管喝酒。”海成伸出一只手让欢春给自己倒。
这时虎生便抬起头看了看海成,说:
“海成哥,你说去年一年乡亲们对咱们咋样?”
“不错么,”海成说。
“他们有没有把咱们当外人看?”
“没有,没有。他们谁都没有把咱们当外人看过。”
“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老是把过去的事情记在心上了,许祥和常青都说的对,以前的事情大家谁不清楚?关键的是以后。”他展起腰,推了推酒杯接着说:
“这几年,咱们村的人凡是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也都在想着法子往出走,留下来的是小的小老的老;老的是干不动了,小的呢是不干也行,咱们是走也不能走退也不能退,不然村子就成了一片散沙。谁叫咱们是**员,谁叫咱们都是些老实疙瘩呢,”
“难道说你海成还想要提出辞职不成,海成哥你也别这么难过,别说是群众了,你先问一问在坐的,看他们答应不答应你?”
海成听了虎生的这些话后,忽然为自己今天的表现很感到后悔,其实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自己的那段工作感到痛苦,谁知道大家都为他感到难过。其实他又何尝不明白,自己已经和大家融合在了一起,是好是坏已经再也分不开了,这难道也不正是他所一直都在盼望着的么。想到这些后海成急忙抬起头说:
“谁说我要辞职,我没说过么,过去我还一直都坚持过来呢,现在你们说我能辞职吗。虎生你们也别怪我,我刚才说的也都是心里话,这些话要是不说出来,我就憋得不行,你说我不跟你们说,去跟谁说。我只是有些想不通啊。”
“谁叫咱们都不是些抱住死理不放的老实疙瘩呢,你说我能离开你们!至于以前的那些问题,我也想好了,爱有人管没人管,反正钱是没了,留给群众的只剩下一个“气”字!”
大家的情绪总算是安定了下来,他们又开始喝酒,但只是气氛变的有些凝重。结果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就连欢春也喝得醉倒在了炕上。海成的老伴儿从外面回来,见众人都喝成了这个样子,便急忙去给他们烧水去了,她要准备一壶滚烫滚烫的茶水,只等着他们醒来后喝。